第109節(jié)
蔣云初正靜靜地望著她, 星眸中沒有慣有的溫柔繾綣,只有蒼涼疲憊——那或許是歷經(jīng)半生孤絕才會有的目光。 “阿初。”賀顏踉蹌著走到他近前。忽然領(lǐng)會到, 他們做了相同的夢。 蔣云初斂目打量, 見自己仍舊維持著睡前的姿勢, 雙腿仍舊擱在案上。他清了清喉嚨,竭力轉(zhuǎn)動腦筋, 再竭力發(fā)出聲音,“顏顏, 你把我怎么了?” “嗯?”賀顏聽到, 面上一喜, 又是一愣。 “動不了。”真的僵住了, 如夢魘所至。 賀顏“哦”了一聲,連面上的淚也忘了擦拭, 幫他按揉手臂、雙腿,“好些沒有?” 蔣云初很快便恢復如常,雙腳著地之后,便將賀顏攬入懷中,緊緊的, “顏顏?!?/br> 那么用力,好似失散多年終于團聚一般。 “嗯!我在,在呢?!辟R顏回抱著他,“阿初,阿初……”一聲聲,呢喃似的喚著他,淚如雨下,“我做了個夢,夢到了手札里我們的一生,你是不是也……” “我沒有。”隨著應(yīng)聲,蔣云初冷靜下來,和她拉開些距離,擦去她的淚,“小花貓,你嚇著我了?!币源私忉尫闯5呐e止,雖然知道,她不會相信。 “不可能,明明……”她哭得更兇。 “不是,做個噩夢而已,至于么?能不能有點兒出息?”他心里抽痛著,面上卻若無其事地揶揄她。 “明明就是,你這騙子……” 他索性以吻封緘,綿長的,溫柔的。直到雪狼用一雙大爪子撓他的腿。 “兔崽子?!笔Y云初失笑,讓賀顏看它。 雪狼不再是在他面前慣有的驕傲的小表情,居然顯得很悲傷。見夫妻兩個同時望向自己,輕輕地甩著大尾巴,哼哼唧唧起來。 賀顏破涕為笑,探身摸了摸它的頭,“乖,沒事,沒事啊?!?/br> 雪狼高興起來。 蔣云初莞爾,起身將賀顏安置到太師椅上,“等我一會兒。” 賀顏扯住他衣袖,前所未有的依賴,“不準走?!?/br> 真的做了相同的夢。這是把她嚇成了什么樣兒?蔣云初心疼得厲害,卻不能不找轍,“我快餓死了,交代常興擺飯而已,你想哪兒去了?” 賀顏改用雙手抓緊他衣袖,“才不是。騙子?!睌[飯而已,揚聲吩咐就好了,哪里用得著他親自出去一趟? “還有些別的事,關(guān)乎梁王、公務(wù),你要聽么?”蔣云初扣住她的小下巴,予以熱切輾轉(zhuǎn)一吻,微聲道,“小氣包子,再搗亂,我讓你三日下不了床?!?/br> 賀顏立刻縮回了手,是因梁王二字心驚,亦是因他末尾的話頃刻間面頰發(fā)燒。 蔣云初哈哈地笑。 “快去快回?!辟R顏老實不客氣地掐了他手臂一把。 蔣云初闊步出門,“多說一刻鐘就回來。” 走出門,他在廊間靜立片刻。如顏顏一樣,他一刻也不想離開她,可是,那殘酷又真實無比的夢境,需要時間消化。 說實在的,就算合情合理,他也有些被夢中一些事驚著了。 岳母被他氣得嘔血而亡,岳父最終承受的誅心之痛…… 想來已不是汗顏、心驚可言。 另外一些事,則是可以成真的:譬如十二樓里的怪醫(yī)向明,真就是最喜鉆營折磨人的方子。 不妨問問,是否研制出了名為消魂的藥。若是捷徑,為何不走。 無疑,昨日之前,他對皇帝、梁王的憎惡還沒到一定地步,沒正經(jīng)琢磨過更進一步收拾那對父子的法子。 思及此,他按了按眉心,暗暗搖頭:自己還真就是做佞臣的料,最先在意的居然是這種事。 盤算了一陣,他喚來常興和兩名護衛(wèi),吩咐一番,隨后匆匆折回房里。 . 夜色之中,賀師虞來到洛十三在城中置的一所別業(yè),在外書房喝了兩口茶,洛十三走進門來。 賀師虞見他神色與以往大有不同,眉宇間的不羈幾乎不見,顯得內(nèi)斂沉著。果然是經(jīng)得起事的孩子,他欣慰、慶幸,更多的則是歉疚,要起身相迎。 洛十三忙出言阻攔,“您坐?!彪S后站定,一撩衣擺,恭恭敬敬跪下,叩頭。 “這是做什么?”賀師虞連忙起身扶他起來。 “應(yīng)該的?!甭迨⑿Γ木w倒已平靜下來,充盈的只有喜悅。 “不怪我?”賀師虞問道。 “怎么會?!甭迨p眸閃著喜悅的光,“阿初本就是我的手足,眼下成了我妹夫,一想到這事兒,就想放幾日鞭炮。” 賀師虞一笑。三言兩語,足見兩個少年情分至深,真的彌足珍貴。 洛十三又道:“對您,感激之類的話太輕了,往后我好好兒孝順您?!?/br> 賀師虞拍拍他的肩,“只是,我日后要對阿初更上心些,把他當親兒子,別惱我。” “那樣就對了。”洛十三幾乎眉飛色舞起來,“說白了,他最值得您心疼?!弊杂X失言,忙咳了一聲,“也不是,還有阿朝哥哥。我沒心沒肺慣了?!?/br> 賀師虞哈哈一笑,“并沒說錯?!?/br> 因洛十三情緒已緩過來了,二人很快就相談甚歡,不同于以往的是,更加親近隨意。 . 用過飯,回到正房歇下之后,賀顏過的特別不安生。 她一直依偎在云初懷里,握著他的手,盡量克制了,還是緊張兮兮。 他只要稍稍一動,她就會睜開眼睛,說阿初,不準走。不論目光清醒還是懵懂。 蔣云初一次次柔聲安撫,說不走,安心睡。心里真是恨死了那個夢。 賀顏很乏,但是睡不著。 蔣云初沒話找話:“這一兩日家里有宴請?” “嗯。”賀顏說,“主要是讓素衣見見親朋好友,順道與書窈、蓮嬌好生聚聚,又有好幾日沒見她們了?!?/br> “你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話可說?”他和阿洛就算大半年見一次,一半日也就將話說盡了,她們卻是動輒小聚,十天半個月不見,不互通消息,就了不得了——看她就知道,“你記不記得,小時候許書窈先一步回京后,有一陣與你幾乎每日通信,每封信都寫足好幾頁,為這事兒,師父和我要多做些工夫是次要的,震驚了好些天才習慣?!?/br> 賀顏隨著他言語,想起舊事,笑了。 一次,先生近乎小心翼翼地問她:“顏顏,你該不會每日都向書窈抱怨我吧?” 她默了一會兒,說:“就算是抱怨您,不可以嗎?君子有容人之量,問那么多做什么?再有,您可不能看我的信啊,我知道甄別的法子,而且,看人家信是為老不尊?!?/br> 阿初趕緊糾正:“那叫為師不尊,先生還沒上年紀呢。”不是打圓場,根本是火上澆油。 把先生氣的,轉(zhuǎn)著圈兒地找戒尺,“你們倆小兔崽子,今兒不揍你們一頓不算完?!?/br> 她見阿初遞眼色,趕緊拎起小書箱,慌慌張張地逃出書房?!獞Z啊,只管惹禍不管善后。那是打小就成習的。 這會兒,她摟住他手臂,“還震驚了好些天,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蔣云初道,“小時候也罷了,長大之后,你們還是動輒湊在一起嘀咕大半日,哪兒來的那么些話?” 賀顏歪了歪頭,“數(shù)落你們這些不省心的男子。怎么著,蔣侯爺不準?” 蔣云初訝然,“我們有那么多不是?那不是太難為你們了?” 關(guān)乎兒女情長,稍稍私密又引起矛盾的事,她們都不會與任何人提,這是涵養(yǎng),亦是這世道對她們的局限,多數(shù)男子其實也是這樣。那么,她們能說的便只有平日諸事——能坐在一起數(shù)落大半晌,他們是有多糟糕? 賀顏笑出聲來,“逗你呢。我們可說的話真的很多,只雪狼,我和素衣就能說上一車話?!?/br> 蔣云初這才知道,她剛剛是淘氣,笑著輕拍她一巴掌。 賀顏又說回小時候的事,“那日我跑掉之后,先生到底有沒有罰你?當時你說沒有,現(xiàn)在我有點兒懷疑?!?/br> “怎么沒有。”蔣云初笑道,“沒找著戒尺,找到個雞毛撣子,追著我一通抽。說就為師不尊了,等會兒就跟小氣包子為老不尊——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說實話?!?/br> “真的啊。”賀顏好一陣笑。先生對她的罰、對阿初的打,有時是做樣子,有時可是動真格的,但很奇怪,越是這樣,他們越與先生親厚。 只有真的心疼你的人,才會跟你上火,被你氣得五迷三道,不甚在意的話,誰會費那些個心力。 蔣云初摟了摟她,“想什么呢?” 賀顏輕聲道:“我好像從沒頂撞過爹爹娘親,除了……”除了夢中那一次,“娘親對我,太慣著了,又真覺得我挺聽話懂事的,自然就輕易不說重話,爹爹呢,待我真是好得過分了?!?/br> “往后該耍性子就耍性子,估摸著岳父也少不得訓你的時候?!笔Y云初委婉地道,“落到我手里了,岳父不用再事事順著你哄著你?!敝粫H厚,相處時也就是父女該有的樣子。 “可他對你不夠好,偏心?!辟R顏說著,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夢里那么多年……” 蔣云初恨死了那個給她雪上加霜的夢,“不是說了,不能把夢當真?” “不是夢,是真的。” “胡扯。你我不是好端端的?” “就是真的?!?/br> “賀顏,”蔣云初抬手拍著她腦門兒,“你再鉆牛角尖,我可用損招兒了?!?/br> “你能怎樣?”賀顏有恃無恐。 “灌迷藥!睡覺!”不是他不肯面對,而是那個話題,實在是讓他沒法兒招架。 賀顏又是笑又是想哭,小臉兒糾結(jié)成了一團。 蔣云初語氣柔和下來,好一番哄,“乖顏顏,只要你不說那些沒影兒的事,讓我面壁、跪搓衣板兒都成?!?/br> 賀顏由衷地笑出來,“你倒是豁得出去?!?/br> “那是。”蔣云初一本正經(jīng)地道,“懼內(nèi)是男人最好的品行,回頭寫到家訓上?!?/br> 賀顏笑得不輕,“你敢。別人豈不是會疑心我是母老虎?” “也對,那就算了,有損媳婦兒名聲的事兒,打死也不能做?!?/br> 就這樣半真半假地胡扯了一陣子,賀顏倦了。 這一日經(jīng)歷的一切,無疑是她最煎熬的一日,若沒他在一旁插科打諢,她早已心力交瘁。 蔣云初輕拍著她的背。 睡前,賀顏說:“要是出門,帶上我?!?/br> “不出去,哪兒也不去。” 她心安了,闔了眼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