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鉷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yǎng)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亂起哄,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里大樂,上前半步,沖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么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鉷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后的薛榮光等也發(fā)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沖出本隊,向楊國忠沖去。 楊國忠身后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并,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wèi)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wèi),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fā)動,已經(jīng)沖得楊國忠和王鉷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wèi)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fā)。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鉷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zhàn)垺?/br>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圣旨,不管兩位什么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幾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圣旨行事!”楊國忠和王鉷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于搶功,提前發(fā)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鉷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么也會是奉命行事? “圣旨,快把圣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鉷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jīng)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圣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圣旨表面一掃,不用看內容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zhèn)巍?/br>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jiān),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后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guī)ш犠ツ脩舨坷芍型蹁I之后,又很快給王鉷下了另外一道圣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鉷留一條生路。 揣摩圣心,是做太監(jiān)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里已經(jīng)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鉷上前數(shù)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余年了,豈會輕易辜負圣恩?王某已經(jīng)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后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鉷,看在王洵眼里,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鉷還要覺得惡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鉷,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鉷,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蘇慎行,冷不防從嘴里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么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的權勢不可靠之后,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xiàn)在,曾經(jīng)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jiān)、閑廏使、隴右郡牧監(jiān)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春宮、栽接、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鉷,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伙馬前。 看到王鉷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后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xiàn)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鉷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銲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wèi)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鉷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fā)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wèi)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么?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銲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wèi)。王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后那四百蓄勢待發(fā)的飛龍禁衛(wèi),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shù)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于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么關系?升官發(fā)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lián)胶团c自己沒關系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么!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鉷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縡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請容末將先帶人沖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fā)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zhàn)卻與市井無賴沒什么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沖了三十余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fā)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后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jīng)徹底成為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哄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沖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么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wèi)——”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沖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著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著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沖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里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才就是這個家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著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里的幸災樂禍之意,回轉頭,沖著遠處的高墻判斷。“如此算來,剛才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聽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jīng)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家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fā),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為自己有所表現(xiàn),這小家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xù)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爸芏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干草,準備用煙熏對面那些人的眼睛。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回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zhí)行。眼看著飛龍禁衛(wèi)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jiān)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著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著,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扎好后,想怎么捉拿賊人,大將軍盡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备吡κ康挂不磉_,笑了笑,跟著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叭羰窃倌昵喽畾q,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xiàn)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xiàn)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著說出自己的設想?!耙粫何易屩芏嘉鞠扔命c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后以盾牌手潛到墻下,翻墻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干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著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著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wèi)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wèi)動作有條不紊,宅院里負隅頑抗的“叛逆?zhèn)儭敝澜裉煲呀?jīng)沒了生路,從院墻后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么?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回應,已經(jīng)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鉷快步?jīng)_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wěn)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shù)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著一把大弓,站到了墻上,與邢縡并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縡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沖口問道。 “是韋玨,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玨!”飛龍禁衛(wèi)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群雄,但卻因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后封常清心里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jīng)破格禮聘其為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后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蛘呤且驗槭艿搅瞬还綄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shù)趲??”瘦高個韋玨肚子里明顯還記著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后大聲回應?!暗阋驗橐粫r委屈,就委身事賊??峙乱仓慌涞脗€第二!” 聞聽此言,瘦高個韋玨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jiān)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縡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么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著,邢縡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著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尸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jīng)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shù)英雄豪杰畢生之力開創(chuàng)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聽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鉷見對方?jīng)]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玨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wèi)身后。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鉷,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翱吹搅税桑?!”萬騎郎將邢縡哈哈大笑,眼淚順著兩頰緩緩下淌?!澳銈兛纯矗菹滤兄氐臋喑?,都是些什么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里走么?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么?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余弟兄,倉促應戰(zhàn),還在一位節(jié)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tǒng)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著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wèi)身后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么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縡抹了把眼淚,笑著回應?!暗夏程锰闷叱吣袃?,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后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尸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玨抱住邢縡,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br> 隨即,將尸體緩緩放平在墻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隨著邢縡去地下了。 事發(fā)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墻頭上已經(jīng)只剩下了兩具尸體。 “還不趕緊沖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玨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沖著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jīng)落了勢的王鉷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沖著遠處的尸體撲過去,爭先恐后,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騎騑騑。”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鉆入墻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丟了什么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里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被鹧嬖津v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沖了幾次,都被煙熏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云,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zhàn),單刀薊北從軍?!迸R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著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仆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xù)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聯(lián)起手來,指揮著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著一只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里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悲歌聲里,無數(shù)雕梁畫棟轟然而倒。 第一卷 長安醉 卷終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guī)矩,節(jié)度使府上可以蓄養(yǎng)一定數(shù)量的親兵,稱為節(jié)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wèi),戰(zhàn)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 第二卷 關山月 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第一章 羽衣?。ㄒ弧∩希?/br> 穿一身赤紅色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子前扭來扭去。鏡子里的那個家伙臉上涂了很多粉,萬一掉下塊渣來,肯定能砸得人腳腫??稍埔踢€是嫌擦得不夠厚,從紫蘿手中搶過粉餅,繼續(xù)在他臉上涂涂抹抹。 “應該行了吧?不就是吃頓飯么?擦這么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園里邊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實在忍無可忍,王洵皺著眉頭抗議。 “別動,別動,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你再把頭低下一些,好,就這樣!在耳朵下涂一點,紫蘿,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來,他這塊曬得有點兒黑!”云姨就像多年前哄著王洵吃飯一般,聲音里充滿了溫情,但不容拒絕。 王洵無奈,值得把膝蓋向下彎了彎,任憑對方宰割。誰讓他從小被云姨帶大呢?誰讓昨晚下棋,他又輸給了小紫蘿呢?男人么,在家里能彎腰時就彎腰。哄得一家人終日臉上帶著笑,自己偶爾在外頭做點出格的事情,回來后也好蒙混過關不是?! 兩個女人顯然沒猜到王洵心里頭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后后忙個不停。小丫頭雪煙和醉霞幾次想伸手幫忙,都被紫蘿笑著給擋了開去,“別動!你們兩個別擋著亮。去,把侯爺?shù)聂~袋拿來。就在我床頭左首的柜子里。鑰匙,鑰匙在我腰間。我騰不出手來,你們自己往下摘!” “對,就應該掛上魚袋。那可是皇上賜下的。我怎么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明明知道紫蘿在借機確立其自家地位,云姨卻裝作毫無察覺,反而主動替她張目,“雪煙,趕緊去拿。順便通知王福,把馬車也換了!別再用那輛烏漆的,看著就不大氣。把前天我在胡記訂做的那輛朱漆的推出來,用那兩匹遼東錦云璁拉上!” 聞聽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趕緊轉身,沖著雪煙連連擺手:“等等,別去!那兩匹是戰(zhàn)馬,不能用來拉車!萬一傷了腰,以后就沒法騎著上戰(zhàn)場了!” “就用這一晚上!”云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將其重新扯回了鏡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傷了腰。再說了,上戰(zhàn)場哪輪得到你?要是飛龍禁衛(wèi)都得上戰(zhàn)場,大食人豈不打到長安城下來了?!” “我只是說.......”王洵皺著眉分辯,話說了一半,又理智的閉上了嘴巴。從小到大,跟云姨講道理,他就沒贏過。所以干脆棄械投降!反正那兩匹遼東錦云璁不算極品良駒,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況且周老虎也曾說過,騎著白馬上戰(zhàn)場,基本等于提醒對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馬堡大營里結識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決了京兆尹王鉷這個隱患之后,飛龍禁衛(wèi)的整訓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蘇慎行,都跟著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沒來過一般,半點兒不留戀京師里的繁華。只是自己,依舊在長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戀長安城里邊什么地方。這座城市里邊的舞榭歌臺,他早就看膩了。斗雞走馬的諸般樂事,也玩不出什么新鮮花樣。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頭就極其恐慌。所以,盡管封常清把招攬的條件一加再加,他終是沒有答應對方的邀請。反倒對飛龍禁衛(wèi)軍里的旅率之職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到最后,封常清只好搖頭放棄。但是,老將軍也不愿意這個頗有才華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沒,在臨走之前,居然通過高力士的關系,替他弄到了個飛龍禁軍昭武校尉的實缺。 一番折騰下來,王洵王明允,這個去年長安城里有名的無賴,現(xiàn)在的正式稱呼應該是,云騎尉、留縣子、敕授飛龍禁軍昭武校尉、賜紫銅魚袋王洵! 其中,云騎尉是武勛,代表他有大功于國。留縣子是世襲于父親和祖父爵位。飛龍禁軍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軍的實職。而紫銅魚袋則為皇家的恩典。作為正六品武官,他本來沒有佩戴魚符的資格,但由于在“平叛”過程中表現(xiàn)出色,被授予了配帶五品官員飾物的殊榮! 從云姨充滿欣慰的嘮叨聲里,王洵得知,整個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關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這一輩中,第二個有資格正式佩戴魚符的人,并且比前者足足年輕了二十歲。這種進境,著實另左鄰右舍羨慕得兩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進出家門時也跟著把頭又抬高了幾分。但是,有一個煩惱也跟榮耀接踵而來。以前總指著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兒郎引以為戒的世嬸、世姨們,突然發(fā)現(xiàn)王洵年近弱冠,居然還沒有定下的親事!便爭相把自己認為與王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推銷上門。 于是,王洵在去軍營當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項任務。每次,都被云姨像打扮梨園子弟般在臉上涂一層厚厚的白粉,裝在雙馬拉的座車里押送出門。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時間里,則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級命婦服色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刨問祖宗八代。 “這簡直是上刑!”才去了幾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親宴的氛圍了。直著脖頸大聲抗議??稍谶@種事情上,他的抗議顯得毫無力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對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云姨不給他張羅親事,是因為王洵的父親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個男人支撐門面,與王家門當戶對的那些人不肯讓女兒下嫁。如今王洵已經(jīng)憑著真本事證明他可以重振開國侯府門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話,云姨就絕不準許他納妾。包括紫蘿,在正妻入門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頭,而無法正式確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樺樹皮做鼓面兒——響(想)都不要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