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行了,老路,你當那姓王的小侯爺是傻子么!”同桌一道就著半碟子鹽漬黃豆下酒的同伴搖搖頭,撇著嘴打斷,“人家早就做好了準備。我聽說......”把手掩在嘴邊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給白行首贖身的當天,就把賣身契還了她。還找了萬年縣衙門疏通關(guān)系,給她在長安城里單獨立了戶。眼下,人家納的是良家婦女,可不是什么艷壓群芳的歌姬!” “那,那豈不是要花很多錢!”剛才還滿臉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盞,瞪圓了眼睛追問?!袄先剩銖哪穆爜淼??要是白行首突然變了卦,他豈不是人財兩空?” “當然不會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將碟子中的黃豆向自己這邊分了一大半兒,洋洋得意地繼續(xù),“我五舅三姨夫就在萬年縣當差,據(jù)他說,光是給白行首贖身,姓王的就出了這個價.....” “五十吊!嘶,他可真舍得花錢!”盯著對面豎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氣,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伴又多占了自己二十粒腌黃豆的便宜。 “五十,你當白行首是斜對門的小紅么?”酒鬼老仁滿臉鄙夷,好像在看著一個白癡,“五千!這還不算給對方添脂粉和買衣裳的錢。再加上給衙門里塞的紅包,少說也得萬吊以上!” “這敗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幾個空盤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么怎么說富不過三代呢,就照這個糟蹋法.....”趁著老路沉浸在憤怒當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趕緊將盤子里的黃豆往自己嘴里撿。 旁邊桌子上的幾個酒客顯然也聽見了,帶著幾分醉意一同譴責敗家子王洵,“吁!祖宗襤褸篳路聚之,子孫金沙珠礫敗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腸刮肚地憂國憂民,靠近窗口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呸!你們幾個活該落榜一輩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婦,花自己的錢,是人家的事情。與你們幾個酸丁何干?有種躲在角落里亂嚼舌頭,怎不見你們到衙門口為民請命去!” “你這......”幾個頭戴布冠的讀書人立刻拍案而起,對著說話的壯漢怒目而視??纯磳Ψ讲坏陀诰懦叩纳戆?,和此人旁邊穿了一身宮廷侍衛(wèi)服色的同伴,滿肚子火氣立刻又煙消云散。 “怎么,雷某說錯了你等?枉自讀了一肚子書,不想想怎么為國盡力,卻總盯著別人褲襠底下做文章。還好意思說是自己圣人門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給淹死了!”越看幾個讀書人越不順眼,壯漢繼續(xù)破口大罵。 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壯漢旁邊還坐著個太子府的錦衣衛(wèi)士?讀書人們不愿跟此類“俗物”計較,搖了搖頭,叫來跑堂伙計,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陸續(xù)結(jié)賬離開。 望著一干無聊的酸丁去遠,雷萬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對著陪自己喝酒的馬方抱怨道,“明允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娶了白行首過門,也不說請大伙喝杯水酒!難道還怕我等出不起禮錢?” “明允這時恐怕自己在家抓腦袋呢!”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萬春解釋,“師父你千萬別怪他。據(jù)我所知,他在家,向來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首雖然傾國傾城,畢竟擔了個歌姬的名頭。而崇仁坊那邊,住的又全是開國勛貴之后。即便他先想辦法給白行首單獨立了戶,身份差距這道坎兒,恐怕也不是簡單能對付過去的!” “怎么?那婆娘......”雷萬春又輕輕叩了下桌案,滿臉怒氣。轉(zhuǎn)念想到云姨曾經(jīng)對自己的好朋友張巡有恩,語氣迅速軟了下去,“那云姨娘我也見過,不是個不講道理的長輩。她既然把明允視若己出......” “越是視若己出,恐怕越管得嚴!”經(jīng)過了白馬堡和太子府兩個地方的歷練,小馬方非但人長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許多。“明允將來不走仕途則已。如果想走仕途,名聲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沒娶妻,先納妾,雖然想辦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煩,但門當戶對的人家,誰還肯把女兒嫁給他?他上面又沒有什么過硬的長輩,缺了聯(lián)姻這層關(guān)系,無形中就少了一個強援。眼下只做個小小校尉還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臺那幫吃飽了沒事干的家伙盯上后,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幫家伙管得可真叫寬!”雷萬春繼續(xù)憤然拍案,卻清楚馬方說話是事實。全大唐的官位就這么多,勛貴世家占掉其中一大半,皇親國戚占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給歷屆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地方舉薦的名士,還有走終南捷徑的隱賢們分得,顯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場中越往上走,傾軋也就越劇烈。任何名聲履歷上污點,哪怕是極不起眼,被競爭對手抓到后,也能做出一筆大文章來。當然,如果背后有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權(quán)臣撐腰另算?。ㄗ?) “何止管得寬!”提起御史臺,馬方就一肚子不滿。“那幫家伙,就靠給人挑毛病吃飯。連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幾車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yin逸的文章來!” 雷萬春聽得直撇嘴。“這幫家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話,那兩位丞相往哪擺?!” 鑒于前幾代做太子者鮮有善終,當今太子李亨為人一向低調(diào)。平素深居簡出,非重大場合時上街只乘兩輛朱漆車,帶五六個隨從。比起動輒前呼后擁到驪山洗溫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銀裝車隊開路的李林甫、楊國忠,簡直可以用寒酸二字來形容。而御史們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楊國忠等人的麻煩,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幾車竹炭取暖的小事兒做文章,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實在無法不讓人覺得鄙夷?!●R方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這時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征第二?他們的算籌打得很精細!如果彈劾了李相和楊節(jié)度,恐怕第二天就得卷鋪蓋回家。唯獨太子,雖然名為儲君,卻沒任何實權(quán)。即便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臺的舊賬!” 對于這些官場上的鬼花樣,雷萬春素來不熟悉,聽起來覺得很累,打了個哈欠,笑著道:“算了,反正老子這輩子做不了什么高官。犯不著看這幫家伙來氣。說正事兒吧,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刀法進境上又遇卡住了!” “師父說的極是!”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應。 “坐下,別動不動就作揖。老子就不是什么牌位?!”雷萬春曾經(jīng)是個無拘無束的大俠,對于世俗禮節(jié)向來不怎樣在乎,最討厭馬方在自己面前循規(guī)蹈矩。“你學的那套刀法,原創(chuàng)者就是個驚世駭俗人物。如果你學不到他的為人和心胸,縱有進境,也難登堂入室!” “是!弟子盡量改!”雖然做了東宮侍衛(wèi)之后,馬方已經(jīng)很少挨打。但父親的影子卻依舊印在他的身上??v然刻意去反,一時半會兒卻也改變不了。 “算了,不跟你計較?!崩兹f春無奈,只好笑著作罷,“說罷,到底卡在什么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貪多求快,沒學會走先想著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練不綴的!”聞聽此言,馬方大急,立刻紅著臉替自己辯解,“這套刀譜,前半部分我翻來覆去練了好幾個月,每一招的關(guān)鍵都能倒背下來。練熟之后,也能感覺到其中的道理。無非‘手疾眼快,料敵于先’八個字。但從第二十五招起,卻是生澀異常,仿佛不是一個人所創(chuàng),怎么練都找不到感覺!” “第二十五招?”雷萬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劃劃。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非??酀卣f道:“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幫你。這套刀法,記錄了前朝一個名將畢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隨一隱士所學,帶著幾分輕松愜意。而后半部分,卻是此人經(jīng)歷了一場國破家亡之恨后,自己所悟。刀意充滿悲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讓對手碎成數(shù)塊。你如此年紀,又沒什么閱歷,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 瘪R方登時滿臉失望,“那,那我豈不是永遠學不會了!” “有前半部分,足夠你在軍中打滾了。別貪多嚼不爛。”雷萬春敲了對方一指頭,笑著開解,“后半部分,要看機緣。不如先熟記在心里,日后慢慢再領(lǐng)悟?!?/br> “哦!”馬方嘆了口氣,終是無法甘心。憑著雷萬春所教的刀法,他現(xiàn)在于東宮六率中混得如魚得水。很多比他資格老,背景深的侍衛(wèi),跟他比試過后,都對他深表嘆服。但對于太子身邊的幾個頂尖高手,馬方就只有仰視的份了。想要跟對方平輩論交,武藝在短時間內(nèi),非得要更上一層樓不可。 “刀法這東西,跟手藝一樣,也是活到老,學到老!”雷萬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搖頭而笑,“沒有人是剛出道就天下無敵的,需要在實戰(zhàn)中,把刀譜上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東西,也能達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創(chuàng)者,跟你這般年紀時,據(jù)說也是稀松平常。但后來他東征西討,斬將無數(shù),刀法也就漸臻化境!” “斬將無數(shù)。是侯君集么?”馬方畢竟年齡小,很快就從沮喪中走出,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刀法的來歷。 “侯君集乃一代名將,但跟此人比,還差了些!”雷萬春搖頭否認。 “是王君廓!”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聲喊道。 “此人縱橫中原時,王君廓恐怕只能給他做馬前一卒!”看了一眼馬方,雷萬春繼續(xù)搖頭。 “那,那......”馬方搜腸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開國元勛中,無論如何找不到這么一號使刀的人物來。 “你甭想了,書中沒有!”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補充。“你阿爺也許知道,但不會跟你說。這個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籍一樣,本朝巴不得將他的功勞全奪了,按在別人頭上!” “李孝恭,不是說,他是個太平王爺么?”馬方瞪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徐世籍因為受到其孫徐敬業(yè)的牽連,被武則天挖骨拋尸。其生前所立戰(zhàn)功,大多也都被馬屁文人硬挪給了同代名將。但李孝恭的事跡,馬方就不太清楚了。只曉得此人是個高祖的侄兒,曾經(jīng)領(lǐng)過幾天兵而已。 “本朝?”沒有張巡這個諍友在身邊,雷萬春說話顯然越來越肆無忌憚,“太宗可是親自干涉過修史的。把隱太子和齊王的戰(zhàn)功全一筆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爺,那凌煙閣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軍主帥優(yōu)柔寡斷,懦弱無能,事事全靠李靖這個長史來安排,你信么?” 這句話的確擊中了很多主流說法的軟肋。李靖被后世推崇備至,但其在開國之戰(zhàn)中大部分功勞,卻是在行軍長史這個職位上立的。而他的頂頭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這層,馬方啞然失笑,“真過分。他們怎么能這樣?那刀譜的主人,豈不是跟李孝恭齊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萬春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譜的來歷合盤托出,無意間卻看到酒館門口走進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直直的,半晌無法移動分毫。 注1:終南捷徑。唐代君王喜歡尋訪隱士出來做官。所以很多人就到終南山隱居,方便被尋訪。久而久之,終南捷徑就成了成語。 第二章 殘醉 (二 下) 第二章 殘醉?。ǘ∠拢?/br> 順著雷萬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馬方的喉嚨立刻發(fā)出一記輕微的“咕咚”聲?!¢T口又進來兩個讀書人,皆身穿一襲裁剪恰當?shù)奶K綢青衫,看上去非常干凈利落。右邊一個馬方曾經(jīng)在斗雞坊見過,正是虢國夫人的貼身侍女香吟??v使身著男裝,亦無法掩蓋她骨子里的嫵媚之態(tài)。而左邊的那個年齡稍長者姿色更勝一籌,竟令人一見,就有種想走上去攬在懷里的沖動。 虢國夫人,她怎么到這種小酒館來了?努力將目光收回,馬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跳個不停。像這種只能提供幾樣不入流小菜的路邊酒館,客人通常為各家店鋪里下了班的伙計,出賣苦力的挑夫,趕大車的莽漢,或者科舉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書呆子。若不是雷萬春租住的客棧恰巧在酒館附近,馬方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走入此種地方。 但虢國夫人卻易裝而來,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蘇綢長衫與酒店里油漬漬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還不顧酒保酒客們錯愕的目光,帶著同樣一襲男裝的貼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萬春和馬方兩人的對面,坐下去,笑著說道:“這個位置靠窗,肯定比較涼快,想必兩位不介意跟我們拼張桌子吧?” 那古銅臉漢子好福氣。登時,酒店中僅剩的幾名客人個個滿臉羨慕,恨不得將自己的座位跟雷萬春換一換。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虢國夫人舉起蓮藕般白凈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兩樣招牌菜,再給我溫一壇子老酒!” “來了——!”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花得起錢的大主顧,身兼酒店掌柜、賬房和店小二三職的地頭蛇賈五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腳不沾地,直接向后堂跑去。 “師父!”已經(jīng)變得六神無主的馬方在桌子底下輕輕踩雷萬春的腳。希望對方能開口搶回主動,別讓虢國夫人一直得寸進尺。誰料,平素在他眼里頂天立地的師父今日卻突然如同換了個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個字也不肯說。 “走了這么遠的路,我還真是餓了!”見雷萬春不肯接招,虢國夫人輕輕伸了個懶腰,登時讓周圍酒客眼珠子掉了滿地。誰料更令人羨慕的事情還在后邊,她好像被餓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點的酒菜送到,直接從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雙筷子,從雷萬春和馬方兩人吃剩下的盤子里揀了片五香驢rou,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這下,馬方再也不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跟名滿長安的虢國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邊酒館里同桌而食。更沒想到,對方居然不計較自己和師父二人的口水,對著幾片驢rou大快耳頤。 按照大唐律例,無故屠殺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沒有背景里的街頭酒館,通常只能給客人提供狗rou、馬rou和驢rou佐酒。而馬rou太糙,狗rou夏天時吃又太熱,所以驢rou便成了酒客們的首選。 可這些都是針對雷萬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換了馬方和王洵,家中隨時都能有牛rou、羊rou或者鹿rou吃。至于地位和背景猶在馬方之上的虢國夫人,恐怕連剛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過多少頭了,又怎可能真的對幾片驢rou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對師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里對自己旁敲側(cè)擊的幾句話,馬方心頭亮起了一道閃電。那今天這場偶遇好解釋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國夫人刻意主動尋了過來!只可惜自己如此后知后覺,居然還賴在師父身邊當蠟燭,沒在第一時間逃出門去。 現(xiàn)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樣會令在場的氣氛更加尷尬,也會給師父和虢國夫人都留下自己還沒長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脫身之策,小馬方急得滿頭是汗。腳下的力氣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踩得雷萬春忍不住輕喝出聲,“小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趕緊把腳給老子拿開!”。 一喝之后,雷萬春自己也清楚無法再裝下去了,嘆了口氣,低聲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說到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東西自己領(lǐng)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給你喂招!” “哎!哎!”已經(jīng)猜到**分真相的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沖對面輕輕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張桌子,踢翻了兩張胡凳,卻也渾然不覺。 看見馬方狼狽不堪的模樣,虢國夫人莞爾一笑,登時讓黑漆漆的笑酒館亮了三分。偏過頭,她沖著貼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賣糕點的老字號,你去幫我買包桂花糕來。要新出鍋的,別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樣是如羞花照水。這下,一直滿臉羨慕的酒客們?nèi)靼琢?,敢情人家古銅臉壯漢不是有福,那個相哥是他的舊相識。也對,像這種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相哥兒,據(jù)說最喜歡身強力壯的男人.....(注1) 正一臉yin穢地想著,忽然又看到古銅臉壯漢豎起眼睛瞪將過來。登時,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全不見了,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東張西望。 顧不上跟這些好事者認真,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看著虢國夫人,低聲問道:“你怎么來這種地方來了,有事需要我?guī)兔γ矗俊?/br> “如果沒事需要幫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見到我了?”虢國夫人也輕輕嘆了口氣,順勢放下了筷子。 “當然不是!”雷萬春搖頭否認,聲音里明顯透著底虛。事實上,自從那天離開對方府邸之后,虢國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明知道兩人這輩子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還是忍不住想找機會再見上對方一面。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用說話,不用微笑,心中也覺得非常安寧。雷萬春已經(jīng)不再年青,但年青時都沒有過的沖動,卻在不該被點燃的時候萌發(fā)于心底,濃烈如酒,熾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見到我?”虢國夫人緊緊咬住對方話頭,抬起一張期盼的面孔。 “這......”雷萬春語塞。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一時間,竟然憋了個滿臉通紅。 二人說話的聲音都不甚高,但經(jīng)不住酒館的面積只有巴掌大。一瞬間,剛才還準備看稀罕的幾個酒客們都受不了了,肚子里的酒食直接往上涌。趕緊把該結(jié)的酒菜錢擺在桌子角,爭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兩個大男人。其中一個還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剛剛端著酒菜從后堂跑進來的店小二也直犯惡心,將虢國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丟,轉(zhuǎn)身走了開去。 “大哥不說,我就當是了!”見雷萬春尷尬成那般模樣,虢國夫人無端心中一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萬春再度搖頭,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之所以留在長安沒有繼續(xù)追隨張巡,的確有想再跟虢國夫人見一面的因素。但同樣很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馬方人品資質(zhì)都適合做自己的傳人,所以才不惜花費一段時間來指導對方。至于這兩條因素哪一個更重要些,恐怕雷萬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更甭說當面回應虢國夫人的逼問了。 “大哥覺得我很討厭么?”虢國夫人臉色登時一黯,垂下頭,珠淚閃爍。 “不,不是那個意思!”見不得女人哭,更見不得自己關(guān)心的女人哭,剎那間,雷萬春方寸大亂。大手上下比劃了好半天,終是不敢替對方拭淚,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聲回應,“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裝,不,不如穿女裝好看!” “撲哧!”虢國夫人破涕為笑,宛若春花在陽光下綻放,“大哥說不好看,我就不穿。這破帽子,扣在頭上熱得很!” 說罷,信手摘下頭上的儒冠,秀發(fā)如流瀑般緩緩滑落。 此地的掌柜、賬房兼店小二賈五已經(jīng)被惡心得從屋子角抓起笤帚準備揚灰,聞聽此言迅速回頭,楞了楞,瞬間如遭雷擊。 那相哥居然是個女人!店小二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數(shù)息之后,又開始兩眼放光。山一樣魁梧的男人,花一樣嬌艷的女人。怪不得古銅臉漢子半年來幾乎每天都在這里喝酒,原來,他一直在等著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蘇綢女人肯進入路邊小店,原來,她要找的人在這里。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兩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撿起不知何時從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從前門走了出去。把一個打烊的標志樹在了門口。作為一個給長安城最底層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時聽到看到的郁悶事實在太多了。難得在黑暗處發(fā)現(xiàn)一縷溫情。他不介意損失幾個銅錢,給這縷溫情多騰出一點點空間。 注1:相哥。男妓。 第二章 殘醉 (三 上) 第二章 殘醉 (三 上)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里,身邊擠著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里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于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舍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簾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shù)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干凈!”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聽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著回應,“哪里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致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jiejie,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xù)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澳悴哦啻??知道什么樣的男人叫好,什么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聽人說起過么?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jīng)親耳聽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么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著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著對方的頭發(fā)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著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著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guān)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里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嘆氣,這一刻,眼睛里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guān)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琎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侄?;实墼?jīng)親口贊他”姿質(zhì)明瑩,肌發(fā)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愿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nèi)已經(jīng)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里,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于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于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只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于已經(jīng)歷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jié)實的肩膀。 想著想著,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著涼,他一直緊擁著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過后,他們肩并肩躺在一起,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曾經(jīng)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tài),與現(xiàn)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么都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