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你說了句實話而已!”王洵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縷苦笑?!暗袝r候實話并不好聽。楊國忠的確是我們唐人的大長老。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些大長老,把家族利益擺在了整個大唐之上而已!” 注1:攸麥粉,草原民族常見食物??梢杂瞄_水泡了,捏成面團當干糧吃。 注2:唐代科舉和后世不盡相同。考的范圍廣,名目也相對繁雜。 第五章 紫袍 (五 下) 第五章 紫袍?。ㄎ濉∠拢?/br> “嗯!”石懷義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畢竟閱歷有限,王洵所說的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如果換做樓蘭部,某個長老也像中原的楊大長老一樣,隨隨便便就將族內大批精銳武士置于死地。結局肯定只有兩個,要么這個長老被驅逐出部落,趕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滅。要么,整個樓蘭部族因為長老的倒行逆施而迅速衰落,成為臨近其他部落的獵物。 偏偏楊長老這種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個“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層出不窮!而偏偏大唐帝國,依舊無比地強盛。這其中到底是什么緣故,石懷義此刻想不明白,將來也永遠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無論大唐的那些長老如何對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卻依舊以做為一個唐人而驕傲。 不止是武藝高強的飛龍禁衛(wèi)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壯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現,舉手投足之間,某種高高在上的心態(tài)便已經暴露無遺?!拔覀兲迫巳绾??”“我們大唐如何如何”類似的話語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這種驕傲與自信,有時讓石懷義聽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卻不得不承認,巍巍大唐,已經把它的印記,銘刻進了每一個族人的骨頭里。任你圖倫磧的風沙再大,也很難將其磨去。 一時間,沒人再想說話,火堆旁的氣氛變得有些冷清。老狐貍閉著眼睛假寐,石懷義抱著膝蓋發(fā)呆,王洵本人,則兩眼盯著跳動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飛往了何處。 他是唐人。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遠,剁爛了,踩碎了,燒成灰,依舊是個驕傲的唐人。這種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當中,越是強烈。特別是聽到周圍那低沉憂傷的歌聲,骨頭里作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發(fā),令他不敢稍稍彎曲一下自己的脊梁。 內心深處,王洵也解釋不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道理,在經歷了這么多磨難之后,大伙在恨楊國忠和哥舒翰的同時,也會痛恨長安城里那個朝廷才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弟兄們想要報仇,想要討還公道,卻又在時時刻刻維護著大唐的尊嚴。 也許是周圍環(huán)境所致吧。畢竟,盟友們稱他們?yōu)樘迫素笞?。而俘虜們則稱他們?yōu)樘迫死蠣?,唐人將軍。前前后后,總離不開一個唐字。以此表示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這種稱呼,完全是自然而然產生,誰也無法干涉。除非某人發(fā)了瘋,在他自己腦門上刻字,上書“我不是唐人”。否則,即便到死也改變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將軍!”猛然間,又一聲敬畏的呼喚傳來,打斷了王洵的紛亂的思緒。 王洵一愣,驟然回頭,“有事么?吐馬提埃斤,你怎么有空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突然變得結巴起來,一張嘴翻來覆去地搗蒜。“是,是我,不是不是?!?/br> “有話就說!”王洵向旁邊挪了挪,給對方讓開一個烤火的地方?!白抡f,這鋪著皮墊子呢。還算熱乎!” “唉,唉!”吐馬提有些受寵若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舉到火堆旁來回搓動?!拔?,我是受他們,他們所托過來找,找您的。他,他們......” 實在覺得緊張,他干脆將手向后一揮,沖著湊在附近另外一個火堆旁蹲著的幾個人喊道,“過來吧!你們自己說,我替你們翻譯。” “騰——”附近火堆旁立刻亂了一下。幾個下午曾經混在處木昆族武士中一并為王洵效過力的紇骨人站起身,上前數步,又“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嘴里發(fā)出一串難懂的音符。 “他們,他們說,感謝仁慈得大唐將軍,釋放了他們,并賜下許多財物!”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眼神有點兒飄忽不定,“他們,他們還說。想請仁慈的主人開恩,準許他們贖回自家埃斤的尸體和其他被主人俘虜的同族。只要主人開出價碼,他們立刻就派人回族里籌集贖金!” “他們許給了你什么好處?”沒等王洵開口,老狐貍突然把眼睛睜開,低聲質問?!拔矣浀?,你處木昆吐馬提,也是剛剛才被王將軍釋放吧!” “我,我.....”吐馬提低下頭,不敢直視王洵的眼睛,“我,我們處木昆部落,與他們紇骨部落距離很近。他們,他們的埃斤、博班和幾個伯克今天都戰(zhàn)死了。所以,今,今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族中男女老幼,都會,都會拖庇在我部保護之下?!?/br> “你干脆直接說,你準備將紇骨部趁機吞掉,不就得了!”老狐貍康忠信撇撇嘴,冷笑著點破。樓蘭部付出了這么大代價,最后卻讓處木昆人平白壯大了一倍。這口氣,怎么想都憤憤難平。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吐馬提立刻坐直了身體,沖著老狐貍連連擺手,“您老,您老誤會了。唐人,唐人將軍,您千萬別信他的。我,我處木昆吐馬提,沒有,沒有趁機撈好處的意思。我,我可以對,對著長生天發(fā)誓。我們,我們兩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敗在了唐軍將軍手下。族中武士傷亡,傷亡有些大。當然,當然這都是我們自己的錯。不,不敢怪唐,唐人將軍。但,但是,沒,沒三年五載,部落,部落的實力恢復不過來。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暫時互相依托,以,以免機會為,為別人所乘!” 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釋清楚了。原來在下午的第一場戰(zhàn)斗中,處木昆、紇骨和赤牙三個部落損失都很慘重。其中赤牙部為剛剛從極北之地遷徙而來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帶舉目無親,今后是死是活沒人cao心。但處木昆與紇骨兩部,卻要面臨著實力大減之后,如何應對其他部族窺探的問題。于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將被釋放之后。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便將主意打到了距離本部老巢最近的紇骨族頭上。而紇骨部被釋放的一眾武士因為剛剛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個外來強援在背后撐腰,才敢回到族中報信。故而,雙方一拍即合。吐馬提幫助剛剛獲得自由的紇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請后者恩準以合適的價格贖回紇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遺體,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為回報,眾紇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后,則力爭促使整個部落向處木昆部靠攏,共同應對試圖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來沒有挾尸要價的習慣。王洵本人也不屑這樣做。聽完了處木昆吐馬提的解釋,想了想,笑著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么罪孽也都跟著抹了。你跟紇骨族的武士說,我準許他們將肯亦特的尸體挖出來帶回去。至于他們部落中其他被俘虜武士,也跟別人同樣價格,每名武士,三頭牛,二十只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謝大唐將軍成全!”處木昆以手撫胸,躬身施禮。然后轉過頭,將王洵的話翻譯給了那些紇骨武士。 眾紇骨武士聞聽,立刻紛紛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謝。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恩德,紇骨部永遠不敢忘記!” 王洵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客氣。然后,又笑著對吐馬提埃斤建議,“好像還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虜,到現在沒人管。他們的埃斤也戰(zhàn)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族中也顧不過來贖回他們。我沒時間照顧這些家伙,干脆一并作價賣給你算了。我給你打個折,每人算兩頭牛,十只羊!如何?” “多謝將軍大人恩典!”話音未落,吐馬提再度拜服于地?!拔荫R上派人回去籌集物資,馬上就去。如果不夠,就從您給我的賞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虜,他早就看過了。雖然人野蠻了些,還喜歡在臉上亂涂亂抹。但個個長得膀大腰圓。帶回族中去,無論當做牧奴,還是日后同化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當即,吐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連夜派人趕回自家部落湊集贖金。還沒等信使跳上坐騎,先前離去的那幾個紇骨人,又帶著十幾名同族,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們還要干什么?”這回,不但王洵皺眉,吐馬提自己也覺得紇骨族武士有些得寸進尺,板起面孔,大聲呵斥。 帶頭的紇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隨后突然大聲地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幾名紇骨族武士緊隨于后,也唱著同樣的調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們,他們說......”吐馬提有些不甘心,礙于石懷義和康老狐貍在旁邊虎視眈眈,不得不如實翻譯,“他們幾個,情愿永遠追隨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輩子做您的奴仆,跟著您,見證您的輝煌功業(yè)?!?/br> “這——!”王洵一時有些發(fā)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怎敢再收下這些連唐言都不會說的異族武士?正準備開口拒絕,老狐貍康忠信卻笑了笑,搶先說道:“收下他們吧。否則,他們就沒法再活下去了。追隨強者是草原上的習俗。即便給你做牛做馬也不丟人。如果你拒絕了,就等于說他們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他們以后無論走到哪,都會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無可奈何,只好點頭應承。“可你們族埃斤的遺體怎么辦?誰回去報信?” “他們隨便留下兩個人就可以報信了?!碧幠纠ゲ堪=锿埋R提自作主張,替紇骨人回應。然后快速將王洵的話翻譯了過去。 話音未落,那十幾名紇骨部武士已經大聲歡呼,相繼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閃不及,只好在吐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紇骨部武士的敬意。隨后,由按照老狐貍的指點,命人找來彎刀,一一交到了紇骨族武士們手里。 拿到兵器,紇骨部武士立刻興高采烈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動在王洵背后站成一排。舉目四望,顧盼俾睨。 “現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貍康忠信笑了笑,輕輕點頭,“嗯,就是人數少了點兒。小石頭,一會兒你從族里點二十名得力弟兄,讓他們永遠追隨在王將軍身后。不用再回本族了。” “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貍的舉動里又包含著什么圖謀。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卻瞬間醒悟,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處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么多好處,卻一直想不出報答的辦法。虧得剛才康老族長的舉動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愿意追隨英雄豪杰的腳步。我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矯健的,讓他們永遠做您的奴仆,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來不及反應,一瞬間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余名。 吐馬提說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著去挑選自己的族人。這番動作,自然無法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很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埃斤也湊了過來,各自獻上二十名本族精銳武士,讓他們永遠追隨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處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個個都愿意為您效忠。我從中精挑細選出來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仆湊成一百之數!”處木昆吐馬提帶著族人轉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族長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財產,很快便會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會給您的仆人配齊兵器和鎧甲!” 同為部落埃斤,誰比誰反應慢多少?烏爾其跌思泰和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迅速做出補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誠意。 沒完成哥舒部交給的任務,今后哥舒翰這棵大樹眾埃斤們是徹底指望不上了??裳矍斑@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將軍,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著他尚未崛起攀上關系,更待何時? 現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來鋪路。當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時,烏爾其部、塞火羅部以及處木昆部,還用愁沒有大樹可依么? 酒徒注:各位讀者大大,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第五章 紫袍 (六 上) 第五章 紫袍?。∩希?/br> 沙漠中的夜風很冷。 即便身前背后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不清的星星一顆顆鑲嵌于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jié)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他發(fā)現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隱私,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蝎的家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王洵再度于心中發(fā)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于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后。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余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fā)現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么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貍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家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睛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貍的聲音從對面?zhèn)髁诉^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嗯!”王洵轉過頭,給了老狐貍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于這個精于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家伙,他心中很難涌起什么惡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貍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吹綄Ψ诫u爪般干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么大歲數,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 “這算什么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么?”聞聽此言,老狐貍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里感覺很過意不去!” “那好辦!”老狐貍的雙眼再度瞇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么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膀_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后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貍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zhàn)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發(fā)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么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貍手中追回來。 “當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后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貍旁征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干脆將頭轉開,繼續(xù)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仿佛向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xù)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于寒冷與干渴。 這仿佛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用完了。家族的余蔭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后他所能憑借的,只能是屬于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zhàn)馬,還有身后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wèi),一百零六名民壯。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zhàn)斗雖然勝的干凈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安坏饺f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被仡^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等人,他心中暗暗發(fā)誓?!氨M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里!” “小子,想什么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貍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zhèn)鱽?,隱隱帶著幾分關切。 “沒,沒什么?”不愿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老狐貍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聽聽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么?!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膻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年紀大,沒那么多覺了!”老狐貍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企圖!”轉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么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貍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往下出溜,“對于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里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別離我那么近!”仿佛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后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么?在高力士大將軍眼里,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么可圖?有什么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wèi),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來,與螻蟻無異!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zhàn)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碰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么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里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后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冷,刺骨的冷。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么爭先恐后送你奴仆,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么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貍繼續(xù)用言語敲打他的心臟,“包括我老人家,為什么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wěn)腳跟,關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wèi)和民壯,他繼續(xù)口若懸河,“他們?yōu)槭裁匆磷冯S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zhàn)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br> “不,不是!”王洵聽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貍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出了本來面目。 可事實真的如此么?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裸的交易外,還應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無數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頭轉向東方,轉向東方。 第五章 紫袍 (六 下) 第五章 紫袍 (六 下) 如果人生就是一場交易的話,那些臨死前轉向長安的臉,圖的是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們又試圖得到什么? 抱著被夜風吹透的肩膀,王洵在掙扎中沉沉睡去。睡夢里,老狐貍的話依舊宛若冰凌。每個人都有所圖!有利用的價值,才有存在的價值!除了親生父母之外,沒有任何人會不求回報地為你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