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那時,恐怕只能指望已經身在西域的漢家兒郎。比如王洵小子,還有他身邊那些飛龍禁衛(wèi)!雖然眼下還不頂事,可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種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適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來。他發(fā)現,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預想中,更為有意義的事情!灑下種子,收獲希望。“不妨,漢家,自有很多熱血男兒在!”無意間,一句話從他嘴中溜了出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也嚇了忠武將軍魯炅一跳。 “你說什么?”忠武將軍魯炅后退半步,驚詫地追問。 “我說,我放走的那幾個小家伙,現在估計已經到達焉耆了!”高適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遠方。 冬日的太陽已經垂到了大漠邊上,紅紅的,圓圓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種。天邊所有云朵都被這塊凝固的火種點燃了起來,從西向東,將倒扣著的天空燒得通紅通紅。 此刻,天上的諸神也許睡著了。地上有人卻還醒著。 注1:都督,類似于總管。在唐代是個可大可小的官職,主要適用于地廣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鎮(zhèn)一地,全權負責軍務民政。多用于歸化大唐的少數民族頭領。 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 (一 上) 第一章 白虹?。ㄒ弧∩希?/br>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過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于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么,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盡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抬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于替天行道。對于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后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里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臥房里琳瑯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做戲而已,曲終后,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里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品相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覔鋼涞孽忯~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fā)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墼谑O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裹著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只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jian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么?如果一只白鶴,被關在了籠子里,還能有翩翩之資么?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里抽出來,楊玉瑤輕輕撫摸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并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的涌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于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并攏雙腿,手臂戰(zhàn)栗,身體緊繃,纖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裹著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rou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愿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污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后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臥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什么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wèi)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事后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長達兩年的某個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cao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干干凈凈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 沒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這具軀殼,借以忘掉現實中的冰冷與灰暗。隨著腰肢的抽搐,身體內的血液越來越熱,楊玉瑤將另一只手向某個濕潤的位置探去,讓指尖的火焰點燃藏在靈魂深處眷戀。瞬間,有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照亮了記憶中他的身影,強壯,魁梧,如同塊巖石般可以遮擋住所有風雨。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萬水千山,張開雙臂,將她的靈魂緊緊抱住,揉得粉碎,卻令她甘之如飴。她不想掙扎,寧愿在他的懷抱里窒息。然而現實中的身體卻在這一刻抽得更緊,喉嚨處也噴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的呻吟。 很輕,但伺候在外間的小婢女香吟卻已經有所察覺。嘆了口氣,解掉衣服,慢慢地走了進來。在賣入虢國夫人府邸之前就久經訓練的她,懂得如何取悅男人,也懂得如何取悅女人。雖然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勝在技術專業(yè)。 一雙嬌艷的紅唇吻住了楊玉瑤露在被子外的鎖骨。她迅速將雙臂抽了出來,重重地攬住小婢香吟的脖頸。緊閉的雙眼內,雷萬春的身影一下子更加真實。每一下撫摸,都歷歷在目??床灰姷默F實中,紅唇從她的鎖骨位置繼續(xù)下探,吻過胸口處兩點殷紅,吻過小腹處隱約的曲線,最后停留在火焰燃燒最劇烈之處。 隨后,她俯下身,緊緊壓住了小婢女香吟的頭顱,與對方一同迷醉,一同發(fā)出尖利的叫喊,一同飄進某個支離破碎的夢里,長醉不醒。 當另外一個貼身婢女藥痕將宵夜端進來時,已經到了酉時三刻。虢國夫人主仆重新梳洗打扮,然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一邊用餐,一邊開始謀劃今晚如何壓榨獵物的細節(jié)。自打哥哥楊國忠做了宰相之后,她的任務更加繁重。雖然整個京師之中,除了貪得無厭的李三郎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主動打她的主意。但是,為了讓楊國忠的位置更加安穩(wěn),她卻需要不時在各種歡宴上露一次面兒,哪怕是讓所有人都看得著急卻吃不到嘴,也要能鞏固楊氏與其他權臣家族的關系。(注1) 在互相之間都有利用價值之時,聯盟最為牢固。作為一個有著傾國傾城之名的美人,楊玉瑤的出現,往往可以加快整個討價還價的過程,并且讓楊氏一門穩(wěn)賺不賠。當然了,這其中也需要一定的技巧,然而,對于已經把一切看開了的她,每次不僅能應付得輕松自如,而且還能順帶著替自己賺到很多應得的東西。 今晚的宴會主人叫賈昌,以交游廣闊,消息靈通而聞名。在楊國忠對付李林甫的“戰(zhàn)斗”中,此人提供的情報居功至偉。更令楊國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進退,從來不漫天要價。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尸之后,居然沒有立刻湊上前邀功領賞。而是恭敬地退到一邊,直到楊國忠想起他時,才替族中一位遠房弟弟,討要了一個嶺南某縣的實缺兒。 這種對于京師官員來說,類似于流放的差事,楊國忠手里攥著一大把。因此隨便便就指了一處還算富庶之地,派了賈昌的弟弟去做縣令。 功高賞薄,實在不該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風格。更何況賈昌憑著一手訓練斗雞的本領,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幾天之后,楊國忠自己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再度向賈昌許諾,準備將他的那位弟弟調任到洛陽附近補一州刺史。但是,賈昌卻笑著拒絕了?!拔夷亲宓埽B續(xù)三次進京,連個進士都沒考中。做個縣令已經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話,我怕傳揚出去,影響國忠公的賢名。畢竟,眼下是您老剛剛接手一個爛攤子,正需要做出點兒實際成就來的時候。賈某的一點兒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先往邊上放一放!” “成就?”楊國忠當時的臉色,如同在睡夢中剛剛醒來一般,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國忠公難道不想青史留名么? 自古以來,有哪個做了宰相的,不想被萬人敬仰?” 賈昌當時后退了半步,笑著反問。比楊國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頃刻間被燭光拉得老長。 注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第一章 白虹 (一 下) 第一章 白虹 (一 下)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但是,想達成這個愿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余揮霍得一干二凈,并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于阻撓。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借;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么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后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愿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愿跟后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wěn)妥的辦法么?要知道楊某并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里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藥,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什么是猛藥?什么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fā)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聽聽,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么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愿而已?!?/br>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后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藥,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zhèn)。具體的辦法就是.......”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伙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賈昌先是一愣,然后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后,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藥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臟?!?/br>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于身后,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fā)孱弱。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么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干笑了一聲,繼續(xù)追問。 “既然叫做秋梨湯么,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xù)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cao作規(guī)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wěn)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么折騰!”賈昌趕緊后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么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么怨言來!”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cao作起來非常簡單,并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xù)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后吏部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以其名報仆射,再由門下省上報皇帝,然后依旨授官。整個過程從春到秋,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打點到位,或者由于沒討得李林甫本人的歡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長時間被擱置在京師,得不到任何結果。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后,寧愿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愿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xiāng)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guī)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并且cao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家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借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于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wěn)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藥替國家療傷不遲!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里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于你。這樣吧,以后內庭所用柴薪雜物于民間的采辦之事,就交托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沖著楊國忠長揖及地?;蕦m內所需的大宗物資采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jiān)負責。但畢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jiān)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尸,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里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托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于私心。太監(jiān)們由于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wěn),自然不愿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沖與彌合作用。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幾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贊。此外,盡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于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于是,某些受惠于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余,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系愈發(fā)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后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于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后,匆匆掃了幾眼,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于得償所愿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伙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么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meimei,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伙面子。至于第三么,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qū)區(qū)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么資格可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后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準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羨慕。 對于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tài)。 換句話說,對于這種釣魚或者被釣的游戲,虢國夫人早已駕輕就熟。心中既沒有什么厭惡感,也沒有什么負疚。對四下傳來的包含著某種暗示的肢體言語和眼神,她向來是報以嫵媚且專業(yè)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絕,也輕易不許下任何承諾。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當中,讓對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沒有獎勵,會錯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處宣揚。男人么,其實骨子里都差不多??傁M约菏亲钜俗⒛康哪莻€,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倒貼。然而你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蹭過來,任你搓扁搓圓,決不退縮半分。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里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夢再好,醒來后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meimei,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第一章 白虹 (二 上) 第一章 白虹 (二 上) 有如此長袖善舞的絕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賣力張羅,自然而然地就迅速向高潮邁進。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行令助興,四下立刻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此間主人賈昌位高權重,被大伙公推做了酒明府,負責掌控全局。中書舍人宋昱素負才名,亦當仁不讓地做了‘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于司掌罰酒的‘觥錄事’,虢國夫人當然是眾望所歸。見大伙目光熱切,她也不掃眾人的興,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聲說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飲了這盞,且罰僭越之罪。待會兒若是誰敢偷jian?;?,可千萬莫要怪我不肯饒過他!” 她出生于河東,長于蜀地,成年后又日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語中自然就帶上了絲縷嬌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雙目,烈焰紅唇,未等勸酒,已經令人先醉了三分。 當下,眾人轟然答應:“使得,使得。誰敢偷jian?;?,夫人盡管行軍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給他求情!” ”使得,使得!夫人已經把酒喝到前頭了。哪個敢不識抬舉,大伙就將他叉了出去!“ “那便請律錄事宣令!”聽眾人答應得心齊,虢國夫人目光微轉,掃過中書舍人宋昱的眼睛。 中書舍人宋昱心頭登時一顫,滿面春風,笑著回應,“如此,宋某可就獻丑了!諸位稍待?!?/br> 他有心在虢國夫人面前賣弄文采,所以故意選了比較有難度的酒令翻檢。將右手五根精心修剪過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簽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來,得到的結果卻是個雅令,要眾人“間、山、環(huán)......”等字為韻腳,即興賦詩一首。以一曲歌舞為限,曲終詩成。交予明府評定優(yōu)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無獎無罰。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則罰飲酒三杯,另獻上一拿手絕技,為所有人助興。 在座諸位賓客都是文官,當然不會被這點兒小玩意給難住。當即,賈昌命歌姬獻藝,眾人一邊觀賞美人旋舞,一邊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剛剛奏到中途,中書舍人宋昱便已經抬起頭來,手捋胡須,含笑不語。 須臾,吏部郎中鄭昂和翰林學士趙無憂亦有所得,相繼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睛。緊跟著,又有幾名賓客或者舉起筷子品菜,或者輕輕擊打曲子的節(jié)拍觀賞歌舞,顯然都已經有了成稿在胸。唯獨扶風縣令薛景仙素不以詩文見長,兀自緊皺著眉頭,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賈昌見狀,不忍掃了此人的顏面,便暗中示意樂師將曲子的末段改為疊韻,反復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頭,以目光抗議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來。 “不瞞諸君,賈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實在有愧這酒明府一職!”見薛景仙還在愁眉苦臉,賈昌笑了笑,再度給此人創(chuàng)造機會,“不如諸位都將所得詩作陸續(xù)吟誦出來,大伙一道品評,共論優(yōu)劣,如何?” “嗯,使得!”中書舍人宋昱心中已有勝券在握,當然不怕被眾人評點,當即微微一笑,輕聲回應。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無第一,其他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沒了,立刻沒口子答應。 “如此,則請宋兄先帶個頭。”見眾人都沒有異議,賈昌笑著開始點將。 中書舍人宋昱欣然領命,笑了笑,低聲回道:“久未擺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賈兄有令,就且讓宋某來拋磚引玉?!闭f罷,抿了口茶潤潤嗓子,朗聲吟道:“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云游碧落閑?!?/br>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時,他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楊國忠扳倒了李林甫后,才因為襄助有功,從而青云直上。因此這首詩做得輕松愜意至極,字里行間,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怡然味道來。 在座眾人都是剛剛得到楊國忠提拔的新貴,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覺都跟中書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轟然叫好,公推了這首詩為甲等。 賈昌輕輕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獻藝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書舍人宋昱隨意挑選。誰料今日宋昱卻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風流之態(tài)。搖搖頭,笑著說道,“有虢國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莊重了。你等都暫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這雙醉眼觀賞名花,便已經足夠!” 說罷,眼睛又偷偷向虢國夫人這邊一轉,目光里邊充滿了嫙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平日,個個都堪稱傾城之資。只是今天在虢國夫人這絕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幾分顏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選,其他貴客也覺得賈府的美人姿色實在距離自己心中期待甚遠。于是,也都笑著搖頭,宣布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此間主人賈昌見狀,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后取了白璧酒盞一只,算做對于宋昱剛才所做佳句的答謝。 這倒是個雅物。無論價格和品質,都恰恰配得上中書舍人宋昱的文采。后者略作客氣,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來,其他賓客也紛紛拿出即興之作?;蛘咄褶D陳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與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離,兩首被評了乙等,三首落為丙級。作品被評了丙等的詩人也不著惱,哈哈一笑,舉起面前白玉盞,連干三輪,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約定,失手者還要當場獻藝。這點小事亦不會讓大伙覺得為難。古來君子須通習六藝,禮、樂、射、御、書、術。大伙多年來又常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禮、射、御、術四藝也許不精,樂、書兩藝卻都磨練得爐火純青。 于是,借著三分酒興,作詩失手者或者撫琴,或者彈劍,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氣氛從一個高潮,推向另外一個高潮。中間虢國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動和了吏部郎中鄭昂一曲,登時又令眾人羨慕得兩只眼睛發(fā)藍。心中暗道,早知這樣,我又何必過于執(zhí)著于虛名?。主動認輸了,或許還能博得美人轉眸一睞,藏在心里夜半獨自回味,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