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無意撞見重華宮內(nèi)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嚴(yán)審之下,竟?fàn)砍鲋袑m一樁yin亂穢案。那時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與她十分疏遠,此事若發(fā),王后輕則被廢,重可滅族。鳳妧走投無路,素衣散發(fā),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間凄然淚下,情形可憐。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風(fēng)流成性,著實也有虧于王后,一時心軟,便答應(yīng)放她一馬。 不料鳳妧心存歹毒,借謝罪之機暗中在酒里布下迷藥,反將洛王困在寢宮,隨后趕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闖中宮,意圖不軌。襄帝聞言大為震驚,雖不盡信,但亦下令將洛王暫時拘禁在璃陽宮,傳旨查問。 誰知洛王心高氣傲,竟根本不屑解釋此事,當(dāng)晚私出璃陽宮,率親衛(wèi)禁軍封鎖中宮,搜查拿人。 鳳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與凰族親信里應(yīng)外合,誣告洛王謀逆,趁夜矯詔調(diào)動五萬帝都守軍包圍王城,借護駕之名對禁軍發(fā)起猛攻。 雙方遭遇,帝都守軍奉命痛下殺手,禁軍寡不敵眾,血戰(zhàn)之間拼死護衛(wèi)洛王退至璃陽宮,最終盡被圍困剿殺。璃陽宮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勢兇猛,直將整座宮殿化為一片廢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歷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筆如刀,道不出烈火鮮血光影下陰謀與殺戮,刻不盡尊榮風(fēng)光恩愛中背叛與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謀逆,事敗,毀宮自焚。襄帝聞訊驚怒悲痛,臥病不起。 四月,凰族聯(lián)手司馬樂讓、司徒孟說、侍中舍人岄息發(fā)動宮變,將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宮,鳳后垂簾聽政,以鐵腕鎮(zhèn)壓朝臣,剪除異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鳳后以極刑處死襄帝寵妃妤夫人,宮中妃嬪二十二人皆賜白綾自縊,其中三人身懷六甲,嬰兒未及出生,便隨母親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dāng)y襄帝密函血書出宮求援,為禁衛(wèi)查獲,當(dāng)場服毒自盡。鳳后盛怒之下傳令將巫族全族貶為叛奴,族人無論老幼,一律格殺勿論。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綺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斃,王后“嫡子”公子昊立為儲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時請辭,鳳后閱王史而大怒,杖斃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廢太史宬,盡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記戛然而止,殘的卷,斷的章,春秋過往,眾口悠悠,盡淹沒在一片腥艷如血的顏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歲。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見到驟然蒼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見到秀媚清麗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見到意氣風(fēng)發(fā)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儲君身份登上九華殿至高處接受群臣叩拜,身邊被稱為“母后”的女人以強者的姿態(tài)傲視眾生,凜然風(fēng)華,逼人奪目。 在她垂眸審視的那一瞬間,他以平靜而恭順的目光相對,銳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曉親生母親是誰。鳳妧雖從小便將我留在中宮撫養(yǎng),有些事卻是瞞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湯藥,喝多了,總會品出些滋味?!弊雨坏ㄩe雅的語調(diào),仿若只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王叔還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從來就不只是王后的鳳璽而已?!?/br> “很好,很好,很好?!敝訇套右贿B說了三個“很好”,似悲似嘆,“我竟真是沒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聰明得多?!?/br> 子昊收斂了笑容,緩緩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傷心,想必也心知錯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對不住王叔之處,侄兒今日替父王賠個不是,還請王叔見諒?!?/br> 他始終對仲晏子執(zhí)晚輩之禮,絲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溫潤之處,只令人萬般戾氣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誤以為當(dāng)年帝都守軍是奉王命剿殺禁衛(wèi),是以將襄帝恨入骨髓,并非三言兩語便能化解,此時雖不曾發(fā)作,面色卻還是冷的:“少說這些無用之事,我且問你,且蘭現(xiàn)在何處?”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實道:“且蘭被我困在陣中,失了知覺,如今人在長明宮?!?/br> 九夷族陣中掀起一陣輕微的sao動,一名偏將按捺不住,“鏘”地拔劍出鞘:“你這昏君!還不快放了公主,否則我們必踏平帝都…” 話未說完,子昊俊冷的眼角無聲一挑,眸心霎時似有微光輕閃,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動時,人已往陣前搶去。 那說話的偏將尚未及反應(yīng)是怎么回事,只見青灰衣影疾閃,半空中兩股真氣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將他撞退數(shù)步,人未站穩(wěn),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頸間微涼,一絲溫?zé)岬囊后w沿肌膚緩緩而下,反手一摸,指間竟觸得一片血跡。驚駭間抬頭,卻見東帝仍閑閑立于陣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長劍,劍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飄搖間,攝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以眼尾帶過一瞥,淡聲道:“我與王叔說話,如何輪得到你這外人插嘴?”漫不經(jīng)心揮袖一揚,三尺長劍脫手釘入近旁玄石縫隙,生生沒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紅的纓穗兀自輕晃。 他入陣、奪劍、傷敵不過交睫瞬息,千軍之間來去從容,不曾取人性命已是手下留情,九夷族數(shù)千戰(zhàn)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劍定在手邊,片刻之后緩緩收回,轉(zhuǎn)身對仲晏子道:“未想前輩竟是王族尊長,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輩意將如何?” 仲晏子聽了此話,知他已生出疑惑,頓時心下不悅,冷冷一哼:“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陣救人。” 古秋同遭他搶白,一時語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無常,當(dāng)下不敢再行妄言。退開一步,暗中打量四面形勢,除那九轉(zhuǎn)玲瓏陣外,帝都顯然防守空虛,此時發(fā)兵攻城倒也并非全無勝算,只怕他叔侄聯(lián)手,卻勝負難測,因此顧慮,遂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仲晏子不再理睬古秋同,只深深看向子昊,冷道:“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練‘九幽玄通’,這門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種劇毒相輔,無異于自殘經(jīng)脈,你膽量不小。”他方才與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傷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將他攔下,卻不料被他輕描淡寫單掌逼退,交手間一股奇冷無比的真氣直侵經(jīng)脈,陰寒霸道,此時半邊手臂尚隱隱發(fā)涼,驚異之下,不由再將子昊打量,發(fā)現(xiàn)他雖目光清湛,但面色煞白無華,唇色淡薄,顯然體內(nèi)深纏劇毒,氣虧神虛,已成痼疾。 子昊聞言,薄薄一笑:“多謝王叔提點,侄兒體內(nèi)何止八十一種劇毒,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仲晏子道:“你要自討苦吃,與我無關(guān),但且蘭是我門下記名弟子,你將她擄了去,我卻不能不管。” “哦?”子昊略有意外,眉梢一挑,“無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來且蘭竟與他有同門之誼?!?/br> 仲晏子雙目冷意淡淡:“王族要滅九夷,我卻偏要幫他們,且蘭這丫頭聰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們迫得她國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br> 子昊點一點頭:“今日王叔親自來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該放且蘭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蘭,她復(fù)仇心切,難免沖突再起,請王叔恕我難以從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蘭我是一定要救,你若當(dāng)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氣了?!彼渑垤o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隨意而立,周圍卻漸有一股無形的勁氣緩緩旋起。眾人無不生出奇異的感覺,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靜,卻漩渦片片,急急翻涌,而東帝獨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洶涌的海面上一葉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來,似隨時隨刻都有覆滅的危險。 衣衫無風(fēng)而起,發(fā)帶飛揚,面對如此強大的氣機,子昊負手靜立,神態(tài)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過偏心,且蘭性命無憂,帝都卻危在旦夕,王叔難道便這般袖手旁觀?” 仲晏子深銳的目光中別有一番復(fù)雜意味,喜怒難辨:“你擒了且蘭,將九夷族軍隊困在這帝都坎脈之上,二坎相重,險上加險,陽陷陰中,淵深不測,王城東、西兩門水閘一開,宮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盡瀉,屆時這區(qū)區(qū)數(shù)千人還不都喂了魚蝦?卻說什么帝都危難?就算帝都當(dāng)真不保,又與我何干?我早已與王族毫無關(guān)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將士無不色變。古秋同斷然拔劍,一聲令下,身后兩翼騎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陣中,眾將在前,陣如鋒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救人之外已別無他途。 刀光寒,劍芒盛,殺氣烈! 眼見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子昊卻似視而不見,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忽而唇角輕輕一揚:“當(dāng)真是什么都瞞不過王叔,往后侄兒還要請王叔多多指點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對帝都毫無牽念,方才在陣中又如何會觸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讓商容他們得了先機?” 玲瓏九轉(zhuǎn),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憂,心之所懼,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傷。世間人,凡俗子,滿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陣,在布陣者的氣機牽引之下,無不妄生臆念,才會為殺者所趁。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肯承認(rèn),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當(dāng)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陣勢嗎?”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隱透著一股別樣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陣,自然易如反掌,侄兒自問未必擋得下王叔。只是侄兒亦知道,王叔畢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測,人有不察,同室cao戈,骨rou離間,上一輩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脈凋零,只剩這三兩點骨rou,我是,王叔亦是。血濃于水,任誰也抹煞不了,雍朝江山,侄兒固然無法坐視不理,王叔又當(dāng)真無動于衷嗎?”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刃,懇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擊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間不由念起昔日與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陣波濤翻涌,著實難以自抑,他目光一揚,緩緩掠過風(fēng)云蒼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宮闕,忽然仰面一聲長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分明是自取滅亡!” 子昊淡淡道:“侄兒卻覺得,王族之興亡,向來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開城放人,但如此一來,九夷族挾怨破城,帝都必?zé)o幸免,在他心中,實不愿見到此事發(fā)生。無論如何,他終不能令王族一脈斷在自己手中,讓帝都王城任人踐踏,念及此處,怒容略消,“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隱隱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稱兵強馬壯,卻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諸國,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蒼生困苦已久,天下亂極,必歸清寧,亂由王族而生,便讓它由王族而止?!?/br>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問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子昊,無論戰(zhàn)與不戰(zhàn),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