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這一聲“子昊”來之不易,子昊身后緊握的雙手緩緩松開,眼底一層傲然笑意隨之隱現(xiàn):“王叔當看得明白,我若真要滅九夷,何須如此麻煩?且蘭率兵攻城之際,只要我下令斷橋放水,九夷族精銳便要盡折于此。你們身后的護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無魂散’足以令上萬人瞬間化為烏有,寸骨不留。而終始山洗馬谷中那些老幼婦孺,想必也絕非昔國軍隊的對手?!?/br> 清冷的話語淡淡入耳,卻宛如乍雷平地迭起,直驚得古秋同等面無人色。便在他們心神俱震之時,子昊突然容顏一肅,朗聲道:“王叔既問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帝都會釋放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賦稅,并以九哀之禮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頓了一頓,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劍光,語調(diào)平緩有力,“三年戰(zhàn)亂,其苦自知,無論是九夷族還是帝都的將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戰(zhàn)殘殺?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場?將士男兒,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手足?誰無妻兒?兩族相殘,何日得終?九夷之戰(zhàn),乃是王族興無道之兵,罪在朕躬,朕當降詔罪己以謝天下,還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這番話清朗沉穩(wěn),以自身內(nèi)力遙遙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實實地傳入每一個九夷族戰(zhàn)士的耳中。九夷族陣中“轟”地一亂,剎那間又聲息全無,一片沉默驚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時之傲,分明勝券在握,卻情愿如此退讓,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無從挑剔。 這般手段,殺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動之以理……仲晏子心頭五味雜陳,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謀略,王族何至大權(quán)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離析? 征戰(zhàn)慘烈,歷歷在目,九夷族從來便無人愿意浴血廝殺,只是為爭那一口氣,決不能不戰(zhàn)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詔謝罪,封國享九哀之禮,如此殊禮,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還有何可怨? 東帝淡定的聲音傳遍王城內(nèi)外,穿透濃霧,隱隱回蕩。云開,霧散,萬里長空漸漸露出如水顏色,湛藍晴冷,陽光緩緩鋪展而下,終將帝都籠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第10章 第十章 軟玉枕,煙羅帳,夕陽光暖,自層層繁復的黃綾宮帷縫隙間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淺影覆上且蘭凝脂般的肌膚,細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溫軟的紅唇,鸞被錦衾之下,伊人靜靜沉睡,神情安然如同單純未經(jīng)世事的嬰兒。 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挑開羅帳,淡青色衣襟上夔龍玉飾的絲絳微微一晃,隨即靜垂無聲。有人駐足凝眸,目光淡淡掃過這絕美的容顏,良久,一絲輕嘆,低低飄落。 是誰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誰的氣息溫雅如春,是誰一笑間月朗風清,是誰的懷抱如此溫暖,如此安全…… “母親……”唇畔一聲模糊的呢喃,似是夢囈,隨著眉宇間細微的蹙痕,且蘭秀眸微張,突如其來的光亮落上眉眼,她心頭一驚,猛地清醒過來。 四周悄無人聲,這是一間安靜的大殿,整塊白玉制成的圓形鳳榻居中擺放,其上錦衾如雪,四角玉鉤微垂,上方杏色輕紗綃帳綴以明珠美玉層層鋪展,沿著飾以鸞紋的玉階一直拖曳至光潔明凈的地面。絲縷煙羅,流落于輕裊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覺靜謐。 隔著垂簾重重,玲瓏窗格間透出幽靜的光線,落影纖長,仿佛已是黃昏。 且蘭發(fā)覺身上的戰(zhàn)袍已被換成了潔白柔軟的絲衣,心中一驚,伸手探去,腕上月華石卻赫然仍在。她微微擰了眉心,環(huán)目四顧,起身步下鳳榻,詫異地感到地面玉石異常溫熱,足尖與之相觸,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膚,令人通體舒泰,心神安寧。 輕光碎影,點點散落一地,一時不辨身在何處,是夢是醒,抬手拂開水晶簾,赤足踏著斜陽寧靜的光影向外走去。木蘭清香緲緲,大殿深處隱有流水的聲音傳來,轉(zhuǎn)過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間浴室,溫泉水暖,不知自何處而來,淙淙流淌過玉石淺階,更襯得四周靜極。偌大的空間里似只有這水聲,只有她一人,且蘭在池畔駐足,只覺這里靜得漸漸令人不安,正要轉(zhuǎn)身,心中忽覺異樣! 這念頭甫動,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揚,頭不回,腰不折,修長白衣如云出岫,劃過水霧異香,直襲身后之人。 只聽“呀”地一聲輕呼,眼角一片衣影閃過,來人側(cè)身疾退,堪堪避開一掌。 且蘭掌下落空,卻不停頓,纖手如刃斜切對方手臂,同時看清來人是名年輕女子。 眼見掌風襲來,那女子被迫應招,手腕一翻,素衣底處叩指如蘭,拂向且蘭手心。 雙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勁似有似無,微微一漾,兩人錯手而過,且蘭衣袖輕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頭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側(cè)步時纖腰急擰,人便像附在那飄舞的長袖之上,滴溜溜連轉(zhuǎn)數(shù)周,卻不料且蘭左手衣袖飛揚,勢挾勁風,已撲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點,腰身輕折,竟在那柔軟的長袖之上微微借力,一個翻身脫出雙袖夾擊,輕飄飄落在數(shù)步之外,順勢俯身,急道:“公主請住手!” 且蘭見她手中托著個翡翠玉盤,里面一只冰盞平平穩(wěn)穩(wěn),碧色瓊漿芬芳清溢,竟不曾濺出分毫,忍不住贊道:“好漂亮的自在逍遙法,你是后風國的人?” 眼前那女子眉清目秀,素衣羅裙,周身不見綴飾,唯腰間佩了一塊瑩潤剔透的冰色玲瓏玦,合著流落而下的系帶,襯得人身段輕靈婀娜,聽這問話,她在暮色的光影里抬頭盈盈一笑:“些許微末功夫,公主過譽了,離司不過是主上身邊的醫(yī)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還請公主見諒?!?/br> 且蘭眼角一挑,掃過已逐漸沒入幽暗的大殿:“這里是王城?” 離司點頭道:“公主現(xiàn)在是在長明宮蘭臺,這蘭臺建在溫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這里為公主備了蘭池香湯?!彼鹕韺⑹种械耐斜P放下,“這是剛剛釀好的‘竹下流泉’,主上命我送過來,順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br> 她聲音清甜婉轉(zhuǎn),處處都帶著股溫柔動人的味道,那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敵人,卻偏偏不會生厭,且蘭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淡聲道:“我要見東帝。” 離司將四面宮燈逐一點亮,含笑道:“主上在隔壁漓汶殿,兩宮間有飛橋復道相連,隔得很近,請公主先沐浴更衣,我再陪公主前去可好?”她似是看出且蘭不愿令生人近身,便再屈膝福了一福,“公主若覺得不便,離司便在外面伺候?!?/br> 水霧氤氳滿蘭池,飛花漂轉(zhuǎn)輕漾,身畔異香浮動,且蘭緩緩沉入水中,長發(fā)繚繞,如絲如幕,一襲墨華濃婉,隨池中微赤的燈影脈脈流漾于霧光水波之上,恍惚間,如一匹絲綢泛染了血色,浮沉,糾纏,欲將人深深包圍。她靜靜閉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頭,兵鋒鐵蹄,刀光劍影,逐漸化作三年之前九夷族國都城破的一幕。 殺戮與血光織就的記憶,已隔了近千個日夜,卻每逢閉目都會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眼前,那是她站在陡峭的山頂最后一次回頭遙望那片曾經(jīng)寧靜而美麗的土地。 腳下如被一場大火席卷而過的城池,焦石斷木,滿目瘡痍,遍地的尸體支離破碎,暗紅的地面上散落著血跡斑斑的武器,一道道缺口恰似殘碎斷裂的城墻,宣告著無數(shù)生命慘烈的終結(jié)。 血如河,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在含淚的眼底映下漫天凄艷的紅。濃煙下,山風中,彌漫而來血腥的味道、濃烈的殺氣,揮之不去的廝殺聲與族人臨死前絕望的慘叫,一分,一毫,一點,一滴,都是刻骨銘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蘭忽地睜開眼睛,眼底一絲鋒利的光芒令水霧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沒有任何一刻,她離自己的仇人這樣近! 心中無數(shù)念頭飛掠翻涌,正在將決未決間,殿外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離司姑娘,主上命我倆來服侍公主梳妝?!?/br> 離司應了一聲,接著便有腳步聲入殿而來,兩個嬌小的人影在屏風外施禮,不待傳問,便匆匆轉(zhuǎn)入浴室中來。 且蘭早已披衣而起,抬頭乍見來人,不由愣了一愣。但見兩個女子穿了相同的絳色輕紗羅衣,烏發(fā)偏挽玉螺髻,插一對同樣式的落梅如意簪,手中各捧著一個金漆托盤,分別托著衣物首飾,兩人一般年紀,一般個頭,就連眉眼神情也一模一樣,乍看去一人便如另一人的影子,竟是一對雙生姐妹。 兩個女子見了且蘭,一并跪了下去,左邊一人急急低聲道:“公主,您快換上衣服,這蘭臺往南離重華宮廢殿很近,我們設法從那里帶您出宮去。” 且蘭凝眸端詳她倆,“你們是何人?” 那女子道:“我名叫昔湄,這是meimei昔越,我們都是九夷族人。公主昏睡了整整一日,有所不知,王上已經(jīng)擊退了古將軍的軍隊,方才還下令將宮中所有九夷族人都押送到北苑雩琈宮。我們倆設法瞞過別人趕來這里,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的,公主快隨我們走,遲了便來不及了!” 且蘭聞言一驚,急急追問:“外面情況如何?他要將九夷族的人怎樣?” 昔湄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只聽說雩琈宮還關押了不少被俘的戰(zhàn)士,古將軍絕不是王上的對手,這帝都內(nèi)外早就布下了重重機關,足以抵擋任何軍隊。公主若能逃出去,千萬不要再回來!” 且蘭略一沉吟,忽然道:“你們可有辦法帶我去雩琈宮?” “公主!”昔湄驚道,“禁宮守衛(wèi)森嚴,您便是救出他們,這么多人也出不去……” 且蘭緩緩道:“我知道,但我豈能丟下被困的族人不管?若能救出他們,我自有辦法通知古秋同里應外合,攻破王城。若不成功,便是天亡九夷,我走與不走,都沒有任何意義。” 霧氣空蒙,室內(nèi)水聲依然,燈影如舊,但已空無一人。 確定殿外無人后,昔湄兩人帶且蘭避開滿是雕花長窗的偏廊,直奔后殿而去。 臨近御苑,昔湄在前引路,推開側(cè)門步入繞湖而建的回廊,忽覺眼角人影一閃,她急忙回頭,“啊”地掩唇驚呼,僵在當場。 此時天色已暗,一溜碧竹青紗燈穿過回廊,臨水低照,隨月湖中粼粼清波蕩入漸濃的夜色深處,一片幽然清冷。三步之外,離司獨自站在一盞宮燈下,淡淡杏眸半隱于燈火底處顯得平靜柔和,眉稍卻微微細擰,“昔湄、昔越,你們倆個好大的膽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