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眾人下馬,子昊在這處高丘之上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問蘇陵:“多少人?” 蘇陵略作思量,答道:“五十萬?!?/br> 大家聞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齊齊轉(zhuǎn)頭再往谷中看去。且蘭先前雖隱約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時心中的震驚仍未平復(fù),不想歷來韜光養(yǎng)晦的昔國竟暗藏了這樣一支精兵,但再三審視,卻覺得這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萬大軍,那幾乎已與整個楚國的兵力相當(dāng)。 幾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舊,不帶半分驚訝,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 只聽蘇陵繼續(xù)道:“三萬騎兵,兩萬步兵,洗馬谷屯兵五萬,備馬三萬六千匹。谷中將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堅者不進,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騎、射,有一者不知則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請軍法處置。自主人傳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時間挑選這些人,又用了三年時間以最嚴(yán)酷的方式訓(xùn)練調(diào)教,主人若要用這些人,一可當(dāng)十,十可當(dāng)百,五萬,便是五十萬?!?/br> 子昊始終不曾回頭,此時俯視整個山谷,各處布置盡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隱含了一絲極淡的贊賞。 他身后的蘇陵一襲長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鋒戾氣,若非腰畔長劍提醒他絕世的劍術(shù),很難令人想象他領(lǐng)軍布陣的模樣。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調(diào)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軍隊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蒼翠如染的山嶺已漸漸籠入霞色交織的余暉之中,萬山如海,托起無邊無盡燃燒的云火,在天地間展現(xiàn)著寂沒前最后的壯美,亦將此君臣二人的身影融為一體。 子昊迎著夕陽看了看天色,輕輕一合目:“很好?!鞭D(zhuǎn)身迎上且蘭訝異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明日我們?nèi)ヒ睆],看看十娘這幾年又研究出什么好東西了。” 且蘭不禁問道:“冶廬是什么地方?” 子昊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廬是為這數(shù)萬將士煉戈鑄劍之處??苁锸呛箫L(fēng)國冶劍大匠寇契的女兒,洗馬谷有蘇陵,冶廬便由她來主持?!绷?xí)慣性地負(fù)手身后,不料肩頭驟然一陣銳痛傳來,牽得眉心略緊。神情卻未變,只是本已走到了馬前又停了腳步,頓了頓,對墨烆微微抬頭。墨烆會意,上前牽了馬匹隨行,一行人緩步往谷中走去。 且蘭心中越發(fā)驚奇,當(dāng)年楚、宣兩國亡后風(fēng)時,曾兵圍皓山以求冶劍之術(shù),寇契怒折數(shù)把名劍,焚山毀家,冶劍之術(shù)自此失傳,不想竟尚有傳人。默默隨他走了一會兒,忽然道:“精兵、良將、快馬、利劍,奇謀、絕陣,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你只是不屑與我為敵罷了,這三年復(fù)仇,可真真是一個笑話??!” 子昊抬了抬眸,但笑不語,肩頭疼痛令半邊身子極為不適,始料未及的一絲疲憊使得他不想多說什么,而有些話,原本也不必說?;蛟S她已經(jīng)看出端倪,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想到,九夷之戰(zhàn),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機,步步經(jīng)營的賭局。整整七年,重華宮中那個女人何其精明,倒也真費了不少心思。 傾一國而算天下。并不強大的九夷族,不過是他信手拈來的一枚棋子,進退殺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個人猜出了他的謀劃——一個最應(yīng)該阻止,卻最后毫無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長明宮中短暫的密談,隱晦的話語牽出縝密的布局,最終歸于一個驚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個高雅聰慧的女子,將她的性命,她的女兒,她的國家和族人,以一種平靜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換取了他一個承諾。她曾說過的話,使且蘭成為了他身邊最重要的人之一,終將隨他步入另一方更加復(fù)雜的棋局。 既有前因,必生業(yè)果,天地循環(huán),無非如此。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知,而她,未知。 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不如不知。 當(dāng)晚幾人便宿在谷中精舍,輕云遮月,空山幽靜,長夜中隔壁房中一盞青燈始終亮著,將一道清寂的影子映上軒窗。且蘭便抱膝坐于榻上,隔著深沉的黑暗看著那孤單的燈火靜靜出神。 帝都一戰(zhàn)之后,從漓汶殿到蘭臺,從酒肆到洗馬谷,短短數(shù)日她想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的九夷族,如今的天下,昔國、楚國、帝都,還有……東帝,那個險些使整個九夷族萬劫不復(fù),又突然將無限光明送到他們眼前的男子。 隔窗相望,孤燈影深,那削瘦的身影中似乎蘊藏著奇異的力量,會令所有人不知不覺追隨、信任、敬服,抬頭冷月清亮,恰如他傲然的眼神,即便在翻天覆日、變幻莫測的風(fēng)云之下亦清晰從容。縱然明白隨他同行,必將面對更加險惡詭譎的陰謀,更加慘烈無情的殺伐,但誰又能回頭,誰又能掙脫他漫不經(jīng)心抬眸一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某非王臣。他們都只是他的子民,注定的命運。 這一夜且蘭毫無睡意,待到凌晨方合目調(diào)息了片刻,天空剛剛露出淡青色的微光,谷中已有人馬往來cao練,漸漸傳來屬于戰(zhàn)場與軍營熟悉而遙遠的聲音。且蘭起身步出房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子昊獨自站在庭中,正負(fù)手沉思。他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來,見是且蘭,原本籠著一片靜漠的臉上淡淡轉(zhuǎn)出笑容,眸清似水,眉若春風(fēng),恍然吹散微涼的晨曦。 且蘭亦報以微笑,舉步上前:“我以為你來這里會檢閱軍隊,讓他們明白誰是真正的主人,現(xiàn)在看來,你似乎并沒有這個意思?!?/br> 子昊微微垂眸笑了一笑:“有蘇陵在,何必我麻煩?” 且蘭輕嘆一聲:“我現(xiàn)在知道了,為什么像蘇陵這種人會對你死心塌地?!?/br> 子昊與她對視片刻,目光投向遙遠縹緲的天際,清澈的晨光絲絲落入眼中,如浸深潭。他淡然道:“我需要他們做的,是無論我在與不在都一樣。可以因我在而更好,卻絕不能因我不在而有分毫混亂,想要如此,唯有讓他們放手而為才行?!?/br> 且蘭并沒有聽出他話中別有含義,只是略覺奇怪:“這樣將兵權(quán)交于他人,難道你不怕事有萬一嗎?” 子昊灑然而笑,只說了四個字:“用人不疑?!?/br> 說話間只見蘇陵和一個黑衣女子結(jié)伴而來,乍見那女子,子昊怔了怔,隨即唇畔展開一縷溫煦的笑容。 那女子看起來要比且蘭大上幾歲,已不算太年輕,也說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間明媚的風(fēng)韻卻使得她整個人就像一朵盛開在極致的花朵,似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令人一見之下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未到近前,便聽到她輕快的笑聲傳來:“十娘見過主人!主人難得來一趟,也不事先告訴我,若知道主人到了,我昨日便進谷來了!” 寇十娘的父親生前曾與商容有結(jié)拜之義,后風(fēng)亡國時商容設(shè)法將她救出,帶入宮中撫養(yǎng),在離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子昊起居,直到商容奉命出宮,她才隨之一同離開。這時到了面前細細打量子昊,只見子昊蒼白的面色,柔聲嘆氣:“主人?!?/br> “十娘,不過幾年未見,怎么便學(xué)會長吁短嘆了?”子昊含笑望向她,目光柔和而愉悅,“本說今日去冶廬看你,你倒先來了?!?/br> 十娘道:“冶廬那邊盡是些破銅爛鐵,荒山野嶺又悶又熱,到處都是飛灰揚塵,主人去哪里干嘛?若是為了看劍,我已替主人帶過來了。” 子昊目蘊淺笑:“如此聽來,十娘倒像是來找我訴苦的,打發(fā)你去那種地方,一待便是數(shù)年,也著實委屈你了?!?/br> 十娘同他說話倒不像別人那般始終存有敬畏,頓時笑道:“主人算是說對了,我今天來還真是想請主人準(zhǔn)我離開冶廬一趟?!?/br> “去看看你的劍?!弊雨灰贿吘彶较蚯白呷?,一邊問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為了那《冶子秘錄》?” 十娘道:“主人已經(jīng)知道了,當(dāng)年皓山大火,我以為此書已然焚毀,可聶七傳了消息過來,這書竟在楚國重現(xiàn)蹤跡?!兑弊用劁洝肥羌腋府吷难冢渲杏涊d的冶金、鑄劍、機關(guān)之術(shù),比我憑記憶所知要詳細百倍。主人,這本秘錄絕不能落入他國之手!” 此事聶七前幾日便請示過,子昊微微頷首:“秘錄的真?zhèn)挝ㄓ心隳芊直娴贸觯乙灿幸庾屇阆律揭惶?。子嬈現(xiàn)在正在楚國,你可與聶七一同前去,一切聽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謝主人!” 說話間幾人已來到一方試劍石前,十娘帶來的數(shù)樣兵器陳列于此,刀、劍、槍、戈、矛、戟一應(yīng)俱全,都曾經(jīng)過她精心改造,分外實用鋒銳。她一一指點介紹,子昊靜靜聽著,目光落在其中一柄烏鞘長劍上,略一抬頭,“此劍寒意深斂,銳氣靜藏,在這些兵器中當(dāng)為上品,你卻為何避而不談?” 十娘微微一震,隨即自嘲般地嘆道:“主人好眼力,這柄劍乃是我采若耶之金銅、赤堇之銀錫、茨山之鐵英化了三年時間鑄造而成,說起來也算是難得?!彼龓Τ銮?,往試劍石上隨手?jǐn)叵?,一聲清鳴,長劍斫石而入,現(xiàn)出深深痕跡,劍身卻完好如初。十娘撫劍長嘆,眼中隱有遺憾,“但當(dāng)年在父親手中,這只能是一柄棄劍,便是師兄在此,十娘也不敢賣弄?!?/br> 子昊接過劍來:“鑄劍鑄心,順其自然便好,切忌急功近利?!?/br> 十娘道:“十娘不敢懈怠,倘若鑄不出好的兵器,豈不誤了主人大事?主人放心,十娘絕不會馬虎,待取了《冶子秘錄》回來,必讓咱們軍中將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劍那樣的利器。” 子昊失笑道:“你也恁地貪心,浮翾劍乃是上古神器,豈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蘭,彎眉淺笑:“那如此難得的劍,主人怎么就贈給了且蘭公主?主人是知道的,這浮翾劍可是當(dāng)年白帝贈與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 子昊聞言淺笑不語,轉(zhuǎn)頭時溫潤的目光落至且蘭眼底。那幽深的注視融入了山林間明凈的陽光,若有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意味,仿佛包容了天地萬物,歷盡了人間繁華的一聲嘆息,無盡低沉感慨。 他便這樣看著且蘭,似想知道她會說些什么。且蘭卻被似他的目光攝住,腦中竟一片空白,思緒凝滯,頓時雙頰飛紅。見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動,終于放過了她,負(fù)手轉(zhuǎn)身,抬眼間卻望向了千山云外遙遠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著相了?!?/br> 如常的笑語落入耳中,驀地令身邊幾人同時生出異樣,山風(fēng)之中青衫淡渺,那種無從把握的感覺令人心頭無由一空。十娘和蘇陵對視一眼,目帶詢問,蘇陵好似有話要說,但注意到子昊的臉色,最終卻沒有開口。 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