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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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歲愿并未在外間,他立在庭間,看雪落枝梢,枝梢花落。萬花飛碎,積雪成冰。 他想,如果程藏之接近此地,機關未曾打開,或是沒有出現(xiàn)打開機關的線索。也許,他真的可以相信程藏之。 “但愿,天遂人愿。”顏歲愿折枝雪梅,心愿藏于暗香疏影之中。 一襲潑墨玄袍,仿佛極盡世間暗夜。程藏之并非不喜鮮衣,而是,他覺得這世上有顏歲愿的風清月白,有他鴉青發(fā)間的無暇白雪,足矣。 行至外間圓桌前,程藏之才發(fā)現(xiàn)顏歲愿在庭院。 青傘白雪,人如玉樹。 顏歲愿微微垂首,凝思之時聽見房中的程藏之喊話:“我才說了誰拾起這傘,我就跟誰過不去,歲愿啊歲愿,你可真是郎心似鐵,專跟我過不去!” 黑沉沉的身影,本該如夜里銀河一般靜謐壓迫。人卻跟個孩子一般,稚氣張揚。 握緊傘柄,顏歲愿回身重新坐在房中。 程藏之給他斟茶,茶盅里碧葉舒漫開,清香四溢。 他放穩(wěn)茶盅,直視顏歲愿,眼中無半分心虛,問:“接下來,我們是去盧老的家里,還是先料理這里的人?” 顏歲愿望望天色,淡聲道:“等人。盧老的罪狀已然自陳,只需依照老人家所言行事?!?/br> 程藏之一副無謂,“也行,反正你在哪,我在哪。” 顏歲愿飲茶,茶味浮散。不由得想起京府之中的那盞甜湯,那是程藏之第一次僭越。頓然間,有些不知茶味,淡如白水。 程藏之目光落在他握茶盅的的手,忽而又盯著顏歲愿飲過茶水的雙唇。神情幾分帶笑,幾分肅整,問:“這里的茶,沒有我送你的那盅湯得你心吧?!?/br> 竟是想到一處去了。 顏歲愿覺得茶盅炙熱,迅速放下茶盅。神色穩(wěn)如泰山,說:“程大人,若是無聊,可先去同侍衛(wèi)一并賞雪?!?/br> “我不忙,也不無聊?!背滩刂σ庖饕?,“歲愿若是無聊,我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李懷恩之前要賄賂我的好東西。如何?” 顏歲愿眉宇忍耐盡現(xiàn),“程節(jié)度使,請你先去與侍衛(wèi)賞雪。帶我稍事整理,再會?!?/br> 一時間,萬籟俱靜。 程藏之定睛看著顏歲愿,好似要把人鑲嵌在自己眸中。黝黑的眸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驟然地起身,欺壓近顏歲愿的動作快不可捕捉,一只力敵萬夫的手攥著顏歲愿的下頜。 趁著顏歲愿反應不及,錯愕不明的瞬間,低頭深觸,唇齒百般磋磨,極盡心力。 “我等你,一起看雪?!?/br> 人去影也漸漸淡逝去,空曠之感也充滿了這間房。 顏歲愿垂下眼睫,不在追尋那抹玄而又玄的身影。 他起身,走向那間衣櫥。打開衣櫥,底板衣衫凌亂。是否被人開啟過,不言而喻。 空蕩蕩的房間,響起顏歲愿聲聲不可聞的笑。笑聲極其輕微,極其細弱,聽不出悲歡哀怒。但卻襯托的空房愈加空虛。 顏歲愿驀然地覺得,其實程藏之也并非是長袖善舞、游走鉆營之輩,更不是赳赳武夫。他很光明磊落,近乎猖獗囂張,卻又不皦不昧難以捉摸。 重整衣衫,顏歲愿神情悉數斂盡,眉宇一派清然。他推開閣門,站在風口。目光微微下落,眼角便見那把青綠之傘。 程藏之冒雪走了,卻把傘豎靠在門邊。 他執(zhí)起傘,撐開。程藏之說了,他等著自己,一起看雪。 刺史府正廳,前后兩面六敞,風卷著雪盤旋進廳中。 程藏之坐在豁然敞開的門檻之上,長腿微微曲折,風灌進衣袍,雪落在額角飄零的發(fā)絲,而后被身邊臨時搬過的圍爐烤融。 他將從顏歲愿那處得來的名冊,遞給趙玦,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br> 趙玦翻了翻,訝異與怒火躥上眉頭。而后道:“屬下明白。” 如此又靜坐許久,看風起雪落,看云涌云漫,看庭樹相纏。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連心都guntang,好似揣了快燒紅的鐵疙瘩。 趙玦遞上手爐,幾片云層似的雪落在手爐,霎那便融成溫水。 程藏之接過手爐,單手握著,低眉不言。 風聲嗚咽,趙玦聽著像極了十年之前,程門深宅里的鬼哭狼嚎,身置于額鼻地獄也不過如此。他按著腰間的佩劍,低聲散佚在寒風里,十分灰冷。他說:“公子,當年我父親去程門救援,一路上遇見精銳先鋒軍阻攔。所有的人,都跟父親說,大勢已去,當自保矣。父親卻說,養(yǎng)軍千日,用兵一時。為報將軍之恩,刀山不可擋,火海不可阻。” “士為知己者死,我等粗鄙武夫,愿為將軍肝腦涂地,不惜死?!?/br> 三百將士,三百腔熱血,三百拋頭顱灑熱血。只為一個人。為了這個他們稱之為將軍的人,訣別父母妻兒,生前百戰(zhàn)而死,死后十惡不赦。謀逆、叛軍千千萬萬罵名,遺臭萬年無人憐。不再有人記得他們,不再有人感喟將士英勇,不再有汗青照丹心。 程藏之用過眼藥,不在輕易迎風流淚。他聲澀之極,喉口被系上死結仍舊倔強吐真言,“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他們……都是我父親的知己,是程門的知己?!?/br> “我知道?!?/br> 音色泠泠,情緒崩潰在風里,隨風直到天涯西。 “少將軍,”趙玦突然地屈膝在地,持劍奉在額前,沉沉道:“請您也殺了他,殺了他!” 萬雪細碎,風也獵獵。他是誰人?只要程藏之一張口,風雪便鉆逢奪隙地殺到肺腑。五臟六腑凝冰潔霜,連血管骨子里都流淌著極寒極冷。 “少將軍,”趙玦振動利劍,語氣不改殺氣,“您不必再跟屬下掩飾,您從未打算利用顏尚書,您從回京的那一日起便沒打算對顏尚書下毒手,您一直都在自欺欺人?!?/br> 程藏之捧著手爐,覺察不到暖熱,只是沉默寡言。 “少將軍!”趙玦近乎是剖心之言,竟帶著十分的凄慘與慘淡,“殺人償命,父債子償,即便不是顏莊親自發(fā)兵滅程門???,伯父亦如父,英魂在上,冥冥可見。您不要讓他們失望了!顏尚書,與您是至仇宿敵。以屬下愚見,先殺顏歲愿,再殺顏庭?!?/br> 程藏之長眉驟冷在‘殺顏歲愿’四字,但他終不曾出言訓斥趙玦。 他知道,趙玦同他一般。趙玦的父親與母親都在營救程門的時候,被屠殺,趙家滿門,亦然只剩趙玦一個。滿腔仇恨,滿腔宿怨,滿腔憤血,他都知道。 所以,程藏之不帶任何人情味的說:“我都知道?!?/br> 程藏之的話隨風四散,流轉傳向八方,仍舊字字清晰可聞。 趙玦卻沉下心,他感受不到少將軍的決心。不過,他可以如父親一般為將軍百戰(zhàn)死。少將軍做不到的,阻擋少將軍的荊棘,他會披荊斬棘做到。 風里裹卷的曼聲低吟,落進長門盡頭之人耳畔。顏歲愿按按眉頭,酸疼幾許,松快幾許。 他走出長門,進入敞風的軒廳??v目望去,程藏之坐在風口,趙玦察覺他的到來,收起佩劍。 顏歲愿衣袍沾雪,來的時候,并未撐傘。他淡笑似雪一般清淡,道:“本官有事與程節(jié)度使商議,趙侍衛(wèi)若無事,可便先行?” 趙玦弓腰,“顏尚書請。”而后自身后的敞門行出。 顏歲愿走至城藏之身側,與他并肩同坐。指尖捻碎飛花,道:“我有幾個問題,要向程節(jié)度使核實?!?/br> 不是尋求答案,而是核對答案。 程藏之偏頭靜靜看他,許久才說:“你為什么不撐傘來?我的衣服都是烏漆墨黑的,沒有白衣給你替換?!彼职櫭?,語氣顯得嚴肅:“你前前后后淋了好幾場雪,不怕染上風寒遭罪嗎?風寒藥湯,都很苦?!?/br> 顏歲愿笑容褪去,神情平淡,道:“程節(jié)度使,于我而言,這世上沒有什么是很苦的。” “是嗎?”程藏之神情也淡了下來,他道:“也許是我太容易拈酸吃醋,連苦都搶著吃?!?/br> 顏歲愿徑自轉話題,“程節(jié)度使,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王二狗的,他的原名是什么?是哪里人?夜探的京郊究竟是什么地方?曹教是誰的人?授何人之意求死?李懷恩他們歲收如此單薄,如何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再則,房中那方xue道,通向何處?程節(jié)度使是多久之前發(fā)現(xiàn)這些的?” “你可以慢慢回答。我有耐心聽?!?/br> “顏尚書,可是我沒有耐心答?!背滩刂婺可鰩追帜簹?,如滄海過桑田,他說:“顏尚書不是說過,此行,今上不委派督察院,也不指派內侍省,衛(wèi)正、楊奉先、吏部尚書王鼎、工部尚書常銘、禮部尚書岳照……這些人哪個不位高權重,哪個不比我有利于你查案,哪個不比我好用,卻偏偏派我來金州……” “派我來這個已經落入他人手中的金州,就因為我是河西駐軍的主帥?就因為我某種不可明說的懷疑?” “如今各道節(jié)度使坐大,就不怕我潛入此地,被人秘密刺殺?” “我死了也好,朝廷可以順利成章將河西駐軍收入囊中?!?/br> 注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諟Y明 ※※※※※※※※※※※※※※※※※※※※ 這個“我知道”的意思不是說攻知道要殺受,而是知道英魂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