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交待完畢。

    金州犯官里才有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子，顫顫巍巍的舉起手來。

    在顏歲愿的允準(zhǔn)之下，老人道：“犯官曾見過李刺史所挖掘的密道，犯官曾聽李刺史醉言說，密道里有人間最好的樂曲，不知這話對大人可有益處?！?/br>
    顏歲愿回想起那一百零八塊字符，其上的文字有的天文、有的是地支、有的是古謠，涉及的范圍極其廣泛。確實(shí)有一組樂律。

    難道并不是將所有的字符都排列正確，而是將其中一組排列正確。

    “有用，按照律法，堂下之人可算將功贖罪?！?/br>
    顏歲愿言罷，堂下的老人便搶了一名侍衛(wèi)的鋼刀，老淚縱橫道：“我的罪，贖不清了……多謝大人美意……只期望，我的死能為家人積攢一些陰?！?/br>
    言盡，鋼刀割裂喉管，碧血濺出丈高。

    一夜之間，一百零八位官員死得只剩十八位。這些人淚目朦朧，紛紛俯首在地，捂著心口痛至骨髓。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世間最平凡不過的箴言，可誰人會引以為戒？不到血流骨枯，無人肯醒。

    “退堂?！?/br>
    夜幕緩緩落下。

    晨曦自窗花泄下，一束明光打在顏歲愿的掌背。清骨節(jié)節(jié)，煞是優(yōu)美。

    他翻著一本樂律的書，而后撕下一頁。

    又是那只玄衣包裹的手，將他手里的書抽出。

    程藏之帶笑看他，說：“一看顏尚書便是不涉足煙花巷柳的人，不然也不用看著樂律的書?！?/br>
    “我確實(shí)不喜聲色之地?！鳖仛q愿今日也穿箭袖白服，一身爽利，而后道：“程大人似乎精于此道?！?/br>
    音色清清，聽不出是褒獎還是貶低。

    程藏之也不掩飾道：“談不上精于此道，”音聲漸漸低下，“像洞房深處、費(fèi)伊心力、殢云尤雨之類，應(yīng)該比顏尚書聽得多?！?/br>
    雪重枝折斷，窗外薄雪融化，廊檐青瓦邊緣的雪水點(diǎn)滴聲次第傳來。

    顏歲愿適時出聲，“程大人說的，幾分真？”

    “一分不真啊?！背滩刂畯阶宰陬仛q愿對面，一只手支頤在小案幾，道：“我戎馬倥傯七年，在朝三年還要時不時回去整頓軍防，若是將經(jīng)力花在這上。只怕戰(zhàn)場還沒上，腿就軟了。又何談馭下?！?/br>
    “這倒是。”顏歲愿頗為贊同，“那程大人平日如此饑色，又是如何解決？”

    “……”

    他哪里饑色了？！那只是你顏歲愿，清心寡欲、無情絕意，他怕騙不到人的手段。俗話說的好，烈女怕纏郎，放在男人身上，一樣好用。

    話題驟然摸轉(zhuǎn)，程藏之深看顏歲愿一眼，“你也覺得我著急，要不我們試試？”

    顏歲愿繃緊唇線，漠然的看著窗外，水滴串起珠簾，晶瑩剔透。

    程藏之許是不怕死，又挑戰(zhàn)著顏尚書的底線：“李懷恩要賄賂我的東西，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

    “程節(jié)度使，我若是女子呢？”顏歲愿忽然反駁，卻未看他。

    程藏之心中了然，如他所料。

    先時，顏歲愿不追究自己那碗甜湯之后的唐突，在京中給自己銘牌，并一副怒不可遏，在金州城外的客棧試探自己是否臨時起意，皆不過為了一個目的——穩(wěn)住自己。

    冬景蒼白，三個春夏秋冬，居然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認(rèn)真了。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自作孽不可活，蒼天誠不欺他。

    “你若是女子，倒真是好了。”

    顏歲愿從這聲中聽出苦意。

    他說，你若是女子，就好了。音響輕于鴻毛，表意卻重于泰山。

    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如此困擾。原來，他亦然不遑多讓。

    “既如此，程節(jié)度使，又何必堅(jiān)持呢？”

    “我等你、相信我并非臨時起意?！?/br>
    對坐無言，各自看風(fēng)景。

    許久之后，良久之后，亙久之后。

    稱藏之起身站定，他對顏歲愿伸出自己的手，“走吧，去看看那密道?！?/br>
    顏歲愿看著他的手，微微作停，最終站起身從他手邊自行而過。

    掌心空蕩，一股冷意。程藏之握緊著冷意，用自己的熱血將冷變?yōu)榕?/br>
    推開兩臂之寬的衣櫥，將衣櫥清盡，揭開底板。

    一百零八塊字符打亂排列，顏歲愿摸索到十二律的字符。他按照撕下的那張紙頁的記憶，將十二律的的音階排序。

    音階由低到高，依次是黃鐘、大呂、太簇、夾鐘、故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

    排列完畢，毫無反應(yīng)。

    顏歲愿皺眉，“排列的順序不對嗎？”

    他又由高到低排列，仍舊毫無反應(yīng)。

    程藏之在側(cè)輕笑出聲，“看來顏尚書確實(shí)不懂樂律?！?/br>
    顏歲愿不惱不怒，反倒側(cè)身相讓程藏之，“有勞程大人。”

    程藏之看著字符，問：“顏尚書知道我朝的祭天禮都是什么時候嗎？”

    顏歲愿不解其意，卻還是答：“冬至。”

    程藏之道：“現(xiàn)在冬至已經(jīng)過了，祭天禮卻還沒有開始，你說錯過了這個時節(jié)，還有必要祭天嗎？”

    顏歲愿微微沉吟，“祭天禮乃是千古不變的禮節(jié)，不可廢除。亡羊補(bǔ)牢，為時不晚?！?/br>
    程藏之一笑，“難怪顏尚書非要這筆金?！?/br>
    “你知道了?！鳖仛q愿肯定道，“既然知曉，便不必在此處耽擱時間。”

    程藏之回頭看著他，“顏尚書適才我性急，跟顏尚書較之也未可見啊?！?/br>
    顏歲愿卻說：“這不一樣?！彼钡氖钦?，程藏之著急的卻是不正經(jīng)。

    程藏之徹底罷工，靠在衣櫥內(nèi)壁，好整以暇凝視顏歲愿：“歲愿，你少年的時候，是不是都沒有什么好友伙伴？”

    顏歲愿避開他直視的目光，只是皺眉不言。

    程藏之仿佛料中，他繼續(xù)說：“我們男人一處私下玩耍，若是不提什么軟香紅玉，只覺得哪里少點(diǎn)意思。尤其是軍營里的男人，長年累月的不見女人，總要嘴上過過癮……你曾在軍中，竟沒聽過葷話嗎？”

    “……”

    顏歲愿未曾想，程藏之還未翻過剛才的篇章。他曾在軍中，是從兵卒坐起，自然聽過葷話。捫心而論，程藏之調(diào)笑的話，與那些人相較之，小巫見大巫。

    在程藏之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顏歲愿抬眸答話：“你若打不開，我便叫人將此處炸開就是?！?/br>
    言罷，轉(zhuǎn)身就要走。程藏之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認(rèn)輸?shù)溃骸昂昧撕昧耍议_，我開就是?！?/br>
    他一只手牽著顏歲愿，一手移動字符，道：“祭天禮要在冬至舉行才和規(guī)矩，自然，不同樂律也要在相應(yīng)的時節(jié)奏響才合理?！?/br>
    顏歲愿若有所思，道：“十二律對應(yīng)十二季節(jié)?！?/br>
    一年十二月，對應(yīng)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

    “可字符并沒有十二季節(jié)?！鳖仛q愿凝視一息，“星象。”

    程藏之贊賞的看他一眼，“不愧是我傾慕的人，沒有十二季節(jié)，卻可以將能代表十二季節(jié)的星辰排列對應(yīng)?！?/br>
    如他所言，排列好字符。石xue豁然洞開。

    兩人自xue口而下，各自隱沒在黑暗之中的臉，卻并沒有喜色。

    一個試探成功，一個明知是試探，卻仍舊義無反顧的跳了下來。

    顏歲愿點(diǎn)亮火折子，要去點(diǎn)亮石壁上的燭燈，他靠近燭燈之時，一頓。

    稱藏之也握住他的手腕，兩個人是同時停下動作。

    “鮫人燭的燭煙有毒?！碑惪谕?，默契無比。

    兩人相視，只有程藏之笑了。

    顏歲愿只是長長呼口氣，道：“想不到李懷恩心思還有幾分細(xì)膩，竟用做這么個設(shè)計(jì)?！?/br>
    “歲愿你可真抬舉李懷恩，”程藏之上下打量著前方通幽的石甬道，“他那個慫樣能有此心機(jī)，怕是其幕下有什么腦子還算發(fā)達(dá)的人?！?/br>
    顏歲愿頷首贊同，“若是尋常不留心，便下意識點(diǎn)了鮫人燭，只怕是死都不知如何死的。”而后，打量一息墻上的燭燈，“鮫人燭珍貴稀罕，李懷恩不可能有很多，走一只火折子的路程，應(yīng)該就能點(diǎn)燭燈了?！?/br>
    程藏之在前方領(lǐng)路，“你帶了兩只火折子？”

    顏歲愿道：“真是巧了，前陣子審劉堯，身上多備用了幾支，一直沒用也沒丟。”

    “那可真是好運(yùn)。”程藏之回首，向他眨眨眼：“跟在我一起的福氣。”

    顏歲愿淡淡看他一眼，率先走在他前頭。程藏之啞笑著，背著顏歲愿袖口一樣，一只紙筒做的火折子無聲隱沒在黑暗。

    兩人行了一只火折子的路程，吹亮第二只火折子，橙黃的火光揮灑出去。墻上伸出的燭盞里已然換成尋常蠟燭，顏歲愿取下蠟燭點(diǎn)亮燭火，吹滅火折子。

    走了三之一的蠟燭路程，面前分岔出兩條路。

    程藏之果斷開口，“顏尚書走哪條，我就走哪條?！?/br>
    分頭行動，是不可能的！

    顏歲愿沉默一息，妥協(xié)道：“一條青云路，一條土路。先走青云路，如何？”

    程藏之故作思考，“這土路可能就是王二狗鉆的地道，我們就走青云路。”

    顏歲愿不理會他，端著蠟燭前行，錯過背后的程藏之笑容。

    程藏之正要找李懷恩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