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誰知張小辮兒卻大言侃侃地說,想我張家祖上就有人做過響馬盜,當年在綠林之中,那也是有字號有蹤跡的人物。自古以來,響馬多為明盜,遇到過往的客商大戶,先是放出一支響箭為號,這才現(xiàn)身出來攔住去路,并要念動劫山贊子說:“此山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十個馱子留九個,牙蹦半個說不字,嘿嘿,一刀一個草里埋?!边@就叫明目張膽,連馬頸上也要系著鈴鐺,走到哪兒響到哪兒,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盜響馬了,絕不是尋常的草寇毛賊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眉,哪識得咱們響馬子的來歷,更不知咱這綠林義氣,從來就不是那些齷齪兒男能學(xué)得來的。諸位既然是響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灑脫的當世英雄,讓小弟有幸得遇,實是三生有幸。 張小辮兒前兩天曾和孫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內(nèi)的一匣子金洋錢。他信從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錢物招來禍端自毀前程,在沒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動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愛,把金洋錢全部帶到營中,當場分給眾人,以表結(jié)納之心。 古人言:“士為知己者死?!睆埿∞p兒這幾句話果真是說入了巷,滿滿一匣金洋錢更是動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杰的襟懷、草莽的性情,一聽之下無不動容,都覺得先不論張營官本事如何,單只這番器量,以及仗義疏財?shù)氖侄?,也稱得上是宰相之才了。能夠說出這等言語,絕非凡品,此時雖然只是個雁營營官,想來日后必成大事,而且同為綠林一脈所出,我等將來如能跟隨在側(cè),怎不得他些好處受用?于是盡皆心服,當場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為首的李四說道:“雖然我等多是出身于塵埃之中,卻也頗知英雄典故,曾見古今事跡,曉得世間義氣二字最重,如蒙張三哥不棄,愿先就此結(jié)納了。今后同生共死,榮損相連,不論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永遠追隨左右?!?/br> 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當時的民團兵勇當中,多有拉幫結(jié)伙拜把子的風(fēng)氣,若不用此,便難以在軍中立足。這也該著是他們前世的緣分,命中天數(shù)近合,一見之下,都覺意氣相投,愿意拜把子結(jié)為生死兄弟。擇日不如撞日,雁營眾人當即就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張小辮兒、孫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鈴兒,以及營中幾位雁戶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倒在地,雙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當著那只黑貓,對天盟誓,念起“插香令”來。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萬眾齊志,名標青史。 江湖一把,功業(yè)千秋。 香火在手,歃血為盟。〗 張小辮兒幸得林中老鬼點破了自身命數(shù),只用三言兩語,便憑空得了一班好漢子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此一來,何愁大計不成? 這正是:“逢山必要先開道,遇水還得早架橋?!庇獜埲隣斅暑I(lǐng)著雁營何去何從,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章 設(shè)香結(jié)盟 且說這座靈州城,從古就以出產(chǎn)花貓聞名,故此得了一個俗稱,喚作貓子城。雖是個繁華錦繡的富貴之地,卻正值國家用兵之際,連年不斷的戰(zhàn)亂和災(zāi)荒,一邊是官府催征盤剝,另一邊又是賊寇四處洗劫,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多已被搜刮得民盡財窮。 那些個指靠著捕漁獵雁為生的雁戶,大多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活路,紛紛落草為寇。但一打起仗來就是赤地千里,荒郊野地中除了成群結(jié)隊出逃的難民,哪有什么走貨的客商富戶經(jīng)過,再也無處去殺富濟貧。雁戶們無非只剩下兩條出路,一是按照從古傳下的舊例,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全伙被收編為團勇之后為國出力,隨著官府征剿賊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軍揭竿造反??傊兜侥倪叾级悴婚_沖鋒陷陣,要怪只怪自家沒趕上好時候,身為社會最底層的雁民,又是生逢亂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槍前亡。 仔細權(quán)衡起來,畢竟這第一條路有糧有餉,又是名正言順;而第二條路則是誅滅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軍是拜上帝的,與靈州拜貓仙的風(fēng)俗水火不同爐,普通民眾根本接受不了這個觀念。雁戶們經(jīng)過商議,青壯之輩就隨著首領(lǐng)老雁頭,一同投了官府,在戰(zhàn)陣之中拿命換些錢糧,將養(yǎng)族中的老弱婦孺。 老雁頭死后,雁營里群龍無首,缺糧短餉,這伙人本是黃天蕩里的響馬子出身,又不免時時恐懼官府猜疑,正打算嘩變了反出城去,卻在此時馬大人派張小辮兒來做營官。 張小辮兒使出手段,結(jié)之以財,納之以心,雁營里的草莽之輩果然感激不已,都愿意追隨效命。眾人按照綠林規(guī)矩設(shè)香結(jié)盟,雖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為酒,但這古禮是先賢所留,傳到后世,萬古馨香不朽;念罷了“插香令”后,各道生辰八字,序過長幼,皇天后土,貓仙爺爺在上,一個人頭磕在地上,歃血為誓,結(jié)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開幫立會的綠林響馬,向來是以湖南洞庭湖賊巢中的盜魁為尊,在入伙插香時,都要念頌一篇《常勝贊賦》為證。當時就連綠營官軍中的兵將,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別說是團練這種地方武裝了,所以才說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見得?且聽結(jié)義頌子: 〖雁字營里傳號令,有緣兄弟聽分明。 今逢吉日開黃道,我等結(jié)義來荒郊。 探得名山修金樓,地勢巍峨氣象高。 南北英雄齊聚會,到來都是大英豪。 正副營官先請到,十二哨頭把名標。 命人巡山去望風(fēng),有無jian細聽蹊蹺。 再把盟壇搭筑好,以憑結(jié)義認同胞。 香焚頭把紀周期,羊左當年訂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后人結(jié)義勝同胞。 香焚二把敬桃園,萬古義氣尚凜然。 歃血盟咒何所似,烏牛白馬祭蒼天。 香焚三把為梁山,兄弟論交把命換。 吾輩今朝來結(jié)義,同心同德效古人?!?/br> 這是說結(jié)義要學(xué)古人一樣,做到金石不換、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朋結(jié)友,最重的是個然諾,不像當世的人們,只知道口頭結(jié)交,起先有酒有rou時,如膠似漆,到后來遇到困難,就反目無情。 同營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歡喜無限。雖然按年紀來論,張小辮兒排不到眾人頭里,但他身為雁營營官,眾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歲數(shù)大的,也稱他為三哥。張小辮兒也就稀里糊涂地認了,與大伙稱兄道弟,擺開酒rou來拼了一醉。 原來自打張小辮兒從塔王古井中起出風(fēng)雨鐘,靈州上空的塔云翻滾,真是云生四野,霧涌八方,使得連日里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懸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滿,淹沒了不知多少低洼溝壑。靈州城地勢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圍困的太平軍糧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溝困城,實際上仍是準備xue開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連下了幾日,火藥多是受潮無法使用,眼看軍中糧草也已耗盡,再也無力拔城,只好聚攏部隊,準備撤圍而去。 巡撫馬天錫在城頭上看出粵寇動向,明知賊寇接連折了幾陣,加上沒有糧草,退得必定慌亂,要是能有大隊官兵在外圍攔截,靈州城里的團勇趁機出城相攻,來個內(nèi)外夾擊,必定能殺他個片甲不回。奈何江南數(shù)省都已陷落,周圍根本沒有別的官軍可以調(diào)動。 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為靈州城孤掌難鳴,粵寇是想來就來,所以退兵時必定疏于防范,于是就盤算著要派數(shù)營精銳,繞出去在路上伏擊。但提督老圖海卻是死活不肯同意,靈州兵勇有限,僅夠固守堅城,決不能輕易出動一兵一卒與粵寇大軍野戰(zhàn),否則城防必然不穩(wěn),如果貪功丟了靈州,朝廷責(zé)怪下來可是萬萬吃罪不起。 但圖海提督隨后又說,撫標和旗兵不能輕動,但長毛發(fā)逆的氣焰恁般囂張,官兵任其從容撤走,豈不是助長賊勢?依本提督之見,咱們靈州的雁營驍勇善戰(zhàn),咱們不妨就調(diào)遣此營出去截殺長毛。 馬天錫心知圖海不僅心胸狹窄,更是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常常以各種名目,到處搜刮財帛中飽私囊,實是肥得流油。他以前曾派人把幾大車財物運回北京,半路上卻都教雁戶中的響馬子給劫去了,所以他對這伙人懷恨在心,視為眼中釘、rou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后快。 自古道“卵不擊石,蛇不斗龍”,以這區(qū)區(qū)一營兵勇,如何對付數(shù)萬之眾的大股粵寇?馬天錫本待不允,但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不能得罪圖海這老匹夫,而且如果能做到出其不意,勝敗之數(shù)還未可知。當下籌劃一番,命雁營多攜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rou飽餐戰(zhàn)飯,到得晚間,讓他們在夜里借著雨霧從水門出城,然后繞到黃天蕩里潛伏藏納,等粵寇經(jīng)過之時趁亂截殺。 雁營上下得了號令,皆知來日必然有場惡戰(zhàn),但雁戶多是悍勇之輩,從來無懼生死,吃飽喝足之后,各自忙著整頓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著張小辮兒喝酒未散。孫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杰器量,拼起酒來接連干了數(shù)碗,都是一飲而盡,又借著酒興談?wù)撈鹞渌?,二人各自不服,當場伸胳膊遞腿比試起來。 張小辮兒量淺,他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團桃花上臉來”,只吃了兩三碗酒,便已是東倒西歪,坐也坐不穩(wěn)了。可身邊的雁鈴兒和幾個哨官還在不住勸酒,尤其是雁鈴兒,千杯不醉的海量,舉杯推給張小辮兒道:“三哥,今天好興頭,不妨再多吃一碗。” 張小辮兒眼花耳熱,舌頭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爺就要歸位了,趕緊抬手推開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沒準,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鈴兒的胸前,一觸之下感覺不是太對,便隨手抓住,使勁捏了幾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賢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為何……為何長了如此一對好奶?” 那雁玲兒又驚又羞,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把張小辮兒的手從身上推開,當即柳眉倒豎,唰地拔出腰刀,這正是“娥眉變作嬋娟刃,要殺席上輕薄人”。一旁的兩名哨官見勢頭不對,立刻站起身把她攔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己這妹子殺人如麻,伸手五指令,卷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孫大麻子停下手來,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們雁營結(jié)義的大日子,怎能動刀動槍!你竟敢對三哥無禮,是不是不把我這個當兄長的放在眼中了?快給我把刀收起來了!” 張小辮兒原本十分酒意,早被眼前這明晃晃的利刃給嚇得醒了一多半,再定睛仔細一看雁鈴兒,方才赫然醒悟,暗道一聲慚愧,竟沒分辨出這少年是個女扮男裝的美貌小娘子。綠林中最忌戲嫂欺妹,這是三刀六眼的罪過,真被人家當場剁翻在地也沒什么好埋怨的。饒是他張三爺剛剛還自夸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唬得氣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見這場面不尷不尬的豈是了局,連忙打個圓場。他說早就風(fēng)聞,在靈州城里有個稀奇古怪的說書先生,能講諸般袍帶公案類的大書,凡事經(jīng)由他口中說來,果是好聽,更能卜算吉兇禍福的興衰運數(shù)。咱們雁營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殺敵,兵兇戰(zhàn)危,生死難料,看現(xiàn)在天色尚早,既然喝過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閑耍一回,聽那先生講幾段故事,再問問他雁營此去征戰(zhàn),鈍利究竟如何。 張小辮兒求之不得,趕緊說正合心意,當下隨著眾人一同前往,這正是“要知古往今來事,須問高明遠見人”。 此時粵寇圍城,城中家家關(guān)門閉戶,茶館里早已經(jīng)沒人去了,只好到那說書人的家里去尋他。一行人轉(zhuǎn)街過巷,最后來到一座精潔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開了門,便有一個童子出來詢問來意。張小辮兒等人說明要找說書的先生講書,付過了茶資,就被引到堂中,眾人分職位高低在兩邊客位依次落座。 不多時那說書人出來相見。只見這位先生,不過四十來歲,頜下留著短須,白凈面皮,體態(tài)消瘦。他自稱以說書講古為生,偶爾給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陰陽有準,但從來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需推演卜算,只須察言觀色,就能知道來者的進退生死。別人問他從哪兒學(xué)來的這等本事,他卻只推說是博古方可通今,講書講得多了,自然能夠明白世間造物的興廢之理。 雁營潛出城外伏擊粵寇是軍機秘事,自不能輕易泄露,另外張小辮兒自恃有林中老鬼指點,怎會信一個說書人說些有的沒的。只是既然來了閑耍,也不能不討個彩頭,所以就直接問那說書人,倘若我雁營臨陣作戰(zhàn),兵甲鈍利如何——也就是問問他勝敗征兆。 誰知那說書人一見張小辮兒,竟然吃了一驚,當堂怔了半晌,臉上更是變了顏色,道聲失禮了,在下萬不敢在列位官長老爺面前賣弄見識,說罷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響馬子的脾氣,點火就著,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說書之人如此怠慢,聞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來罵道:“恁般不識抬舉?你這廝雖不長進,卻也是有兩個耳朵的人,難道就沒聽說過咱們營官——靈州張三爺?shù)暮蘸沾竺??且看爺爺割了你這兩只沒用的耳朵!” 那說書先生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也是個極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聲冷笑,只道自家從來不肯說虛妄之語,但張營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說不得,不敢說,說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強相逼,那么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死得倒還利落些。 正是:“只因算盡人間事,惹得殺身禍一場?!庇@位說書人窺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禍端,才讓他抵死不肯明言,且聽《金棺陵獸》下回分解。 第三章 富貴夢 上回正說到眾人想要卜算雁營的前程運數(shù),誰知那說書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幾句話惹惱了雁排李四。李四當即拔出刀來,就要削他一對耳朵,孫大麻子卻是個耿直之輩,不肯以強凌弱,趕緊在旁勸阻。 雁鈴兒也聽得不耐煩了,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對張小辮兒說:“三哥,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個良善之人,休要與他一般見識,咱們回營去了?!?/br> 張小辮兒心里同樣是不怎么痛快,自己嘲解道:“三爺以前有位老道師傅也是在江湖上賣卜算命多年的點金大行家,你們這些個招搖撞騙的門道兒,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家張三爺。常言講得好,有卦口,沒糧斗,若信卜,賣了屋?!闭f罷哈哈一笑,起身邁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