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還能假嗎？騙人可以，騙鬼誰敢??！”

    “這倒說得也是。那你說說，那戶人家好不好說話？會不會答應？”老太太不無憂慮地問道。這配陰婚跟活人說媒差不多，男方往往比女方急切許多。一樁媒能不能做成，往往主要看女方的意見。

    “當然好說話了！沒有一點兒把握的話，我到這里來干什么??！”陳割匠攤開手說道。

    “那就好。走，我現(xiàn)在帶你去曉峰家，跟他們說說配陰親的事情?！崩咸玖似饋?。

    陳割匠招手叫老太太坐下，說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這么著急呢！要去曉峰家，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我先來找您說這些，是希望您在中間搭個橋。我直接去好像有點兒不太好，好像是我聽到他們家不幸的消息，馬上屁顛屁顛來落井下石一樣。”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音調(diào)升高了說道：“這怎么是落井下石呢？這是為他們好呀?！?/br>
    “哎，配陰親不也是要花一大筆錢嗎？再說了，登科家的人又不是他自家人，總有點兒虧本的意思。說不定人家還不情愿，我去了豈不是碰一鼻子灰！”

    老太太昨晚折騰了一番，到現(xiàn)在也沒有睡個圇囤覺，精神有些委靡。她扶著椅子坐下，嘆氣道：“你考慮得真仔細。不過你還真說對了，他們家到現(xiàn)在還不甘心。你這樣直接去，肯定會惹他們生氣?！彼肫鸲瓡苑迥赣H說的那番話，想起董曉峰的態(tài)度。

    陳割匠的臉色隨之黯然，好像是為董曉峰家分憂，又好像是為自己想辦的事情多了一抹烏云而不高興。

    “你確定女方那邊會答應，是吧？”老太太想再確認一下。

    “當然！”陳割匠胸有成竹。

    他的自信態(tài)度，讓老太太一愣。

    “確定就好。別等我勸好了曉峰他們，你這邊又變卦了?！?/br>
    “不可能！”陳割匠立即表態(tài)。這種事似乎比他對閹割技術(shù)更有自信。

    “好吧，你別急，先回去吧。我把這邊人說好了再找你。你看如何？”不等陳割匠回答，老太太又道，“我昨晚沒睡好，要補睡一下。睡好了今晚再去勸勸他們?！?/br>
    “嗯，您先補充一下精神。”陳割匠立即將他的工具從椅子下拿出，站了起來?！拔蚁茸吡?。我這邊是沒有問題的，您老人家放心。我等您的好消息。”

    84.

    老太太送走了陳割匠之后并沒有立即關(guān)門睡覺。陳割匠前腳跨出門，老太太后腳就跟了出去。她不是去追陳割匠，而是去了董曉峰家。

    但是真正使得董曉峰改變主意的，不是老太太的勸說，而是茍杞肚子里的孩子。董曉峰最初不知道茍杞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知道之后，他就要重新考慮了。茍杞經(jīng)得起折騰，孩子可經(jīng)不起。

    當醫(yī)生看過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茍杞，告訴他茍杞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他就決定了，要給登科的二叔好好找個鬼老婆。

    老太太的三番兩次勸說不起作用之后，都打算放棄了。出乎意料的是，聽不進她的話的董曉峰居然幾天之后找上門來，手里提著一條鯉魚一匹紅布一雙皮鞋。老太太一看就知道，那是約定俗成的給媒人的喜禮。本來是媒人要在做成媒之后才有的禮品，董曉峰提前送來了。

    “三奶奶，之前實在不好意思，請您別生氣，我腦袋里一根筋沒有轉(zhuǎn)過來?！倍瓡苑鍖淼亩Y品往桌上一放，開門見山道。

    “現(xiàn)在轉(zhuǎn)過來了？”老太太根本沒有生他的氣。

    “嗯，要不怎么把東西帶過來了？”董曉峰指著桌上的禮品說道。

    “八字還沒一撇呢。要是這個媒我沒有說成，那可怎么辦？”老太太這會兒又擔心陳割匠那邊變卦了，畢竟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去找他了，說不定那邊以為這邊不要了呢。

    董曉峰大手一揮，說道：“說不成這些也是您的了。”

    有了董曉峰的承諾，這事情就好辦了。

    還真巧，老太太正想著要去陳割匠家，陳割匠就主動找上門來了。

    那天下了一場小雨，干燥的路面微微濕了一層，腳踩上去會粘一腳板的泥，路會越走越重。陳割匠走到老太太家門口的時候，腳底的泥已經(jīng)有了兩寸來厚。他一面在門前的臺階上蹭腳底的泥，一面朝屋里喊。

    老太太出來一看，驚喜道：“喲！原來是你啊！我正想去找你呢。”

    陳割匠高興道：“看來我猜得沒錯，董曉峰他們家答應了，是吧？”

    “你這消息比狗鼻子嗅到骨頭味兒還快啊。你說得不錯，他改變主意了。我就擔心你那邊情況是不是有變化。”老太太說。

    “您完全不用擔心，我這邊是板上釘釘?shù)氖?。”陳割匠跟上次一樣信心滿滿。“只是有一條，定禮我這邊不會多要，但是該有的一樣不能少。”

    老太太道：“那是當然的。只是我們兩人在中間做媒恐怕不好，不如你直接去找董曉峰吧。喏，你看，桌上的禮我還沒有收起來，都給你得了。反正他們家已經(jīng)答應了，你也不用擔心碰一鼻子灰?！崩咸崞饎偛哦瓡苑逅蛠淼臇|西往陳割匠懷里塞。

    陳割匠卻將那些東西往外推，面露尷尬道：“這是您該得的，我怎么能要呢？”

    “你才是媒人，東西該給你。”老太太堅持道。

    陳割匠搖頭道：“我不算真正的媒人，我也不能直接去找董曉峰，還得您在中間搭橋?！?/br>
    “這又是為什么？”老太太迷惑不解。

    陳割匠支吾道：“這……這……這是女方死者的要求?！?/br>
    “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怎么還會有要求？”老太太更加迷惑了。

    “是的，她昨晚來找過我，是她說今天會有好消息，我才到這里來的?！?/br>
    老太太目瞪口呆。

    “她是托夢，還是直接跟你這么說的？”老太太問道。

    陳割匠眉毛一挑，回答道：“這些我不能跟你細說。”

    老太太只好就此打住。

    “我不需要媒人的那點兒東西，做好這樁陰親的媒就滿足了。我什么都不需要?！标惛罱硵[手道。

    “難得你有這么好的心?！崩咸芍缘刭潎@道。

    既然兩頭都愿意，這樁陰親的媒就好做了。老太太叫陳割匠留在家里，她去董曉峰家一趟。

    董曉峰沒想到老太太這么快就來了他家，他還以為老太太是來推辭的，可是老太太手里沒有提東西。

    “三奶奶，您這是……”董曉峰摸著后腦勺，不知所以。里屋傳來茍杞哼哼唧唧的聲音，可能是不舒服。

    老太太喜上眉梢道：“我是來給你報喜的。你要找的陰親，我已經(jīng)給你找到了。”

    “這么快？”董曉峰不太相信。

    “是啊。陳博士那里的人，也是沒結(jié)婚就死了的。你那個沒良心的二叔應該不會挑三揀四。”老太太道。陳割匠的村里曾經(jīng)出了一個博士，這個博士出現(xiàn)的時候大概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候博士可是鳳毛麟角，極其少見。所以周圍的人們把他們村叫做陳博士，本名卻漸漸淡忘了。

    “真的？”董曉峰還是將信將疑。

    “三奶奶我騙你干什么？”老太太假裝生氣了。

    董曉峰忙拉住老太太的手，道歉道：“您老人家怎么會騙我呢？只是太快了，我一時半會兒有點兒接受不了。那您告訴我，我接下來該怎么做呢？”

    “接下來就該你準備給女方的定禮啦。這些老規(guī)矩你爸媽都知道，就不用問我了。那邊說了，定禮按一般的來就行，不用為了闊氣多送，同時呢，千萬不要少，少了那邊是有意見的。定禮準備妥當了，再找地仙選個好日子，日子和定禮都預備好了，你告訴我一聲，我就去轉(zhuǎn)達給女方。哦，對了，你得選好兩個日子，把女方的墳遷過來的日子也要定好?！崩咸f道。

    董曉峰連聲說“好”。

    85.

    董曉峰的父親找當?shù)氐囊粋€稍有名氣的地仙選了一個黃道吉日，然后詢問陳博士那邊的意見。

    說到他們找的那個地仙，此人恰好跟我爺爺相識。

    mama說，她十七八歲的時候跟其他同齡的姑娘們一樣喜歡討論姻緣，憧憬婚姻。一旦有算命先生路過，她們肯定會圍著喋喋不休地詢問各自的生辰八字。雖然那時候姥爹還在世，算八字的功夫遠近聞名，但是mama總覺得姥爹不會跟她說真話，只會一味地鼓勵贊揚，光選好的說。因此，她更相信外面的地仙給她算的八字。

    那個地仙是個瞎子，在這個地方，靠算八字為生的都是瞎子，無一例外。地仙敲著一根尋路棍來到畫眉村，遇到了一群十七八歲的調(diào)皮姑娘。mama說，那時候算個八字只要兩毛錢。地仙一連算了三個人的八字，都說不好。地仙不收她們的錢。尤其最后一個叫春春的姑娘，地仙說：“孩子，你的命好苦哦，夫相特別不好，婚姻上挫折多。我尤其不能收你的錢?！焙髞硭慕?jīng)歷果然如地仙所說，好幾次婚姻都失敗。

    輪到mama了，mama其實認識這個地仙，他跟姥爹和爺爺算是熟識。mama怕他聽出自己的聲音，便叫別人幫忙報出生辰八字。

    不知情的地仙默默念叨了一陣，然后說道：“孩子呀，你這個八字真是個好八字！別人的八字只收兩毛錢，你這個得收五毛錢?！苯又?，他說出了這個八字哪里好，為什么好。

    說完之后，他要收錢了。

    mama那時候還是小姑娘脾氣，聽說要這么多錢，急忙開溜。那個地仙敲著尋路棍循著腳步聲在后面追。

    mama逃回家里，躲了起來。那個地仙跟到了地坪里。

    當時姥爹正在堂屋里做事，見地仙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便放下手頭活兒出來打招呼。姥爹問道：“哎喲，您怎么到這里來了?。俊?/br>
    地仙生氣道：“剛才我被一個丫頭片子騙了。說好了算完八字要給五毛錢的，她聽我說完就跑?！?/br>
    姥爹奇怪問道：“什么八字要收五毛錢??？平時不是只要兩毛錢嗎？”姥爹跟他比較熟，知道他平時算八字的價格。

    地仙解釋道：“其他幾個八字差的，我都沒有收錢。她八字好，我就多要一點兒嘍?！?/br>
    “什么好八字啊，說出來聽聽。”姥爹擅長此道，頗有興趣地問。

    地仙將我mama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時辰報上。

    姥爹一拍巴掌，哈哈大笑。

    地仙問道：“您笑什么？”

    姥爹扶著地仙往屋里走，邊走邊說：“這是我長孫女的生辰八字呢。您遇到的丫頭片子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長孫女！我給您倒茶，賠禮道歉！”

    地仙也哈哈大笑，說：“原來是您的孫女，早知道我就不班門弄斧了。”他跟姥爹喝了幾盅茶，氣也消了。

    姥爹去世的時候，他還特意來畫眉村吊唁，握著爺爺?shù)氖至髁撕枚嘌蹨I。

    那個地仙給董曉峰的父親看了日子之后不久，又來到畫眉村，碰到了爺爺。他跟爺爺說起了董曉峰家的事，并說出了他給董曉峰家選好的日子。他詢問爺爺，他選的日子怎樣。

    爺爺伸出手指算了算，說：“不錯，挺合適的。”

    過了幾天，爺爺無意間翻開老黃歷，順手翻到了董曉峰給登科二叔配陰親的日子，恍然大悟般說道：“不好！這日子是萬萬用不得的！”

    不過那個時候已經(jīng)晚了。董曉峰已經(jīng)將定禮送了過去，將女方的靈柩遷了過來，跟他二叔埋在了一塊兒。

    按照爺爺說的大概意思，那天本來應該是個不錯的日子，但是地仙和他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天剛好是立夏。單拿那個月日時辰或者立夏節(jié)氣來說，結(jié)婚都是沒有問題的?？珊玫娜兆痈⑾牡墓?jié)氣重合在一天的話，好日子就變成了壞日子，這叫做“犯重傷”，“重復”的“重”。

    用爺爺?shù)脑捳f，除非是實在八字大，命足夠硬，不然用那個日子以后會倒大霉。

    董曉峰哪里知道這些？他風風火火地將陪陰親的事情辦完，然后坐在茍杞的床邊等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

    他心里倒不是沒有過疑慮。他帶著定禮去陳博士后，接待他的是陳割匠。老太太陪著他去的，見了陳割匠，也問女方家在哪里。陳割匠卻說就在這里。

    董曉峰左看右看，陳割匠身邊沒有其他人。

    陳割匠解釋道，女方不愿意出面，畢竟這對女方來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董曉峰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很多配陰親的，要么兩家之間本來就有些交情，磨不開面子，女方家庭一般是出于幫助男方家庭的心理將自家女兒的棺材抬到男方的墓地去；要么男方通過不正當手段獲得女方家庭同意，比如逼債強求，甚至偷竊。

    董曉峰不在乎這些，只希望早日完事。他對陳割匠說：“東西都抬來了，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只要你能讓他們的陰親配成。”

    陳割匠叫他們就在他家門口舉行簡單的定禮儀式，定禮抬進他家里，并保證在下一個黃道吉日將女方的靈柩送到男方那邊去。

    董曉峰見他如此保證，便按照他說的做了。

    老太太更加沒有疑慮了，畢竟陳割匠經(jīng)常在村里串來串去，算是老熟人，萬一有詐，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幾天之后，陳割匠果然如約領(lǐng)著八大金剛抬著一口棺材來到了董曉峰家前，然后跟這邊接陰親的人一起將那口棺材埋入暗沖坡的登科二叔墳地里。

    事情到了這兒，董曉峰心中原有的一點兒疑慮也就消退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如了登科二叔的愿，應該從此天下太平。

    平靜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茍杞的一個夢又將平靜的日子掀起一層波瀾。

    那天，董曉峰很早就起來，給茍杞?jīng)_了一杯早茶蛋。那是洞庭湖這一帶的習慣。雞蛋不蒸不煮不炒，而是用開水沖。一個雞蛋打破攪碎，然后像泡茶一樣，將燒滾的開水倒入裝蛋的杯子里，將蛋燙熟，然后加入紅糖或者姜糖。這樣，一個早茶蛋便沖好了。

    他端著還有些燙的早茶蛋來到茍杞的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