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皇上睨了江公公一眼,見他目下一片青痕,想是自己這兩日寢食不利,他也跟著受罪之故,遂點點頭。 江公公小心翼翼地將雨過天青瓷的茶盞奉到皇上跟前,皇上接過茶盞,一觸手,只覺得冰涼之極,手心里的潮熱頓時便褪了幾分。待喝下肚去,酸爽芬馥,甘甜滋潤,沁人心脾,教人通身上下暑意頓消。 皇上一口氣,將一碗沁涼的酸梅湯,統(tǒng)統(tǒng)喝下肚去,待江公公一臉喜色地接過空盞,才笑道:“季知府娶了位好夫人啊。這酸梅湯味道極好,煞是醒神開胃。傳朕的旨意,賜季夫人葉氏黃金百兩,貢錦一匹?!?/br> 季大人連忙雙膝跪倒在地,磕頭謝恩:“臣季懷禮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待皇上去云間九峰覽勝歸來,由新任閩浙總兵魯世欽調派護送皇上回京的衛(wèi)所精兵亦已到來。 皇上留下一句“季大人治下嚴明,治內百姓安居樂業(yè),文人學生勤勉好學,朕心甚慰”,便由江公公同侍衛(wèi)宗冀,與一千精兵,護駕回京。 季大人待送走了御駕,回到府衙,關起門來,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季夫人哪里曉得老爺一顆心提溜到嗓子眼,生怕陪王伴駕一個不慎,仕途不保還是輕的,怕只怕要人頭落地。伊只管坐在羅漢床上,一雙眼如何也舍不得離開眼前的這一盤黃金。 雖說隨季大人到知府任上,這兩年什么古董奇珍沒見過?然則這百兩黃金乃是陛下御賜,是無尚的榮耀!今次老爺接駕有功,得陛下賞識,說不得任期一到,便能升官發(fā)財,到時她指不定還可以由從四品恭人,升做三品淑人…… 季夫人想著想著,不由得笑出聲來。 季大人瞥了一眼捧著黃金呵呵直笑的夫人,腦海中念頭轉了又轉。 能得皇上金口褒揚,自是他這個臣子最大的榮幸,只是如何能教這褒揚,帶來更多的實惠呢? 季大人忽然有了主意,取出收在夫人妝匣內的酸梅湯方子,狠狠地親了一口,隨后出了府衙后堂,叫了管事來。 “把這方子交到夫人開的酒樓大廚手里,告訴酒樓管事的,這乃是御品的酸梅湯,陛下喝了都贊不絕口?!?/br> 管事接過方子,小心翼翼地收在懷里。出了府衙,卻并未直接去夫人開的酒樓,而是先去了自家相好,賣酒娘子潘寡婦的家中,獻寶似地將玉版宣上抄著的方子取出來,給相好的看。 “趕緊抄下來!這可是皇上喝了都說好的酸梅湯方子。你抄下來,隨便賣給哪個生意好的酒樓茶肆,都能得不少銀子。” 潘寡婦接過方子,取過紙筆細細抄得了,將之還給管事。 管事諂笑著一把抓住了潘寡婦的手,“說,娘子你如何謝我?” 換來潘寡婦好幾個香吻。 兩人膩歪了片刻,管事這才收起了方子:“我還得去給老爺辦差,娘子你晚上等我!” 這才揣了方子去夫人開的酒樓。 而潘寡婦,待他前腳一走,后腳便整了整衣襟,抿一抿云鬢,帶著家中的婆子,往縣里最大,笙簧繚繞,鼓樂喧闐的未醒居酒樓而去。 如此不出幾日,松江府內,大小酒樓茶肆,俱打出了御品酸梅湯的招牌。一時之間,藥房內烏梅山楂甘草價漲,田野間刺玫果兒一物難求。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發(fā)生在長春的,連同2個月大寶寶一起的汽車被盜事件,至今過去已經超過24小時,孩子還未尋獲。這叫身為人母的我萬分揪心!我的力量微薄,只希望寶寶能安然無恙地回到母親的懷抱。祈禱! ☆、18 第十七章一場相遇(1) 方稚桐帶著僮兒奉墨,一路行來,只見酒旗招展,茶幡飄揚,個個都招呼路過的客官進去,嘗一嘗御品酸梅湯。衣冠鮮麗的酒女在門前搖著青羅小扇,朝他招手。 “公子,天熱口渴,快來奴家店里喝一杯正宗御品酸梅湯,解渴消暑罷?!?/br> 方稚桐一笑,“小娘子你說你家的正宗,她說她家的正宗,倒教在下為難了?!?/br> “自然是奴家店里的正宗!”嬌媚的酒女一咬唇,紅潤飽滿的嘴唇,幾乎要滴下汁子來,“公子喝過便曉得了?!?/br> 奉墨在方稚桐身后嘀咕:“家家都說自己是正宗的,小的看,個個都不如湯老伯茶攤的味好?!?/br> 方稚桐回身,以扇子輕拍他的腦袋,“你倒是識貨。” 奉墨捂著頭,嘿嘿直笑。 “去,進去給公子買碗酸梅湯,裝在葫蘆里帶走。”方稚桐支使書僮。 奉墨銜命而去,不一會兒,捧著葫蘆回來。 方稚桐取下葫蘆上的塞子,就著葫蘆嘴喝了一口,咂了咂味道,塞上塞子,丟回給奉墨。 “味道倒是有些像茶攤做的味道,只是細微處仍有不同,略顯遜色,煙火熏烤味更甚?!?/br> “公子果然厲害!小的就嘗不出這些微的不同?!?/br> 方稚桐哼了一聲,“走,先去探望先生?!?/br> 他這兩日被母親拘在家中待客,無聊得緊了。 月望詩會那日,他以一首“舟過吳城驛,蒼茫暮景斜。古剎淹日月,生計半魚茶。碧草眠黃犢,青山映白沙。風光長似此,何處不為家”的詩句,受到知府大人與督學大人嘉獎,得了兩方有“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不衰”之美譽的徽墨。 回到家中,祖母與父母親得了消息,均高興不已。祖母當晚便到小佛堂里,向家中列祖列宗燒香祭告,方家興耀有望。 父親則拍著他的肩膀說:“不愧是我方進的兒子!有出息!” 母親則張羅著,要好好地慶祝一番。 表妹魯貴娘更是在花園中“偶遇”他,細聲細氣地對他說:“恭賀表哥在詩會中榮得三甲。我為表哥繡了個玉堂富貴紋的扇套……” 說話間她身后的丫鬟靜靜遞上一個扇套來。 方稚桐看了一眼扇套,再望一眼羞嗒嗒半垂著睫毛的貴姐兒,如何也不想收下這扇套。 雖則兩人是表兄妹,然而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貴姐兒眼看都要行及笄禮了,這東西他若是收了,難免要授人以柄。再想起母親與姨母一副樂觀其成的樣子來,他便以回房做功課為由,火速離開花園,回了自己的院子。 后來連著下了幾日的雨,等到梅雨暫停,先生東海翁家的下人上門送了消息進來,說是老先生因梅雨潮悶,偶感不適,延請大夫診治,說是老先生年紀大了,本就脾胃不合,又兼天氣悶熱,夜間貪涼,受了些少風寒,須得將養(yǎng)幾日。弟子們這幾日都不必去了。 方稚桐這才尋了望先生家探病的因由,從家中出來。帶著書僮奉墨,拎了母親從家中庫房里挑的頂好的蓮子、貢棗并龜苓,往慶云山莊去。 這一路行來,不時聽見這家叫賣“正宗御品酸梅湯”,那家自稱“御用珍品酸梅湯”,好不熱鬧。 方稚桐卻倏忽想起谷陽橋頭,閑云亭前賣酸梅湯的亦珍來。 這滿大街都在叫賣酸梅湯,她家茶攤的生意,可受影響? 待奉墨買了未醒居的酸梅湯回來,他一喝,就知道這酸梅湯的方子,一定就是那茶攤小娘子家的方子,只不知哪一道的手法不對,所以滋味略有出入。 方稚桐淡淡蹙眉,腦海里那雙清亮亮生機勃勃的眼揮之不去。 奉墨見公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乖覺地撐了傘,跟在公子身后,一路過了縣里最繁華熱鬧的地段,往景家堰而去。 上了谷陽橋,離著老遠,方稚桐已看見橋下一張在齁濕悶熱天氣一動不動的茶幡。 生意想是冷清,那大眼小娘子正在茶攤里同小丫鬟垂頭講話,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頸,方稚桐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只想這樣遠遠的,多看她幾眼。 他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原是祖母與母親放在他屋里貼身伺候他的,奉硯溫婉,奉池潑辣,可是在他跟前服侍他換衣穿鞋,一向也愛半垂著頭,嘴角噙一抹笑,露出一截雪白頸背來,一副欲語還羞,任君采擷的模樣。若不是祖母與母親管得緊,兩人又互相掣肘,恐怕早齊齊做了通房。 他向來也不拘著奉硯與奉池,為了爭寵當著他的面或者背地里做得那些小動作,使些小手段。這樣的事,他在父親身上,見得多了。 家里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出身本就好,又連著生了大哥與他兩個嫡子,上侍奉守寡的婆婆,下cao持內宅一應事務,可謂勞苦功高,便是父親也分外敬重母親。 然則再是敬重母親,父親也還是納了三個如花似玉年輕貌美的妾室,外出經商,與人飲酒應酬時,帶出去隨行伺候他。屋里的通房丫鬟,更是有好幾個。 這些人在祖母和母親跟前,裝得老老實實的,可是一旦到了父親跟前,撒嬌做癡,手段百出,只為吸引父親的注意。 母親是主母,要端著正室溫良賢淑的架子,心中再恨那些姨娘,也要咬牙撐著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來。 方稚桐依稀記得他年幼時,母親曾又有過一次身孕,全家上下,都期望母親能生個女兒出來。母親也滿懷希望,夏日坐在園子里的藤蘿花架下頭,一針一線地繡著小小的肚兜,臉上是再美麗不過的溫柔笑意。 可是父親從南地進貨歸來,一并帶著一個充滿野性之美的南蠻麗人回來,說是他在南地進貨時,收在身邊的側室。母親雖然當時面上一絲不露,笑著喝了新姨娘敬的茶,賞了一對翠玉雕花的鐲子,當晚卻動了胎氣,直疼了一天一夜,最后生下個渾身青紫氣息全無的女嬰來。 請來的婦科圣手對祖母說,七活八不活,怎么如此不小心,都這么大月份了,一直養(yǎng)得好好的,就忽然動了胎氣呢?夫人生產傷了根本,恐怕今后再難有孕。 自打那時候,祖母就將他抱到跟前去養(yǎng)了。大哥則跟著父親進出,由父親親自教導。 母親從彼時起,一日日同父親相敬如賓,疏離客氣,全副心思都放在大哥和他身上,一邊主持中饋,一邊冷眼旁觀那些姨娘勾心斗角。 他至今都還深深記得,一日祖母與身邊的嬤嬤哄了他午睡,他年幼貪玩,本想假裝睡著了,待祖母與嬤嬤出了碧紗櫥,就悄悄爬起來玩大哥從外頭給他帶回來的九連環(huán)的。哪曾想,聽見祖母幽幽嘆息一聲,對嬤嬤說: “這孩子養(yǎng)在我這里,但愿能躲過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個姨娘,如今是沒有自己的兒子,這往后要是有了,還不知會怎么折騰?!?/br> 嬤嬤壓低了聲音,他聽得不是很真切,“……蠻人,擅使毒蟲,夫人喝了她敬的茶,孩子就……” 祖母隨即低聲輕斥:“這話你也就在我跟前說一句,要是傳出去,只怕拖了你出去打殺了。他們的事,我不管,由得他們去。我只管把桐哥兒好好地教養(yǎng)大了。你也把我的院子給我管嚴實了,誰要是跟那幾個蛇蛇蝎蝎的坑瀣一氣,想要害我的桐哥兒,不必心慈手軟,該打殺的打殺,該發(fā)賣的發(fā)賣,一個禍害也不留!” 嬤嬤應“是”,祖母便有些意興闌珊,“我也有些乏了,想睡一會兒,你也下去罷?!?/br> 他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熟睡。腦海里卻不斷回想起祖母與嬤嬤的對話。原來,母親肚子里的meimei,是父親新納進門的姨娘害死的。以后她們若是有了自己的兒子,還會設法來害自己。 這樣的念頭一旦在腦海里扎根,便再難拔除,使得他從小就對姨娘妾室之流深惡痛絕。 便是表妹魯貴娘,小時嬌蠻霸道,如今再如何做出一副嬌滴滴羞嗒嗒的樣子來,他也無法興出一點點喜愛之情來。 反倒是橋下那素不相識,賣茶湯的小娘子,一瞪眼一垂睫,都教他魂牽夢系,只遙遙望見她一片雪白的脖頸,他都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書僮奉墨跟在少爺身后,不防他驀然停下腳步,便一頭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奉墨“唉喲”一聲,退開半步,邊摸著自己的鼻子,邊甕聲甕氣地問:“少爺,怎么停下來了?” 方稚桐這才繼續(xù)前行,下了谷陽橋,經過閑云亭,來在茶攤跟前時,裝作不經意地瞥了茶攤一眼,只見茶攤里與往日并無不同,只多出一個干凈的細竹籠屜來,上頭罩著碧紗罩。 湯伯一見他帶著僮兒經過,忙笑著招呼他,“方公子,有日子沒見了??梢砸槐K酸梅湯,再來兩塊新做的綠豆沙餡兒的松糕?” 方稚桐微笑,“待我自先生家回轉,定要來嘗嘗這綠豆沙餡兒的松糕?!?/br> 奉墨跟在他身后,只見少爺步履輕盈,衣帶當風,整個人都似澆足了水的青蔥,挺拔了許多。 奉墨偷眼覷了覷茶攤,只見一個黑黑瘦瘦的丫鬟并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娘子,不由暗暗吐了吐舌頭。少爺屋里的奉硯、奉池,哪一個不比這兩個美艷?據說近日在府上做客的表小姐也是極美的。也不曉得少爺何以如此激動。 作者有話要說:寶寶,愿你在天堂里安息。 ☆、19 第十八章一場相遇(2) 方稚桐到了慶云山莊,向門上遞了拜帖,不消半刻,門上便開了角門,請他入內,有衣著樸素的下人將他引至一間花廳,上茶,請他稍坐。 過了一會兒,張老大人的長子出來待客。 方稚桐示意奉墨送上自己帶來的禮品,“得知先生偶感不適,學生特來探望,這是小小禮物,不成敬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