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隨即望著水榭外的蓮池,微微垂睫思索片刻,揚(yáng)睫淺笑,“有了。曲沼芙蓉映竹嘉,綠紅相倚擁云霞。生來不得東風(fēng)力,終作薰風(fēng)第一花。”(注:元何中《荷花》) 何小姐一笑,“衛(wèi)二小姐做得好詩,令官陪飲一杯?!?/br> 飲罷,鼓聲又起,時促時慢,人人都希望那玲瓏球不要在鼓聲停時落在自己手里,又一邊絞盡腦汁,若真得了球,有衛(wèi)二小姐珠玉在前,應(yīng)賦一句怎樣的詩才不落人后。 水榭中一片笑語嫣然。 那玲瓏球在席上兜了一圈,落在了今日的主客魯貴娘懷里。 魯貴娘纖纖素手執(zhí)了玲瓏球,微微一笑,“小妹才疏學(xué)淺,先自飲一杯。” 說罷斂衽執(zhí)起酒盅,一飲而盡,隨后輕顰,“小妹詩做得不好,各位jiejiemeimei莫笑話小妹才是?!?/br> 亦珍望著魯小姐的一顰一笑,不由在內(nèi)心里嘆息,這才是大家閨秀,人生得美不說,又嫻雅有禮,至要緊是,懂得自謙。 不像她與英姐兒,其實(shí)骨子里都是野的。 那邊魯貴娘稍加思索,輕吟:“能白更兼黃,無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許多香。”(注:明張羽《詠蘭花》) 在座的小姐們聞后,紛紛撫掌。 “魯jiejie的詩端的是好意境!” “魯meimei的詩好,胸襟亦好?!?/br> 魯貴娘微微一笑,“各位jiejiemeimei謬贊,小妹實(shí)不敢當(dāng)?!?/br> 佘大小姐“欸”一聲,“貴姐兒過謙了。人說詩如其人,能做得如此好詩,胸襟氣度定是過人?!?/br> 魯貴娘便不再自謙,只執(zhí)起自己面前茶杯,朝佘大小姐盈盈一笑,“承蒙初娘子夸獎,小妹以茶代酒,先飲為敬?!?/br> 亦珍看了這半晌,總算看出些名堂來。 這魯貴娘是今日佘初娘的主客,兩人且不論真正交情如何,面上情卻是極親熱的。尤其長袖善舞的佘初娘,借了行酒令的機(jī),婉轉(zhuǎn)地教縣里的閨秀們,認(rèn)識了魯貴娘,知曉伊的才情與胸襟,替魯貴娘做了極好的宣傳。只怕今日之后,魯貴娘嫻雅謙良,詩書其華的美名,便要傳揚(yáng)開來了。 想得到這里,亦珍輕輕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桂花酒。 這酒入口清冽綿甜,只是后勁極強(qiáng),一歇歇功夫,亦珍已微微紅了臉頰。 一旁的英姐兒見了,不由得壓低聲音關(guān)切地問:“珍姐兒,可是吃不消了?” 亦珍淺淺一笑,“不礙的,就是臉有些熱罷了。” 說著話,便取了團(tuán)扇來,輕輕扇了扇。 這時鼓聲又起,在座的小姐們一片高低錯落的嬉笑聲,亦珍一邊搖著團(tuán)扇,一邊想取一顆面前水晶盞里冰鎮(zhèn)著的櫻桃吃,解解酒意。因而當(dāng)玲瓏球嘩啷啷由遠(yuǎn)而近時,亦珍正微微傾身向前,伸了手,拈起一顆又紅又大的櫻桃,耳中只聽得一片或高或低的驚呼,等她聽見夾著風(fēng)聲呼嘯而來的玲瓏球內(nèi)玉鈴鐺的響動,那玲瓏球恰恰直飛向她的側(cè)臉。 亦珍閃躲不及,半邊臉頰及鼻子被砸個正著。 那球看著不大,閨秀們?nèi)悠饋硪膊挥X得吃力,可真砸在鼻梁上,亦珍頓時被砸得眼淚滴嗒,白皙的臉頰立時起了好大一片帶著花紋的紅印子。 一旁的英姐兒輕叫了一聲“珍姐兒”,忙放下手中的團(tuán)扇,傾身過去查看,擊鼓的丫鬟聽見席上一片混亂驚呼,便停了鼓聲。 亦珍被這一下砸得鼻梁酸痛,只覺得有溫?zé)岬囊后w緩緩自鼻子內(nèi)流了出來,心里不由得嘆了聲“要命!”。 有眼尖的小姐遠(yuǎn)遠(yuǎn)見了,驚道:“哎呀,流血了!” 身為主家的佘大小姐見此情景,便出聲吩咐身邊的大丫鬟,“帶余小姐到水榭后頭的清樨小筑去躺一躺,請衛(wèi)mama過去,替余小姐查看一下?!?/br> “我陪珍姐兒一道去?!庇⒔銉河X得自己責(zé)無旁貸。本就是她拖著亦珍一起來的,這時亦珍受了傷,她若還在席上自顧玩耍,她如何也不肯的。 佘大小姐因是主家,不便離席拋下一干在場的客人,遂遙遙向英姐兒頜首,“辛苦英姐兒替我走一趟了。” 自有佘大小姐身邊得用的丫鬟,領(lǐng)了亦珍和英姐兒出了水榭,繞過一叢茂盛蔥蘢的薔薇花,穿過一扇月洞門,到后頭栽滿桂花樹的清樨小筑去。 亦珍一路走來,英姐兒都拿自己的一條帕子輕輕抵著她的鼻子,等進(jìn)了清樨小筑,落了座,亦珍鼻子里的血已經(jīng)止了,只是仍酸疼不已。 過不多久,佘家一個在醫(yī)館里做過女醫(yī)的管事mama匆匆提著藥匣子趕了過來。 那管事mama大約三十出頭年紀(jì),自稱姓衛(wèi),穿戴極精干利落,一頭黑發(fā)只在腦后枕骨處綰個油光水滑的圓髻,拿蘭花點(diǎn)翠簪子別了,看著都叫人無由地安心。 未mama見亦珍微微仰著頭,英姐兒用帕子抵著亦珍的鼻子,上前輕輕告了聲罪,“顧小姐,此間交給奴來罷?!?/br> 英姐兒忙退到一旁去。 衛(wèi)mama自藥匣子里取出一雙細(xì)白葛布的手套,戴在手上,這才微微捧了亦珍的面孔,仔細(xì)看了一看,最后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紅成一片的鼻梁側(cè)旁,問:“奴這樣按,小姐可覺得疼?” 亦珍微微蹙了蹙眉尖,“沒適才疼了,但酸得厲害。” 衛(wèi)mama點(diǎn)點(diǎn)頭,“只消不覺得疼,那便沒有大礙。只是小姐這幾日要仔細(xì),洗漱時需格外注意,莫叫鼻梁再受外力,免得日后落下鼻衄的頑癥來。今日頂好多用些清涼祛熱的吃食,那油膩上火的吃食,小姐且忍一忍,暫時莫用的好?!?/br> 又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麻煩余香姑娘,包一帕子碎冰來,替這位小姐鎮(zhèn)在傷處?!?/br> 一番處置過后,亦珍的鼻梁總算沒有最初時那樣酸痛難當(dāng),紅痕也褪了大半,她和英姐兒這才返回水榭。 水榭里,因亦珍被玲瓏球砸在面上,酒令自然便停了,酒水已經(jīng)撤了下去,換上了精致的糕點(diǎn)。亦珍帶來的千層酥也被裝在細(xì)瓷荷花盤里,擺在桌上。 眾小姐以佘大小姐和魯貴娘為中心,圍在一處,正聽魯貴娘講京中的趣事。 “……一時風(fēng)頭無兩,京中的達(dá)官貴人,爭相往半齋館去,只為吃一碗半齋館獨(dú)有的招牌刀魚面。”魯貴娘聲音甜糯,講得又細(xì)致,在場的小姐無不聽得聚精會神?!斑@刀魚,說起來是極有講究的。每年三月,桃花盛開之際,清明之前,不過短短半月時間,乃是刀魚自大海洄游至長江下游的時候,此時的刀魚,渾身綿若無骨,最為鮮美??梢坏┻^了清明,捕上來的刀魚已是骨硬如針,其味也大大折扣?!?/br> 魯貴娘在要緊關(guān)頭頓了頓,一雙妙目往在座的人身上梭了一圈,見人人都望著她,這才微笑著繼續(xù)到:“這半齋館的老板,乃是自宮中放出來的御廚,做得一手好菜。聽我爹說,他家的刀魚都是一打上來,立刻連同江水一道,裝在干凈的木桶里,一路快馬加鞭送往京城。便是如此,活著運(yùn)至京中的刀魚,也十分有限。所以他的刀魚面,每年只在清明前一旬時間里,每天限額做五十碗刀魚面,售完即止,不管哪位,排在第五十一位,也只能憾然離去,明日請?jiān)?。?/br> 眾小姐發(fā)出嘆息聲。 魯貴娘淺淺一笑,掩去得意,“說是刀魚面,可面送上來,卻是一碗光面樣子,碗里并無一點(diǎn)澆頭,只有比發(fā)絲略粗一點(diǎn)點(diǎn)的,潔白的光面,浸沒在濃稠如乳的刀魚湯汁里,上頭撒一小撮碧綠的蔥花,香味便撲鼻而來……” 佘大小姐輕輕托著香腮,微微一喟,“天子腳下,真是人杰地靈。這刀魚,在我們松江府,真不是什么稀罕物,因又薄又窄,漁民打上來,都是自家拿鹽一抹,清蒸了吃罷了。想不到送到京中,竟能做出如此叫人垂涎的美食來。也不知是如何做的?” 魯貴娘聞言,不由一笑,“這做刀魚面的法子,乃是不傳之密,多少人打著做學(xué)徒的幌子,想進(jìn)半齋館偷師,最后都無功而返。” 佘大小姐目光一轉(zhuǎn),見丫鬟伴著亦珍與英姐兒返回水榭,忙起身迎了過來,細(xì)細(xì)詢問亦珍,“余小姐可覺得好些了?真是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倒叫余小姐平白吃了苦頭……” 亦珍淺笑,“教大小姐擔(dān)憂了,府上的衛(wèi)mama說并無大礙,大小姐切莫自責(zé)?!?/br> 三人客氣了幾句,回到席上,眾又說了會子話,魯貴娘便說時間不早,已叨擾初娘子一上午了,該家去了。 眾人見狀,也紛紛告辭。 佘大小姐挽留一二,便親自相送。 何山長家的小姐微微墮后幾步,同英姐兒和亦珍走在一道,“余小姐的鼻子,可要緊?” 亦珍對何小姐微笑,“多謝何小姐掛心,已無大礙?!?/br> 何小姐這才露出個發(fā)自肺腑的笑容來,“這便好?!?/br> 又道:“改日請顧小姐同余小姐過府一敘,請兩位一定賞光?!?/br> 亦珍與英姐兒見她說得極誠懇,自是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對手指。。。我盡快讓男主角出場~~~ ☆、25 第二十四章一紙舊記(1) 方稚桐半垂著睫,忍下心中不耐,坐在離佘府不遠(yuǎn)的茶樓里,拈起面前碟子里的苔條餅,咬了一口,總覺得不如谷陽橋頭余家茶攤里的茶果美味,便興致索然地放回碟子里。 母親說表妹在松江人生地不熟的,再三叮囑他,務(wù)必要親自接了表妹回去。他如何不曉得母親與姨母的良苦用心?只是,母親與姨母,并不曾問過他的意愿。 在母親與姨母看來,他與表妹乃是天作之合。 然則于他而言,要他接受貴姐兒,實(shí)是有些強(qiáng)人所難。 總要尋機(jī)想個法子,叫母親打消了這個念頭才是,方稚桐在心里想。 這時書僮奉墨自外頭“噔噔噔”走進(jìn)茶樓來,也顧不得一頭一腦的熱汗,只管近到方稚桐跟前,“少爺,佘府的客人散了,表小姐已經(jīng)上了馬車,正等著少爺過去呢?!?/br> “知道了?!狈街赏⑹诌叺牟璞K取過來,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這才叫奉墨結(jié)賬,搖著折扇往佘府而去。 待他慢悠悠走到佘府門前,其他小姐的車轎已經(jīng)走了大半,佘府的婆子正送最后幾位小姐出門。 方稚桐一眼就在丫鬟婆子環(huán)伺間,望見了亦珍。只見她穿著藕色斜紋玉蘭暗花緞子上襦,艾青色細(xì)三紗布的馬面裙,月白色繡蓮花的卷頭云鞋,戴一對瑪瑙玉蘭花苞耳墜子,腰里系一條鑲玉蘭花的絳子,比平日里嬌俏了不少,這時正微微側(cè)著臉,同人說話。 方稚桐只覺除了她,這世界都失了顏色。 魯貴娘坐在馬車內(nèi),聽隨侍在車前的婆子小聲說“表少爺來了”,心中一喜。可是等了片刻,也不見表哥說話,到底沉不住氣,微微掀開馬車上的簾子,朝外看了一眼。 看見表哥的同時,也瞥見正從佘府出來的亦珍與英姐兒。 魯貴娘隱隱覺得表哥的視線落在了那邊,遂柔情百轉(zhuǎn)地喚了聲,“表哥……” 聽得方稚桐暗暗打個寒噤,轉(zhuǎn)過身來,“表妹?!?/br> “表哥怎地這么晚才來?”魯貴娘微微咬了嘴唇,雙手輕輕絞了手中的帕子。 方稚桐淡淡一哂,也不辯解,只叮囑她,“表妹且坐穩(wěn)了,我這便送表妹回去。” 又轉(zhuǎn)頭吩咐趕車的車夫,將馬車趕得穩(wěn)當(dāng)些,莫顛著了表小姐。 魯貴娘見狀,只好放下簾子,在馬車?yán)镒谩?/br> 車廂內(nèi),丫鬟見小姐狠狠地將手里的帕子擲下,趕緊將帕子撿起來收在袖中。 魯貴娘瞪了丫頭一眼,想了想,還是柔聲對跟在車外的方稚桐道:“表哥可知今日我在佘府,都見著了什么人?” 方稚桐打心里懶得理她,卻不能在外人面前太不給表妹面子,只好敷衍地問,“不知表妹在佘府,都見著了什么人?” 魯貴娘便講起自己今日在佘府的見聞來,佘初娘如何長袖善舞,何小姐如何熟讀經(jīng)史子集,顧小姐家的繡品如何不凡……最后說起亦珍來,“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通身帶著一股子小家子氣。行酒令的時候,盡坐在那里揀席上時鮮的果子吃?!?/br> 講到這里,魯貴娘撲哧一笑,“說來好笑,就是因?yàn)樨澇?,她才叫玲瓏球在臉上砸了正著,流了一鼻子的血,糊得滿臉都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還偏有人說她帶來的千層酥做得好吃。 打量她不知道,這是要腆著臉捧那個小家敗氣的,以期和顧繡大家的千金套近乎么? 也不知顧家小姐喜歡她哪一點(diǎn),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看顧著她。 魯貴娘撇一撇嘴角,“若不是她挨了砸,掃了眾人的興,大家也不會這么早告辭出來?!?/br> 方稚桐猶疑。 是亦珍么?可是剛才看亦珍的樣子,并不像是傷著臉面。 魯貴娘在車內(nèi),見表哥在車外并不吱聲搭話,這才一笑,“表哥等一下可還有事?沒事的話……” “我稍后還要去探望先生,表妹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下人?!狈街赏┪吹缺砻瞄_口,便委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