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車內(nèi)的魯貴娘不由得恨恨掐了一把身邊的丫頭。 丫鬟只好死死抿緊了嘴唇忍著。 她若是忍不住,發(fā)出一點聲音,叫人起了疑,回去只怕不知什么緣由,就會被小姐發(fā)賣了。 魯貴娘出了胸中一口惡氣,這才對方稚桐說道:“表哥尊師重道,真叫人敬佩。我這幾日在家,閑來無事,也尋了東海翁的字帖來臨摹,只是總不得要領(lǐng)。什么時候表哥得空,還要請表哥指教一二。” 方稚桐在車外淡聲應(yīng)了。 魯貴娘礙于女子的矜持,也不再尋機同他說話。 方稚桐將表妹送回方府,由丫鬟婆子在二門前頭將表妹扶下馬車,攙進(jìn)垂花門內(nèi)。 魯貴娘回了內(nèi)宅,見過母親姨母,細(xì)細(xì)說起賞花會席間的事不提,只說方稚桐又帶著書僮奉墨從方府出來,先去糕餅鋪子,買了個精致的點心攢盒,拎了去探望先生。 東海翁的身子已經(jīng)漸漸有了起色,留自己的得意門生小坐片刻,少不得檢查了近日的功課,見方稚桐并不曾落下自己交代的課業(yè),很是欣慰。 “你等四人的課業(yè),乃是老夫親授,老夫?qū)柕燃挠枇撕裢?。”老先生一捋頜下雪白的長須,甚是欣慰地點點頭,“今科秋試,須全力以赴?!?/br> “學(xué)生一定不負(fù)先生所望?!狈街赏┊吂М吘吹鼗椎?。 東海翁扶起他,“你去罷,在家中好好讀書。老夫這里,自有子媳悉心照料?!?/br> 方稚桐這才別過先生,離開慶云山莊。 湯mama打開二門,看見自家小姐由隔壁顧家的英姐兒親自送回來,英姐兒滿臉的歉然,微微一愣,但仍依足禮數(shù),請英姐兒及丫鬟進(jìn)了內(nèi)宅,讓到花廳中落座、上茶。 隨后進(jìn)了正房,稟報曹氏:“小姐回來了,顧家的英姐也一并來了?!?/br> 曹氏便掙扎著要起身,亦珍卻已經(jīng)進(jìn)了臥房,三兩步來在母親床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體,“母親,女兒回來了。您好好歇息,女兒先去與英姐兒說會子話,稍后再來與母親講今日的見聞。” 曹氏見女兒起色甚佳,也沒有受什么委屈的神情,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微笑著道:“不可怠慢了客人,娘這里你不必掛心?!?/br> 亦珍扶母親重新躺下,這才出了內(nèi)室,回到花廳里。 “抱歉,讓你久等了?!币嗾涑⒔銉阂恍Α?/br> “不打緊的?!庇⒔銉哼€是擔(dān)心亦珍的鼻子,“可還覺得疼么?還是請大夫來看一看,我才放心?!?/br> 亦珍忙搖搖手,“原就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當(dāng)時嚇了一跳罷了。哪有那么金貴的?如今血也止了,也不覺得疼。” 見英姐兒還要勸說,亦珍忙挽了她的手,輕道,“這點傷在佘府是看過的,若我事后又請了大夫到府上來,要驚動家母不說,傳出去,說我在佘府的賞花會上受了傷,到底佘大小姐的面子上不好看。” 亦珍未必需要佘大小姐做朋友,然而亦不必樹個這樣的敵人。 英姐聽了亦珍的話,一想也是,遂不再堅持,只是不免有些過意不去。 “原想著叫你陪著我去,我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的,誰料倒教你吃了苦頭。” 亦珍卻笑起來,“誰說我吃了苦?反是我在佘府,頗有收獲。那魯小姐說的刀魚面,聽著就是極鮮極好吃的。我得空了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也做出相似的面來,到時候請英姐兒過來品評品評?!?/br> 英姐兒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伸手捏了捏亦珍的臉頰,“那我可要等著你請我過來吃那京城里也一碗難求的刀魚面了。” 兩人又細(xì)細(xì)說了會兒話,英姐兒這才告辭。 亦珍送了英姐出去,回自己房中,換下出客穿的新衣,交給招娣仔細(xì)疊整齊了放回箱子里。 亦珍洗過臉,換上家常衣服,坐到梳妝臺跟前,取了靶鏡來,就著亮仔細(xì)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臉頰與鼻梁,見還有些微微的紅,不仔細(xì)看已是看不出來,便又從梳妝匣里取出個描花小瓷盒來,揭開上頭蓋得緊實嚴(yán)密的蓋子,自里頭挑了一點珍珠茉莉香粉,在手心里拿手掌勻開,在臉上薄薄地拍了一層。 這才叫了招娣來問,“看看我臉上可看得出什么痕跡?” 招娣老實地上下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搖頭,“看不出來?!?/br> 亦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囑咐招娣:“萬萬不能叫湯mama和母親曉得我在佘府被砸了鼻梁的事?!?/br> 招娣以眼神問:為什么? 亦珍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你看我這通身上下,不都是好好的么?何必叫母親知道我出門做客,最后卻受了傷的事呢?平白讓母親為我擔(dān)心罷了。母親的身體養(yǎng)好了不容易,這些小事,就不必拿去讓她cao心了?!?/br> 招娣聽了,默默點了點頭。她以前在家的時候,無論是冷了餓了,傷了痛了,都只會自己找個角落,將最難熬的辰光,獨自捱過去。因為她曉得,無論是阿娘爹爹,還是娘親,是沒有人會在乎她的。 只是小姐與她不同。小姐不說,是體貼夫人,不想讓夫人擔(dān)心。 亦珍這才放下心來,帶了招娣到母親曹氏的屋里。 曹氏這時已經(jīng)起身,由湯mama攙扶著,在外頭廊下,慢悠悠散步。見女兒娉婷而來,臉上露出笑容來。 亦珍趨前幾步,從湯mama手里,接過母親的手來,繼續(xù)扶著她在廊下慢步前行。 “娘可覺得累?” 曹氏搖搖頭,“倒是比前陣子總躺在床上覺得精神足些?!?/br> 亦珍聞言,暗暗放下心來。 請來為母親看診的大夫,雖算不得松江府最好的,倒很有些見地,上一次為母親診過脈后,老實對亦珍說,夫人春上染的風(fēng)寒,如今已是好了,只是因為纏綿病榻久了,難免體虛。又引經(jīng)據(jù)典道:“《黃帝內(nèi)經(jīng)》五勞所傷云:久視傷血,久臥傷氣,久坐傷rou,久立傷骨,久行傷筋。長久臥床,肺腑不得新鮮空氣,易使人精神昏沉萎靡。肺乃主一身之氣,如此日復(fù)一日,自然氣息散亂,無力化神了。令堂如今風(fēng)寒已去,不妨趁正午陽氣最盛之時,在檐下慢步略走一盞茶功夫,汰換肺腑中的濁氣,慢慢將養(yǎng),總能比前些時候大好?!?/br> 亦珍聽了,覺得大夫說得有理,便囑了湯mama,每日陪母親下床來走動走動。初時母親連一盞茶的功夫也堅持不下來,稍微走兩步,便已氣喘吁吁,汗透衣衫??墒沁@樣堅持了幾日,竟?jié)u漸有了進(jìn)步,如今已能在湯mama的攙扶下,走上一炷香的功夫,胃口也比最初好了很多。 亦珍心下歡喜,又扶了母親在廊下走了一會兒,見母親額上有了一層薄汗,便扶母親回了屋,著湯mama絞了溫?zé)岬慕碜樱舆^來替母親擦去額上的汗,隨即給母親帶上抹額,免得又侵了邪風(fēng)。 曹氏笑著任女兒在自己跟前忙來忙去。 等都忙完了,亦珍在母親屋里,陪曹氏用過午飯。 飯后母女兩人坐在明間說話,湯mama就拉了招娣到外頭,低聲問:“小姐出門做客,一切可好?” 招娣記得亦珍的交代,遂大力點頭,并不多說什么。 湯mama知道招娣是個老實的,小姐回來,也并無異樣,想是的確一切都好。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粗來啦~大家表霸王我啊~ ☆、26 第二十五章一紙舊記(2) 屋內(nèi),亦珍向母親講起自己在佘府的所見。 “……亭臺樓閣,花園水榭,無一不透著精致氣派。佘大小姐為人十分和氣,到場的小姐們也都極好相處……女兒認(rèn)識了云間書院何山長家的小姐,何小姐還約英姐兒同我有時間去她家中做客……”亦珍用手輕輕卷著母親床側(cè)系蚊帳用的錦繩下頭的穗子,“……佘家用的是從京中退任的庖人,做了一道京里時新的吃食,聽佘大小姐說,乃是以水晶飯,龍眼粉,龍腦末兒等,摻了牛酪乳,冰鎮(zhèn)后食用的。做法倒不難,不過是里頭的幾樣食材,尋常人家不易得罷了?!?/br> 亦珍不曾注意到,當(dāng)她說起京中退任的庖人時,母親曹氏的臉上,僵了一僵,迅即恢復(fù)成一派溫柔微笑的表情,伸手摸一摸她的臉頰道:“那珍兒可覺得美味?” 亦珍回想一下,忍住聳肩的沖動,小小聲說,“我只告訴娘:味道真不如何。” 曹氏不由得笑起來,“為什么?” “龍眼本就味濃,龍腦末兒則更沖些,又加了膻味頗大的牛酪乳進(jìn)去,混在一處,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怪異味道。也許京中人口味比較重罷?!币嗾溥谘?。 曹氏擰了下女兒的腮幫子,“這樣的動作,可不能在外頭做,要教人笑話的?!?/br> “女兒知道了?!币嗾湫ξ?。 “還有什么新鮮事要講給娘聽的?” 亦珍眼睛一亮,“女兒在席間聽魯總兵家的小姐說起,京中有間叫半齋館的食肆,只得每年清明以前,才賣一款刀魚面,一日只賣五十碗,一碗也不肯多賣的。偏就有那老饕,為了那一碗刀魚面,大清早就去排隊。什么時候,女兒若能做出這樣的美味來,引得咱家的茶客排著隊也要來嘗上一口……” 亦珍微微閉上眼睛,想想銀錢水一般流進(jìn)錢匣子的景象。 “小財迷?!辈苁闲χ稽c女兒額角,“日子只消不那么清苦便好,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做什么?” “那樣娘便不用擔(dān)心家用,湯伯湯mama也不必如此辛苦了?!?/br> 曹氏見女兒小小年紀(jì),卻要擔(dān)心家計,心下不是不難過的。到底是她無用,不能給女兒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 可是亦珍卻又睜開眼,攬著母親的手臂,笑道:“不過如今這樣也很好。女兒有娘,有湯伯湯mama,身邊還有招娣。一家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飯吃,比之外間露宿街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不知幸福了多少呢?!?/br> 比起那些大戶人家內(nèi)宅外院糟心的爭斗,他們這樣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才是最要緊的。 曹氏溫柔地將女兒摟在懷中,“我的珍姐兒真是長大了啊,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娘可以放心了……” “娘!”亦珍輕叫了一聲,搖了搖母親的手臂,“您哪兒能這就放心了呢?您還要看著女兒成親生子,享含飴弄孫之樂呢!” 到了吃藥的時候,湯mama端了湯藥進(jìn)來,看見這一幕,趕緊笑著將盛著藥碗的托盤在夜壺箱上一放,“小姐快別揉搓夫人了。夫人該吃藥了。” 亦珍朝湯mama霎霎眼睛,放開母親的手臂,從床邊站起身,親自去臉盆架凈了手,伺候曹氏趁熱喝藥,漱口。 曹氏吃過藥,便叫女兒回去,“娘屋里藥味兒重,珍兒快回自己屋去罷。也忙了一早了,好好歇一歇,睡個午覺,別累著了?!?/br> 亦珍脆生生地應(yīng)了。 湯mama送她出了門,目送她帶著招娣延著廊下,走出院子,這才回到屋里。 曹氏示意湯mama關(guān)上門,到近前來。 “湯家的,去把我那只鎏金牡丹花開銀妝匣取來?!?/br> “夫人……”湯mama微微一愣。 “去取來?!辈苁蠄猿?。 “是?!睖玬ama自去裝貴重物件的樟木箱子里,翻開上頭墊著的幾匹緞子面兒,自下頭捧出個藍(lán)花布包著的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到曹氏床前,輕輕擱在曹腿上。 曹氏坐直了身體,解開藍(lán)花布包袱上頭的結(jié),露出里頭里頭的鎏金銀妝匣來。她伸出細(xì)瘦的手,一點點撫摩上頭經(jīng)年累月同嶄新時并無二致的紋路,面上浮現(xiàn)緬懷的神色。 良久,曹氏才收回收,從脖頸里拉出一條用紅線拴著掛在胸前的鑰匙來。 鑰匙天長日久地貼身保存,如今握在手中,帶著一絲體溫,光潤得仿佛金玉。 “夫人……”湯mama有些憂心地望著曹氏。 反倒是曹氏,神色淡然,“早晚要傳給珍兒。珍兒是個妥帖的,從小到大,知足常樂,并不貪慕虛榮享樂……” 曹氏頓了一頓,似是想起了往事,眼神迢遙,“趁我如今身子骨還撐得住,總要一點點都教會了珍兒。” 見一旁的湯mama面露凄色,曹氏一笑,“你看我,遇事總往壞處想?!?/br> “夫人從小便是這副未雨綢繆的性格,若不是您……我們?nèi)缃襁€不知道身在何方……”湯mama寬慰曹氏。 曹氏擺擺手,“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湯mama便住了口,咽下關(guān)于往日的話題。 曹氏拿鑰匙去開了鎏金牡丹花開紋路的銀妝匣,取出里頭一個錦緞裹著的小包,輕輕揭開,最后露出里頭一本厚重的泛著古老幽光的皮面冊子里。 望著扎在皮面冊子外頭的細(xì)牛皮繩,曹氏流露出少見的堅強顏色來,隨后將皮面冊子重新包回錦緞中,又從匣子下頭拿出一疊微微泛黃的宣紙里,略翻找片刻,抽出其中一張來,這才將妝匣重新裝起來鎖好包上,交給湯mama收好。 待曹氏午睡起來,吃晚飯時候,亦珍這才又到母親屋中陪她一起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