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用過晚飯,曹氏借口饞嘴,遣湯mama到廚房去做銀耳蓮子羹。亦珍見狀,便叫招娣跟去打下手。 曹氏微微一笑,自袖籠中取出一張綿連金星羅文的宣紙來,遞給女兒。 亦珍雙手接過宣紙,有些不解地望向母親。 曹氏示意亦珍將上頭的內(nèi)容先細(xì)細(xì)地看一遍。 亦珍坐在母親身邊的竹節(jié)雕花繡墩上,就著圓幾上的青花雀嘴油燈,細(xì)看手里的紙箋。綿連金星羅文宣已頗有些年月,泛著一種淡淡的黃舊顏色,然而上頭的蠅頭小楷卻字跡清晰,墨色如新。 亦珍的字,由母親曹氏親自教授。在曹氏尚未病倒前,常常大清早起身,為茶攤準(zhǔn)備好酸梅湯與茶果,待吃過早飯,料理罷家計,至午飯前這段辰光,留出來教授女兒繡花習(xí)字。 蓋因曹氏對女兒一向并不嚴(yán)厲,是以亦珍的字練得中規(guī)中矩,說得過去,不至于失禮罷了。 眼下亦珍見著紙箋上頭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寫滿了蠅頭小楷,不由得微微一愣。母親雖對她要求不嚴(yán),卻也找過許多字帖予她,只說多多臨摹,熟能生巧。故而亦珍對書法,還是有些心得的。觀紙箋上的字,圓秀挺齊,錯落有致,恰似蠅頭小楷寫烏絲,字字鐘王皆可師。 再看上頭所寫:以木制鍋蓋,取新鮮刀魚,用竹釘固定于鍋蓋內(nèi),其下陶罐中盛清水,大火燒沸,轉(zhuǎn)文火燜足十二個時辰,待到鍋蓋上的刀魚皮酥rou爛,落入陶罐,與罐內(nèi)湯水融為一體,化成濃稠乳白的刀魚湯汁,木制鍋蓋之上只剩刀魚魚骨,方成。附注,刀魚鮮美,最忌金屬,故瓦罐竹釘木蓋,才可保留其天然美味。 亦珍一驚,抬頭去看母親。 曹氏淡然一笑,“這是娘出閣前,你曾外祖母,手把手教我抄下來的,上午聽你提起,這才想著了拿出來給你?!?/br> 見女兒眼里有毫不掩飾的詫異顏色,曹氏忍不住捏一捏她白嫩的臉頰,“刀魚原是江南才有的,在京中十分稀罕,平頭百姓哪里吃得起?娘也不過是自你曾外祖母處得了這份菜譜,卻不曾做過,更未曾吃過。珍兒若是想吃,便先拿去細(xì)細(xì)琢磨了,到來年春天刀魚上市的季節(jié),做來吃吃看?!?/br> “女兒曉得了?!币嗾湫⌒牡貙⑽⑽⒎狐S的宣紙收在袖籠里,“母親還想吃什么?女兒閑來無事,正想多琢磨幾樣新鮮別致的吃食呢?!?/br> 曹氏既欣慰于女兒的體貼早熟,卻又心疼她小小年紀(jì)已要挑起一家人的生計,便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娘又不是那一碰就碎的瓷人,要你事事都小心翼翼的。我們一家吃穿嚼用過得去便罷了,娘不想你這么辛苦。閑來無事,不妨多與英姐兒走動,別總悶在家里?!?/br> “那女兒可要偷懶,多多尋英姐兒玩去了?!币嗾湫χ吭谀赣H肩上。 亦珍在母親屋里吃過一盞冰糖枸杞銀耳蓮子羹,方辭別了母親,帶著招娣回到自己屋里。 “湯mama做的銀耳蓮子羹真好喝?!闭墟芬猹q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回憶起在廚房喝的那一小碗蓮子羹來。透澈滋潤清甜,猶如甘露。 “湯mama做的綠豆百合湯也是極好喝的?!币嗾湫ζ饋恚暗瘸隽嗣酚晏?,入了暑,湯mama總會做好了綠豆百合湯,盛在白瓷湯盅里,垂到井里,用冰涼的井水湃一會兒。正午日頭最熱的時候吃一盞,最舒服不過了?!?/br> 說得招娣向往之極,將雙手合在胸口,嘴里不住嘀咕:“老天保佑,梅雨天快點過去罷?!?/br> 亦珍聽得發(fā)噱。 “我這里不要你伺候,你自去歇息罷?!币嗾湟娞焐性?,她一時了無睡意,想起母親給自己的食譜來,便叫招娣下去休息,自己則取出那張綿連金星羅文宣里,鋪在桌上,就著支窗外頭半明半暗的天光與室內(nèi)的一盞青花雙雀油燈,將刀魚面的食譜從頭到尾,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兩遍,心中疑問叢生。 聽魯小姐話里話外的意思,這刀魚面在京中,很是稀罕,一日只得五十碗,達(dá)官貴人便是有錢也未必能吃得著,其中面湯更是半齋館秘而不宣的獨家配方。 可是母親給她的這張宣紙上頭,不但詳細(xì)記載了如何制作刀魚面的面湯,連多少分量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茍。 不像是心血來潮信手拈來的想當(dāng)然耳,倒像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驗證實踐后寫下的經(jīng)驗之談。 亦珍不由得往記憶深處回憶起來。 只不過許是時間久遠(yuǎn),亦或她當(dāng)時年幼,印象模糊之故,亦珍竟找不到關(guān)于外祖家的太多信息。她最早最久遠(yuǎn)的記憶,便是在湯mama懷里,一家人輾轉(zhuǎn)顛簸,往江南來投親,只是到最后也沒能尋到母親在松江府的親戚。 亦珍暗暗尋思:看母親的言談舉止做派,并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湯伯湯mama亦行止有度,絕非村夫農(nóng)婦,可在她面前,母親也好,湯伯湯mama也好,卻絕口不提舊事。逢年過節(jié),母親帶著她到小佛堂給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早早因病身故的父親磕頭上香,也從未說起過往事。 亦珍望著桌上的宣紙,沉吟。 這中間有什么隱情,或是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亦珍思量再三,終是將桌上的紙箋收進(jìn)自己的裝要緊物事的匣子里,拿小銅鎖鎖了,鑰匙貼身放好。 作者有話要說:鼻炎發(fā)作~~~~~~有童鞋很敏銳,往往直指重點。這對作者來說是一種鞭策啊~~~ ☆、27 第二十六章一個約定(1) 換一個動了疑心的人,大抵會循著線索,尋求真相與答案。 偏偏亦珍卻并不是一個尋常的姑娘。 母親與外家斷了聯(lián)系,輾轉(zhuǎn)定居江南,平素深居簡出,絕少同外界接觸,對往日里的人與事諱莫如深……凡此種種,無不隱隱暗示,他們一家南下,不是避人,便是避禍。 思及母親的身體才略有起色,亦珍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要緊關(guān)頭,貿(mào)貿(mào)然去向她求證自己的猜測。 亦珍抬頭望一眼窗外天色,見已經(jīng)夜色微沉,正打算喚招娣籌水洗漱,外頭卻響起湯mama的聲音,“小姐可睡下了?” “不曾,湯mama請進(jìn)。”亦珍遂起身相迎。 湯mama進(jìn)到屋內(nèi),并不言語,只細(xì)細(xì)地注視亦珍的面孔,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朵花來。 亦珍微笑,“這么晚了,mama過來可是有什么事?” 湯mama慢吞吞自袖籠里摸出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來,一邊又暗暗留意亦珍臉上的表情,“適才奴婢家那口子在二門外往里通稟,說是門上有個小廝,替他家主人給小姐送活血化瘀祛痛的養(yǎng)顏膏子……” 湯mama說到此處,微微一頓。 亦珍先是一怔,隨即偎到湯mama跟前,“不過是今朝在佘初娘子的賞花會上,不小心撞了一下鼻梁,早沒事了,不信mama你看!” 她微微垂下頭,左右動一動頭頸,給湯mama看個清楚。 湯mama認(rèn)真看了一看,果然小姐的鼻梁上無甚紅腫痕跡,這才放下心來。 “奴婢家那口子說,那小廝放下瓶子就跑了,也不講清楚是誰家派他來給小姐送養(yǎng)顏膏子的,真是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睖玬ama走到亦珍的梳妝臺前,將琉璃瓶放在上頭。 亦珍遙遙望了一眼那只在燈下顯得流光溢彩的琉璃瓶,輕輕挽了湯mama的手,“我尋思著又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不小心蹭了一下,也不疼不腫的,mama就別告訴母親了,沒的平白叫她為我擔(dān)心一場?!?/br> 湯mama看了亦珍一眼,見她確實并無不妥,這才拍拍她的手,點頭答應(yīng)下來,又叮囑道:“天色不早,小姐趕緊洗漱休息罷?!?/br> “嗯,mama也早些歇息。” 亦珍將湯mama送出門,這才洗漱上了黃楊木雕卷云紋的架子床,半靠在床架子上,就著油燈微微搖曳的燈光,觀察手上的琉璃瓶。 這是一只淡紫色瓜棱瓶樣式的琉璃瓶,上邊扣著個玉簪花形的蓋子,里頭盛著大半瓶乳白色近乎透明的膏子,還能看見一柄細(xì)長的小玉勺。整個瓶子剔透清澈,圓潤精致,讓人一見之下,愛不釋手。亦珍好奇地取下玉簪花形的瓶塞,微微湊近鼻端,頓時一股子清涼宜人的淡淡幽香,若有似無,彌漫開來。 連睡在外間的招娣都吸了吸鼻尖,問:“小姐,什么味道這么好聞?” 亦珍淺笑,用指尖夾著琉璃瓜棱瓶里的小玉勺,了一點點細(xì)膩清透的膏子上來,點在手腕上,然后將玉勺放回瓜棱瓶里去,重新塞好蓋子,將琉璃瓶放在枕頭下邊。 手腕上的膏子被皮膚上的溫度一熱,稍稍化開來,那一出皮膚頓時有種極適意的清涼感覺,亦珍拿手指將慢慢融化的養(yǎng)顏個膏推均勻了,清涼宜人的香氣仍淡淡的似有似無。 亦珍凝神,這養(yǎng)顏膏子,倒有點像是貨郎賣的從域外來的香脂。 莫非是脂妍齋的佘初娘子差人送來的?亦珍自問,隨即否定自己的猜想。 佘初娘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女子,倘使要送她養(yǎng)顏膏以示歉意,斷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事后才送來,必然要在其他小姐,至少是在英姐兒跟前做這個好人。 自然也不會是英姐兒。英姐兒向來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若是她送她的,肯定遣了貼身的丫頭親自送來,而不是個不明不白連話都不說清楚的小廝。 那會是誰?亦珍茫然,怎么都想不到這瓶養(yǎng)顏膏到底是誰讓小廝送來的。 亦珍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書僮奉墨正“噔噔噔”跑進(jìn)棲梧園的院門。 大丫鬟奉池嗔怪地瞪了奉墨一眼,“怎的這么晚才回來?少爺已經(jīng)問了好幾回了?!?/br> 奉墨“嘿嘿”一笑,卷了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好jiejie,我這一路跑回來,可是熱個半死,你看,你看,里衣都濕透了!” 說著作勢要揪開衣領(lǐng)給奉池看。 奉池呸了一聲,“誰要看!” 奉墨也不惱,只管笑嘻嘻地,“好jiejie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喘一口氣,向jiejie討一盞茶喝罷?!?/br> 奉池媚眼一橫,“趕緊進(jìn)去回少爺?shù)脑?,我且去給你倒一杯茶?!?/br> “謝謝奉池jiejie!”奉墨點頭哈腰,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待奉池轉(zhuǎn)身往里走,奉墨才一聳鼻尖,跟在她身后,進(jìn)了園子,到方稚桐的書房回話。 書房中,方稚桐正在案邊看書,身后立著俏生生的奉硯,一手執(zhí)著團(tuán)扇,輕輕地扇動。 “少爺,小的回來了?!狈钅跁块T口稟報。 方稚桐放下手里的書,挑眉看了一眼兩鬢汗津津的書僮,向站在身后的奉硯道:“看他替我跑腿,倒也盡心盡力,想是餓了罷?奉硯去咱們的小廚房看看,還有什么好吃的沒有,給他端過來?!?/br> “是?!睖赝竦姆畛庛暶ァ?/br> 書房內(nèi)只余方稚桐與奉墨。 奉墨回身探頭,往門外張了張,見兩個大丫鬟都不在左近,粗使丫鬟婆子都老老實實不在書房附近,這才走近來,“少爺吩咐的事,小的已經(jīng)辦妥了。” “你沒說漏了嘴罷?”方稚桐輕聲問。 “小的辦事,少爺盡管放心。”奉墨一拍胸脯,邀功,“小的只說是替我家主人送的藥,并不曾透露少爺?shù)纳矸荨!?/br> 方稚桐這才點了點頭,“做的好,少爺新得的那套鎏銀提線木偶就賞你了?!?/br> “謝少爺賞?!狈钅诜街赏┥磉厱r間久了,也知道什么是好東西。這鎏銀提線木偶是從波斯來的玩意兒,做工精巧,各個關(guān)節(jié)俱能活動自如,配上不同背景的幕布,再給木偶穿上衣服,一扯提線,就能演出傀偶戲。外頭可見不著這么好的東西。 正說著話,奉硯奉池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奉池端著的托盤里放著茶盞,奉硯著捧了個小果盤,上頭盛著綠豆沙餡兒的點心。 “辛苦你跑一趟,趕緊下去歇息,吃點東西罷?!狈街赏Ψ钅?。 “謝謝少爺體恤小的。”奉墨從奉池手中接過托盤,等奉硯將小果盤擺在托盤上頭,這才告退出來,回自己屋里,喝茶吃點心去了。 “少爺,天晚了,婢子們伺候少爺回房洗漱休息罷?!狈畛庉p聲道。 “是啊,少爺?!狈畛匾矂裾f道,“少爺每日這樣用功,也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不是?若是看壞了眼睛,老夫人怪罪下來,奴婢們?nèi)绾螕?dān)待得起?” 奉硯忍不住睨了奉池一眼,“就數(shù)你話多,少爺如何會不曉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奉池眸光流轉(zhuǎn),只嫵媚一笑。 方稚桐合起案上的書,起身伸個懶腰,也不管兩個大丫鬟之間的眉眼官司,只袖了手,負(fù)在身后,緩緩出了書房,往自己屋里去。 兩個丫鬟跟在他身后,伺候他洗漱安置妥當(dāng),一前一后繞過碧紗櫥,出了內(nèi)間,來在外頭次間里。 奉池拉了奉硯的手,“硯jiejie,meimei有事求你,你一定要答應(yīng)meimei?!?/br> 奉硯假意伸手輕抿自己的鬢腳,使個巧勁,擺脫奉池的手,“我們姐妹之間,說什么求不求的?若是能幫得上忙的,自不會推辭?!?/br> 奉池見奉硯一副不咸不淡的樣子,面上也不惱,只管拉了她另一只手,好一頓搖晃,“好jiejie,你且先答應(yīng)了我嘛?!?/br> 可惜奉硯不吃她這一套,淡淡剜她一眼,“你倒是說不說?不說便罷了,我還要回屋去值夜?!?/br> 奉池一看奉硯作勢要走,連忙道明自己所求。 “這不是老夫人眼看著六十大壽要到了么?我老子娘過幾天從莊子上來給老夫人送壽禮,meimei想央jiejie這兩天和我換了值夜的差事,等到我爹娘來了,好有時間多同他們聚一聚不是?!?/br> 奉硯似笑非笑地睨了奉池一眼,“我當(dāng)多大點子事兒呢,值當(dāng)你這樣求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