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等到午初時,云間書院的學(xué)子們下了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經(jīng)過谷陽橋頭,紛紛進到閑云亭里,坐下來喝酸梅湯,吃茶果。有那眼神好的,看見一排青竹竹筒整齊地碼在兩張條椅支著的案板上,忍不住問:“里頭盛的是什么?” 湯伯見有人問起,方才細細地介紹起來:“這是新做的一款小吃,名叫‘心太軟’?!?/br> 話音才落,亭子里的學(xué)子們便此起彼伏的笑開來,“湯叟這小吃的名字,起得倒很別致?!?/br> “如何‘心太軟’呢?”有學(xué)子好奇地問。 湯伯取過一個竹筒里,取下上頭的蓋子,展示給眾人看,“乃是以糯米釀在紅棗里,用冰糖水煨熟了,又用井水湃過的,公子可以嘗嘗看。因為做起來極麻煩,所以小老兒今日也只有十筒之?dāng)?shù),一筒兩百文。” 一眾學(xué)子們一聽,這么新奇的小吃,只得十筒,更是想嘗個新鮮。這個要一筒,那個要兩筒,不過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十筒心太軟便都賣了出去。學(xué)子們拿湯伯附贈的細竹簽叉著糯米釀紅棗,吃將起來。 “果然清甜軟糯,入口即化。” “哎呀,王兄,你搶我的吃作甚?” “別這么小氣,為兄下手太慢,沒買著,給為兄吃兩個算什么?” “確實不負‘心太軟’之名??!” 湯伯看了微笑起來。 果然小姐說得對。 倘使他一開始便迫不及待地推銷這心太軟,人道是什么賣不動的點心吃食呢。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若是無人問津,寧可一筒也不賣,統(tǒng)統(tǒng)帶回去,自家吃了,也不自降身價。 等到有客人問起來,這才向客人介紹這新做的小吃,配一個別致的名字,且只得有限的數(shù)量,足教這些鎮(zhèn)日苦讀的文人學(xué)子們好奇心大起,進而一試的了。 所謂“奇貨可居”,大抵如此。 等方稚桐上了谷陽橋,身邊走過兩個才從閑云亭中出來的學(xué)子,他耳中正好飄進兩句“心太軟……甚美味……明日也要來吃”云云。 方稚桐心間一動,加快腳步,下了橋,來在閑云亭前。 果然看見朝思暮想的身影,在茶攤里忙碌著。 方稚桐站定了腳步,嘴唇邊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微笑。 幾日不見,她仿佛比印象中,又長高了些。她穿一件半新的蜜合色交領(lǐng)襦衣,襟口用淺淺的綠色絲線繡著一圈苜蓿,連綿如同一片清新的綠茵,使人看了都覺著舒爽。下著一條淺淡如水的綠色馬面裙,裙腳繡著一圈淺褐色纏枝蓮紋的底襕。往常梳的丱發(fā),今日也改做大戶人家丫鬟常梳的雙平髻,露出清秀的眉眼五官來,顯得一張本就小巧的臉龐更是只得巴掌般大。 奉墨在一旁看見少爺露出這種癡癡的表情來,又望了一眼在茶攤里忙碌著的亦珍,只覺得少爺這是著了魔了。在家里簡單用過午飯,他便稟過夫人,說是出門找霍公子查公子到謝公子家看書,其實不過是到橋下來看一眼賣酸梅湯的小娘子的借口罷了。 奉墨在心里不斷祈禱,他的嘴巴一定要管得死死的,萬萬不能叫府里任何人知道了,否則老爺夫人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方稚桐進了閑云亭,在靠河的一側(cè)坐下,示意奉墨去買酸梅湯來。 奉墨點了兩盞酸梅湯并一個四色茶果拼盤,過不多久,亦珍端著托盤,將酸梅湯與茶果送進涼亭中。 方稚桐覷了她兩眼,見她面上白嫩一片,并不見紅腫痕跡,只是仍不放心,淡淡問:“臉上可還疼么?” 亦珍正將托盤上的碗盞果盤往亭中的茶幾上放,聽他這樣倏忽一問,驀地抬起頭來,眼里有恍然大悟的顏色流轉(zhuǎn)。 “多謝關(guān)心,已無大礙?!闭f完執(zhí)了空托盤打算往亭外走。 方稚桐見亦珍要走,有心想多說幾句,一時尋不著話題,脫口問:“適才聽人說叫‘心太軟’的吃食,也來一份罷?!?/br> 亦珍微笑,“今日的已經(jīng)都賣完了,客官若是想吃,明日單給您留一筒?!?/br> “那在下先謝謝姑娘了?!狈街赏┭劬σ涣?。 亦珍卻已經(jīng)出了亭子。 方稚桐一盞酸梅湯喝完,這才慢條斯理帶著奉墨往謝府去。 到了謝府,下人引了主仆二人進了謝停云的書房,霍昭已然先方稚桐一步到了,查公子還沒來。 奉墨被領(lǐng)到隔壁次間里,與霍昭的書僮在一處。 “方賢弟請坐,看茶。”書房中,謝停云不知是悶在家中久了,還是怎的,整個人散發(fā)出郁悶的氣息。 “謝兄這是這么了?”方稚桐看向霍昭。 霍昭搖了搖手中的折扇,表示他也并不知情。 謝停云幽幽嘆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書桌上,一頭歪在手臂上,“祖母打算給我說一門親事。” 方稚桐與霍昭面面相覷。 這不是好事么? 謝停云輕喟。 “我知道祖母的心思……”祖母想讓他早日成親,也好盡早為謝家留下一滴血脈??伤Σ怀擅痪偷模碜庸怯植缓?,這時候成親,豈不是害了人家? 再說,若不是自己喜歡的,娶回家來,兩兩相對無言,又有什么趣味? 霍昭已是定了親的,吉日都已經(jīng)選好了,只等今科秋試榜上有名,就將婚事辦了,取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在他看來,成親乃是天經(jīng)地義、水到渠成之事,如何會一副郁悶到極點的樣子? 霍昭理解不能。 方稚桐卻是能理會得謝停云的心理的。 謝停云本就從小身子弱,性格文靜內(nèi)向,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與人說起。又因謝老夫人寶貝他寶貝得緊,他素來少與人接觸,要不是在東海翁處習(xí)字,結(jié)識了他們?nèi)齻€,大抵朋友也沒有幾個。 他一定想多看看外頭的世界,體會季節(jié)交替,人情冷暖。 可是謝老夫人卻樁樁件件都替他打算好,并不給他自主的權(quán)利。這親事,恐怕也沒有他置喙的余地。如此盲婚啞嫁,取個寡淡無趣的,或者霸道潑辣的,以謝停云的性格,兩人相看兩相厭,卻要綁在一起生活下去,無疑是極痛苦的。 “謝兄若實在不喜,小弟以為,還是要同謝老夫人明說了的好。畢竟謝老夫人極疼愛于你,終究還是要考慮你的心情的。與其將來怨懟,弗如現(xiàn)在就說開了。” 謝停云抬起眼來,“這行么?” 方稚桐一笑,“你不試一試,怎知不行?” 霍昭卻覺得有些不妥,“方賢弟莫要胡說。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們說三道四的道理?” 方稚桐也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到底娶回家來是要過一輩子的,若娶了一個性子扭擰,脾氣霸道的,往后白天黑夜常相見,心里不舒坦的,還不是自己么? 倘使能娶個情投意合的回來那是最后,再不濟,也得知道對方是否品性嫻雅端良。 謝停云卻直起身來,“方賢弟說得有理?!?/br> “什么有理無理的?”查公子恰在此時一敲書房的門,走了進來,一邊抬手抹汗,一邊問。 霍昭便將剛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查公子聽罷,用折扇一敲手心,“我當(dāng)什么事!這有何難?!” 書房內(nèi)其余三人俱將目光投向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查公子。 查公子很是得意,“謝賢弟晚上恭恭敬敬到老夫人屋里吃飯,吃過飯,趁老夫人心情正好,只消說未有功名,不思兒女之事。但也知道祖母年事已高,所以愿尋一個溫婉賢良的納為妾室,在祖母跟前伺候。老夫人若是準許了,你自可以將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一一分說?!?/br> “這……”霍昭沉吟,“也不是行不通。既全了謝老夫人的念想,又留下可以周旋的余地?!?/br> 方稚桐卻微微蹙眉。未娶妻先納妾,這叫今后進門的正室如何自處? 謝停云卻是眼睛一亮。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谷陽橋下茶攤里那個素凈干凈心思玲瓏的女子來。家里的丫鬟謹慎小心,同他說話都是輕聲細氣的,生怕聲音大了,驚擾著他。他屋里也有貼身伺候的丫鬟,只是總沒人與他親近。原是祖母管得緊,又再三敲打丫鬟們,若是誰存了歪心做下那下作事教她知道了,必定打殺了,絕不姑息。所以丫鬟們都敬著他,遠著他。 反倒是那茶攤上的小娘子,輕顰淺笑,心思玲瓏,人生得也清秀可愛…… 方稚桐見他臉上若有所思,心知他是有了主意,遂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殊不知恰恰是今日書房里的一番談話,日后引起了不小的波折。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古代未婚男女,能讓他們接觸互動的機會真的不多啊~ ☆、31 第三十章一次相助(3) 亦珍眼看天氣一天熱過一天,茶攤的生意因有了心太軟和做成兩爿翅膀狀的千層蝴蝶酥,總算不錯,家里存散碎銀子的匣子已經(jīng)裝了滿滿一匣。母親曹氏的身體也穩(wěn)定下來,不必再用湯藥,兩母女還能飯后在自家院子里閑適地散步片刻。 前兩日隔壁的楊夫人帶著寶哥兒回周浦鎮(zhèn)娘家去了,臨走之前,只說這家中鎮(zhèn)日雞飛狗跳,不利寶哥溫書迎試。楊老爺這回正是鬼迷心竅,如何也不能從一次得兩個兒子的牛角中鉆出來,又想楊夫人在家里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萬一驚得那丫鬟動了胎氣便不妙了,遂攔也不攔,任由楊夫人帶著兒子和貼身的丫鬟婆子,雇了輛馬車,呼啦啦走了。 只是楊夫人帶著寶哥兒回娘家了,楊府上仍是不太平,兩個姨娘都想著能趁太太不在家,將中饋大權(quán)攬在自己的手里。雖然肚皮不爭氣,沒能生出兒子來,但若是能將中饋把持在手中,將來女兒出嫁,總能多替女兒置辦些嫁妝不是?萬一將來老爺去了,也不至于沒有錢財傍身。 一時間各種手段都使了出來,因夫人不在府上,無人管束下人,很快內(nèi)宅這些事便傳得街知巷聞。 偏那大著肚子的掃地丫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若讓兩個生了女兒的姨娘把持了庶務(wù),待她肚子里這兩個生下來長大成人,還能剩下什么?便放低了姿態(tài),一邊捉了楊老爺?shù)氖秩ッ锹〉酶吒叩亩亲?,一邊勸說楊老爺:夫人雖然為人嚴厲,可是最公正不過,管束下人一向有方,該給她吃穿的,從來沒短過。若是為了我肚子里的兩個孩兒,弄得家宅不睦,倒是婢子的不是了。過兩天等夫人氣消了,老爺還是把夫人接回來罷。就當(dāng)是看在這兩個孩兒的面上。 楊老爺一聽,大是感慨:還是你好啊。 那兩個妾趁夫人不在,爭來斗去,眼皮子淺得很,倒顯得夫人持家有道了。 亦珍有一句沒一句地將楊家這些爛眼子事聽了個大概,深深覺得,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真心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 單單她所知所見,英姐兒的親爹,隔壁的楊老爺,招娣的爹,沒一個是好的。她對自己早逝的父親并無多少記憶,母親也極少提起,可是亦珍這時頗不孝地想,如果父親尚在人世,也是這樣一個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薄幸之輩,成日叫母親傷心難過的話,那真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兩母女相依為命的好。 不過這念頭過于驚世駭俗,亦珍老老實實地將之爛在肚子里,只搖了母親的手臂,央母親答應(yīng)她十五那天得西林禪寺去上香還愿。 曹氏沉吟良久,做搖頭狀,亦珍以為母親不許,整個人都偎在母親身上,“娘親,您就答應(yīng)我這一回罷!女兒也不是出去玩的,還想順便去收些青梅回來,好熏制烏梅。” 曹氏假做被女兒央得煩了,“好好好?!?/br> 亦珍一喜。 “到時候叫湯伯雇了車,帶著招娣一道去,路上不可耽擱。”曹氏伸手拂開女兒額前的碎發(fā),露出飽滿的額頭來,“娘聽說西林禪寺的素齋是極好的……” “娘親等女兒從西林禪寺帶素齋回來孝敬您?!币嗾渎勏腋瓒乓猓?dāng)即抱著母親的手臂,笑瞇瞇地保證。 曹氏一擰女兒的鼻尖,“看把你得意的。” 等到了六月十五這天,湯伯一早去車馬行雇了一輛馬車回來。 曹氏在垂花門內(nèi)目送女兒帶著一臉歡喜的招娣,出正門上了等在門前的馬車,放下車簾,車夫一揚馬鞭,嘴里輕喝一聲:駕! 那褐毛的老馬便不緊不慢地拉著車,往前行去。 亦珍先去了縣外的農(nóng)戶家中,付了五百錢的定銀,約好兩日后來收青梅。招娣跟在亦珍身后,小姐帶她出門的新鮮勁頭散去,她吸了吸鼻子,聞見久違了的泥土氣息,倏忽就想家了。不知道娘在家好不好?爹納了妾沒有?那妾在家里,會不會和阿娘一道給娘氣受? 亦珍在去西林禪寺的路上,見招娣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招娣,怎么了?” 招娣只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