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老夫人……求求您……行行好……小老兒給您磕頭了……”湯伯重重地朝謝老夫人叩首。 “謝大掌柜,此間便交給你了?!敝x老夫人站起身來,自有一直立在暗處角落里的婆子來扶了她,揚長而去。 謝大掌柜待謝老夫人走了,趕緊上前去扶去湯伯,又叫了小伙計進來,略略處理了他額上拼命叩頭磕出來的傷痕?!袄细绺?,聽小弟一句勸,我家老夫人最是寶貝孫少爺,怕是不圓了少爺?shù)男脑?,不肯罷休。您還是快點家去,和你家小姐商量商量,到底人命關(guān)天?!?/br> 見湯伯一臉茫然,謝大掌柜的又加了把勁慫恿道:“我家孫少爺年少英俊,又飽讀詩書,待桂榜得中,便是舉人老爺。貴府的小娘子給我家孫少爺做妾,并不委屈了她……” 湯伯拼命搖頭,“不成!這不成!” 謝大掌柜嘆息一聲,便不再多言,只叫小伙計送湯伯出去。 湯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出了回春堂,心頭一片凄惶。一邊廂是夫人危在旦夕的性命,一邊廂是小姐一輩子的幸福,他一個做下人的,如何能決定得了? 湯伯拎抓好的藥包,埋頭往前走,走不多遠,一頭撞在個從未醒居酒樓里出來的公子身上。那公子被撞了個趔趄,身旁的小廝一把扶住了公子,隨后朝著湯伯喝道:“老東西!沒長眼睛么?撞壞了我家公子,拿你十條老命也賠不起!” 喝罷還不甘心,抬腳便朝著湯伯胸口踢來。 一旁同行的公子輕輕對那公子道:“程兄,眼看便要放榜了,這時候要是踢傷了人,怕是不好。” 到底是讀書人,要是給人留下德行有虧,縱仆行兇的印象,總是不美。 那被撞的程公子一聽,和聲制止小廝,“松風,罷了。” 小廝堪堪收了腳,瞪湯伯一眼,“我家公子仁慈,你這老東西還不快滾?!” 同行的公子一拍程公子肩膀,“小弟帶程兄去個別致的去處,為程兄壓驚?!?/br> “方賢弟,這如何使得?”程公子嘴上這樣說,人卻已隨著方稚桐走了。他的小廝連忙跟上。 方稚桐朝書僮奉墨使個眼色,奉墨遂一拍額頭,“哎呀公子,小的將您的扇套落在未醒居里頭了!” 方稚桐拿扇子一磕奉墨額叫,“果然是個沒腦子的,還不快去???我與程兄先行一步,你快去快回。” 說罷與程公子把臂前行。 奉墨假意三兩步跑回未醒居,蹭蹭蹭上了二樓雅間,踅摸了一圈,又跑下樓來。在門口探頭一望,見自家公子與程公子二人去得遠了,這才跨出未醒居,拔足往反方向去追湯伯。 奉墨追上湯伯,輕聲喚他:“老丈,適才是否撞著了?” 湯伯就著昏暗的天光,看了奉墨一眼,搖搖頭,繼續(xù)默默前行。 奉墨看看湯伯手上拎著的藥包,“可是家中有人生?。窟@八月里的天氣最是捉摸不定,極容易閃了人?!?/br> 湯伯點點頭。方少爺身邊的小廝常隨方少爺在他的茶攤喝酸梅湯,也算認識,素日里偶爾還會聊上幾句。 “這風寒病邪可馬虎不得,看過了大夫沒有?不知是哪家醫(yī)館的?老丈若有需要相幫之處,不妨說來聽聽,也許小可能幫得上忙?!?/br> 湯伯此時腦中一片混沌,胸口憋著一口悶氣,正無處訴說,聽奉墨這樣一問,終是忍無可忍,一股腦兒地將夫人病重,大夫說安宮牛黃丸退熱安神鎮(zhèn)驚效果最佳,他去回春堂求藥不成,統(tǒng)統(tǒng)說了。 最后抹了一把老淚,“小老兒無能,愧對夫人小姐!” 奉墨聞言,一邊勸湯伯且安心,說慈惠堂的大夫醫(yī)術(shù)極好的,一邊停了腳步,“老丈先回府去,小的可去回了我家少爺,許能幫得上忙。” 說完返身去追少爺。 方稚桐請程公子到新開的一間極風雅旖旎的伎館,在包廂中聽吳儂軟語低吟淺唱,又叫伎館中賣藝不賣身的伶伎溫了頂好的桂花酒送來,兩人由素手纖纖,軟語溫存的侍婢服侍著,各吃了兩只新鮮螃蟹。程公子溫香軟玉在抱,不消片刻,便有些熏熏然飄飄然,對著美貌嬌俏的侍婢上下其手起來。 方稚桐使個眼色,侍婢便與程公子的小廝一道,扶了他到后頭休息。 程公子在后頭如何翻云覆雨,幾度巫山不提,方稚桐結(jié)了帳出來,奉墨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見自家少爺出來,忙趨上前附在方稚桐耳邊,將自己打聽來的消息說了。 方稚桐聞言,心道:只怕還不止這些。以謝老夫人愛孫之切,必定趁機要挾。 “走,往慈惠堂走一趟。” 兩主仆大步流星急匆匆往慈惠堂去,總算在醫(yī)館落鑰上門板之前趕到。 奉墨上前向準備關(guān)門上板的小伙計打聽:“請問貴號今日坐堂的大夫可還在?” 小伙計見方稚桐主仆打扮不俗,忙放下手中的門板,嗵嗵嗵三步并做兩步,跑到后堂去,請了大夫出來。 大夫被小伙計請出來,一路微微垂著頭放下自己挽起來的衣袖,一路問:“說了是什么病癥沒有?” 方稚桐見大夫行到跟前,斯文一禮:“鐘先生?!?/br> 鐘大夫抬頭,見是方稚桐,不由一怔,“二公子?” 鐘大夫是認得方稚桐的,方府的老夫人也一直由他請平安脈,吃他開的食補方子,這時乍見方稚桐,只當方老夫人有什么不妥。 “鐘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方稚桐低聲問。 “二公子里面請。”鐘大夫?qū)⒎街赏┳屵M內(nèi)堂,略微將攤了一桌的藥材攏了攏,“里頭亂得緊,還請二公子見諒?!?/br> 方稚桐擺擺手,表示無妨,“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鐘先生成全?!?/br> 鐘大夫微微睜大眼睛,一手捋過頜下胡須,“二公子何處此言?” “在下想向鐘先生打聽景家堰余府夫人的病情,不知要緊不要緊?” 鐘大夫略略遲疑,“二公子打聽這事做什么?” 方稚桐淺淺地一笑,并不解釋。 鐘大夫心中稍作計較,遂將曹氏的病情之兇險大致說了。醫(yī)者父母心,曹氏一家孤兒寡母,全靠一個未及笄的女兒支撐局面,鐘大夫看著于心不忍。但他一個大夫,實在愛莫能助。 他觀方稚桐此來,倒像是有心相助之意。且不論其中因由,能救人一命,總是一番善舉。 “……心神耗弱,兼之急火攻心,此番便是救回來,怕是也有損壽數(shù)?!辩姶蠓蜉p嘆,“本來都養(yǎng)得差不多了,不知恁地,前功盡棄?!?/br> “非安宮牛黃丸不可?” “此藥見效最快,亦不如其他虎狼之藥霸道。紫雪丹、至寶丹亦可,不過藥效便差了許多,未必能解眼前之急?!辩姶蠓虻???上О矊m牛黃丸制作不易,極其難得,需得集齊了頂好的牛黃、郁金、犀角、麝香、真珠等十幾味藥材,研成極細的藥末兒,以老蜜煉制為丸,裹以金箔,最后以蠟封之。因制作起來極其精細繁瑣,是以自來便一丸難求。 方稚桐聽罷,朝鐘大夫一揖,“多謝鐘先生不吝相告?!?/br> 隨后辭了鐘大夫,自慈惠堂出來,直接回府。 作者有話要說:有讀者說賣身救母的情節(jié)最討厭了。 內(nèi)個,放心,不會賣身救母的。 ☆、49第四十八章一力承擔(3) 湯mama見湯伯紅腫著額頭回來,大驚失色,“老頭子,你這是怎么了?你可別嚇我??!” 湯伯將手中的藥包遞給湯mama,再也支撐不住,蹲在二門外頭,雙手捂住面孔,狠狠抹了一把,“阿翠,我沒用,沒用啊!” 湯mama看他如此沮喪,心里說不出來的難過,可是想到夫人還等著他的藥,只輕聲對他說,“我給你在屋里留了晚飯,你累了一天,趕緊去吃飯,歇一歇罷。我去給夫人熬藥?!?/br> 說完拎著藥包,回二門里,進廚房支上小藥爐給夫人熬藥。 等湯mama將熬好的藥放在托盤中端進曹氏屋里,天都已經(jīng)黑了。里間點著燈,燈影搖晃,將亦珍的身影映得瘦瘦長長。湯mama輕輕喚了一聲“小姐”,將托盤擱在夜壺箱上,“夫人這里有老奴守著,您先吃點東西罷。” 自小姐下午領(lǐng)了大夫回來到現(xiàn)在,小姐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就這么一直守在夫人床邊,不曾離開半步。并按大夫教的法子,一遍一遍按摩曹氏的xue位,只盼母親能趕緊醒過來。 亦珍卻恍若未聞,只握緊了曹氏的手,低聲對曹氏道:“娘親,您不能丟下女兒一個人。您若是就這么丟下女兒,女兒在這世上,還有什么親人?女兒求您,快點醒來,看看女兒……” 湯mama別過臉去,不讓自己在小姐跟前掉眼淚,惹得小姐愈加傷心。 “小姐,讓老奴伺候夫人趁熱把藥喝了,您也稍微休息一下。若是您累垮了身子,夫人醒過來,要傷心的?!?/br> 亦珍總算是聽見去了,默默點了點頭,將床頭的位置讓給湯mama,自己坐到一邊的繡墩上,取過桌上早已經(jīng)放涼了的五彩粟米粥,就著一小碟麻油脆瓜,三兩口吃個精光。 湯mama趁機撬開曹氏的牙關(guān),用湯匙將一碗湯藥慢慢喂進曹氏嘴里。見曹氏喉頭微動,雖然嘴角難免有藥流出來,但是大半都咽了下去,不由得松了口氣。 “小姐你看,夫人能咽得下藥去!” 亦珍將手中的粥碗一放,撲到曹氏床前,果見母親喉頭上下輕動,一口藥大半都咽下肚去。亦珍的眼眶一熱。母親能自己咽得下藥去就好,若咽不下東西,不能自己進食,她該如何讓母親進餐用藥? 這時候粗使丫鬟在門外對守在門口的招娣道:“湯伯在二門外,說有事要稟過小姐?!?/br> 亦珍望了一眼母親,隨后起身對湯mama道:“mama替我照看片刻,我去去就來?!?/br> 說罷轉(zhuǎn)身走出內(nèi)間,出了曹氏的屋子,一路來在垂花門前頭。 隔著一道垂花門,門內(nèi)門外,兩主仆默然相對片刻,湯伯垂頭,“小姐,老奴有負小姐所托,沒能求得安宮牛黃丸回來?!?/br> 亦珍搖搖頭,“不怪你,湯伯?!?/br> 亦珍曉得這藥金貴,便是在京里,也不是任意富貴人家都能有的,何況遠在江南,哪那么輕易就能求到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 “其實謝家的回春堂里就有這藥,只是……”湯伯難以啟齒。要他一個做下人的,勸自己家的小姐為了夫人自甘為妾,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謝家?亦珍剎那之間腦海中將一切都串通起來。母親本來將養(yǎng)得好好的,連大夫都說若能保持現(xiàn)狀,母親便算是大好了。怎的忽然就憂思過甚,急火攻心了呢?這一算時間,母親恰恰是在那魏婆子攔住她,巧舌如簧慫恿她給謝少爺做妾之后,驀然病倒的。 定是母親知道了此事!所以才會受不住刺激,一股心火發(fā)作不出,以至前功盡棄。 亦珍咬碎銀牙,恨不能沖到謝府去尋謝家理論??墒且嗾鋾缘茫巯虏皇敲ё驳臅r候。母親需要她照顧,家里也萬萬不能斷了生計,求醫(yī)問藥要大把銀子。 “湯伯,你不必說了,此事我自有打算?!币嗾洳蝗桃姕疄殡y,輕輕說道。 天空中一輪下弦月灑向人間冷冷清輝,映得亦珍的面容半明半暗。 湯伯覺得這一剎那間,小姐那清瘦的身體里,有強大的東西,破土而出。 “是,小姐。”湯伯應(yīng)。 亦珍回得母親曹氏屋里,湯mama已經(jīng)將一碗藥都趁熱喂了下去,見亦珍回來,忙問:“小姐,老湯可說了些什么?” 亦珍擺擺手,“不是什么要緊事。” 說罷吩咐招娣,“去把我屋里的被褥取來,今晚我在母親屋里打個地鋪?!?/br> “小姐,這地上最冷不過,還是老奴在夫人屋里值夜,您回去好好睡一覺?!睖玬ama舍不得叫小姐這么辛苦。 “無妨,叫招娣將褥子鋪得厚些就好?!币嗾鋱猿?,又勸慰湯mama,“mama今晚好好休息,明日白天還要你一人全力照顧母親呢。” 湯mama拗不過亦珍,只好答應(yīng)了,“那老奴睡在外間羅漢床上,小姐有事就喚老奴一聲?!?/br> 招娣正打算開口,也留下來值夜,卻被亦珍揮手阻止,“招娣回屋去,明天早起做桂圓紅棗茶的事便交與你了?!?/br> 招娣睜大了眼睛,“小姐,奴婢……” “就這么說定了。”亦珍決意。 次晨亦珍雞鳴前便自行醒來。外頭的天剛蒙蒙亮,空中飄著一層水氣氤氳的薄薄晨霧,桂花暗香浮動。 亦珍整夜都沒睡好,過一刻便起身看看母親,甚至幾度忍不住用手探母親的鼻息,感受到母親溫熱的呼吸,她才能放下心來。又擔心母親便溺,時不時要摸一摸母親身下的褥子,若是濕了,好立刻換了干凈的里衣與褥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