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說罷自出了小弄堂,嘴角噙了笑家去了。 兩個混混等魏婆子走了,拉開荷包一看,果見兩錠明晃晃的銀錠子在里頭,心道這魏婆子出手真是大方,也不曉得那谷陽橋頭支茶攤的人家與她有何私怨,教她如此舍得下功本,只為了要人家那茶攤開不下去。 不過這與他二人也無甚關(guān)系,他們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何況這錢也容易賺得很。兩人收了荷包,又晃晃悠悠出了弄堂,從西市往谷陽橋一路而去。待來在橋頭,朝下一望,便看見在橋下涼亭旁支著茶攤的湯伯,正舀了熱茶端與路過的吃客。 兩人遂一前一后下了橋,來在茶攤跟前,“老頭兒,你這茶攤有什么好吃的茶?” 湯伯見是兩張陌生面孔,又一副市井流氓的打扮,忙賠了笑道:“小老兒的茶攤四季專賣酸梅湯與桂圓紅棗茶并熱茶,連幾色茶果。不知兩位客官想來點什么?” “哦?那便來兩盞酸梅湯醒醒酒罷?!眱扇艘膊坏?jīng)鐾だ锶?,只掇了茶攤里的條凳,往方桌邊一坐。 湯伯小心翼翼地解釋:“二位來得不巧,今日酸梅湯已經(jīng)都賣完了……” 這倆混混也不即刻發(fā)作,只一笑,“那有什么就喝什么罷,剛吃了酒,口干舌燥,只消解渴便好?!?/br> 湯伯見二人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并不似來尋不痛快的,略略放下心來,只心里仍提防二人,盛了滿滿兩盞桂圓紅棗茶,又另贈了兩樣茶果,端了送到二人跟前,“客官請慢用,當(dāng)心茶燙?!?/br> 說罷退到一旁去。 因過了午正,早市已經(jīng)散去,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漸漸少了,湯伯微微垂了眼,想歇一口氣,哪成想耳聽“哐啷”一聲脆響,茶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褐色的茶湯流了一地,桂圓紅棗撒得到處都是。 “兀那老頭!我二人才方吃了酒,想喝盞茶醒醒酒,你給大爺上的是什么?!想燙死我們不成?” 湯伯心頭一緊,竟然真是來尋釁滋事的,趕忙上前賠禮道歉:“是小老兒的不是,燙著了二位客官,小老兒給二位客官賠禮了。今日的茶錢都算小老兒的……” 偏這二人不依不饒,“有你這樣做生意的?茶錢?爺不差錢!” “你這茶攤,要酸梅湯沒有,要桂圓紅棗茶又燙死人,爺不高興,便想拿茶錢打發(fā)爺。當(dāng)爺是叫花子么?” “看什么看?!再看少爺我砸了你的茶攤!” “求二位爺饒了小老兒罷?!睖闹袢张率嵌悴贿^這一場了,只是仍想能好言好語地把這兩位專門來鬧事的煞星勸了。 “饒?”他二人眼珠一轉(zhuǎn),笑了,“若要我二人饒了你,你便跳下河去,學(xué)王八游一圈再上來?!?/br> 說著指了指谷陽橋下頭的城河。 湯伯望著橋下的城河,心中叫苦不迭。如今已過寒露節(jié)氣,雖說是午間,但要他老胳膊老腿地下河一游,分明是要他的老命。他這條老命丟了不要緊,只怕家里要雪上加霜,叫夫人小姐孤兒寡母的,如何營生? 兩個混混見湯伯猶豫,更是囂張,“不游?看不起少爺是不是?今日定要叫你這老頭兒好瞧!” 說罷擼胳膊挽袖子,一把掀翻了方桌,掇起條凳,掄圓了砸碎了兩個盛茶水的大甕,推倒了裝茶果的食盒,拿腳在上頭來來回回地碾了又碾。 湯伯人單力薄,哪攔得住這兩個混世魔頭? 不消片刻功夫,茶攤便叫這兩個混混砸得滿地狼藉,用來裝物事的獨輪雞公車更是被砸得支離破碎,桌子也斷了兩條腿兒。湯伯阻攔不住,被甩得跌在滿地茶水中,狼狽之極。 兩個混混這才住了手,“看你以后還敢不敢看不起少爺!”隨后揚長而去。 橋頭兩旁的人家聽見有人鬧事,又打又砸的,無不緊閉門扉,無人敢出來替湯伯說句公道話的。 這在谷陽橋景家堰里做生意的人家,都是小本經(jīng)營,來來往往也俱是熟人,大家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便是有個磕磕碰碰,也不是什么過不得的怨氣??刹辉娺^有人這樣往狠里打砸鬧事的。 再者都是向巡檢衙役孝敬過銀錢的,地痞無賴哪怕來訛點銀子花花,也不會弄得動靜太大,免得壞了衙差大人的財路,最后自己倒霉,是以一向都相安無事。今日這兩個混混卻是素日都在西市與花街柳巷里出入的,很不把這些小商小販放在眼里。若非魏婆子拿錢攛掇,根本都不往谷陽橋這頭來的。 兩混混砸完了茶攤走了,留下湯伯,噙著淚水默默收拾殘局。這是家里維持生計的,如今被砸了,他如何向夫人小姐交代?再則夫人如今身體欠佳,若是曉得了,又動了氣,萬一加重了病情那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巷口條頭糕鋪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板娘自里頭出來,手里拿著畚箕掃帚,一邊來幫著湯伯收拾,一邊壓低了聲音道:“湯伯,您老在此間設(shè)茶攤,也有年月了,茶好,價錢公道,人緣也好,從來沒人找您老的麻煩……家里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湯伯長嘆一聲,“沈家嬸子,多謝你……” 老板娘擺擺手,“我那日見有個婆子攔下了你家小娘子,說些不三不四的,虧得你家小娘子是個規(guī)矩人……” 老板娘左右看了看,“如今怕是被人記恨上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大家放心。 ☆、53第五十二章一線轉(zhuǎn)機(jī)(1) 湯伯回到家里,湯mama一看他滿身狼狽,滿滿的一雞公車推出門去,回來卻是甕碎椅折,連車都壞了,不由得一驚,“老頭子!” “噓……”湯伯掩了她的嘴,低聲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 湯mama頓足,“這明擺著是壞咱們家的生意來的?!?/br> “此事萬萬不能叫夫人知道?!睖凇?/br> “可是……”湯mama遲疑,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早晚會被夫人察覺。 “說與不說,都要先問過小姐,再做決定?!睖株P(guān)照湯mama,“小姐是個有成算的,倒比你我看事情都長遠(yuǎn)?!?/br> 湯mama點點頭。 許是沒爹的孩子早當(dāng)家之故,小姐自夫人年初病倒之后,一下子便懂事起來,從不教夫人擔(dān)心,一力支撐起家中生計,叫她好生佩服。 晚間吃過飯,湯mama伺候曹氏睡下,借口到后頭院子里洗漱,先轉(zhuǎn)去了亦珍的屋里。 等與亦珍在堂間里主仆落座,湯mama將茶攤被砸的事,一一說了。 亦珍坐在鋪了繡墊兒的繡墩上沉吟片刻,輕聲安撫湯mama,“茶攤砸便砸了,湯伯人沒事便好。如今家中正是多事之秋,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趁機(jī)將茶攤先收起來幾日罷?!?/br> “小姐……”湯mama欲言又止。家里除了茶攤外并無進(jìn)項,如今若是收了茶攤,又要供一家數(shù)口嚼用,又要緊著夫人吃的湯藥不能斷了捻兒,可是不少的開銷啊。 湯mama的憂慮,亦珍如何不知?只是那兩個混混分明就是故意尋釁,若不暫時收了茶攤,他們?nèi)蘸筇焯靵頁v亂,壞了茶攤的口碑,把回頭客都趕走了,那才是得不償失。與其被他們不明不白地日日滋擾,弗如暫避一時。 “只是也沒有教人白白欺負(fù)了不做聲的道理?!币嗾渚従彽?,“還請mama轉(zhuǎn)告湯伯,煩勞他將被砸壞的物事都收攏了,呈給鄉(xiāng)老過目。總要請鄉(xiāng)老給我們評評理,還我們孤兒寡母個公道才行?!?/br> 她們家孤兒寡母尋親而來,投親不果,在松江府落腳立戶,生存不易。曹氏不是那不識人間煙火的,自是曉得其中利害,是以四時八節(jié),總不忘讓湯伯給里正鄉(xiāng)老送上自家做的點心茶果。雖不是什么值錢的禮物,但貴在十年如一日,從未斷過。眼下去找鄉(xiāng)老里正主持公道,從中調(diào)解,正是應(yīng)該。 湯mama聞言點點頭。小姐說得是。悶聲發(fā)財可以,悶聲吃虧哪行?他們雖然不想事情鬧大了,然而總歸也不能受了欺負(fù)默不作聲。交給鄉(xiāng)老與里正去調(diào)解,再妥帖不過。 “此事先莫同母親說,待鄉(xiāng)老與里正處有了決斷,再說不遲。”亦珍又關(guān)照湯mama。 次日亦珍仍早早起,做足要出門擺茶攤的功夫,待向母親曹氏請過安,吃罷早飯,便帶了招娣一道出門。在門口目送湯伯拎著茶果點心,帶著被砸碎的茶甏與碾壞了的食盒,往鄉(xiāng)老家去了。 亦珍自己則帶著招娣往丁娘子家去,投了拜帖,求見丁娘子。 丁娘子一見是亦珍投帖求見,忙叫貼身伺候的丫鬟去將亦珍主仆迎進(jìn)門來。亦珍謝過大丫鬟,隨之進(jìn)了丁娘子待客的花廳。 這節(jié)氣江南早晚寒涼,丁娘子在花廳中亦穿了件灑線繡卍字紋攢花披肩,一頭花白頭發(fā)悉數(shù)抿在腦后,梳了個極干凈的髻,又勒了嵌珠抹額,顯得氣色極好,面色紅潤,精神矍鑠。 見丫鬟引了亦珍挑簾子進(jìn)來,丁娘子自羅漢床上起身,伸手招呼亦珍過去,“余家小娘子來了,快快過來坐?!?/br> 待亦珍來到近前,丁娘子攜了她的手,上下細(xì)細(xì)打量,“怎么瘦了?” 前次見亦珍,她還有張帶著微胖的孩兒面,這才幾日功夫,整個人便瘦了,大眼伶仃,下頜尖尖,一件豆綠繡月白玉蘭花的緞子面兒斗篷罩在身上,愈形纖瘦荏弱,倒生出幾分我見猶憐的味道來。 亦珍淺淺一笑,“許是又長個子了的緣故?!?/br> 并不打算訴苦。 丁娘子拍拍亦珍的手,“女兒家還是胖些才有福氣??刹荒苤活櫫思矣嫞韬隽俗约??!?/br> 轉(zhuǎn)頭吩咐屋里的管事婆子,“去,到庫房里將上回大郎得的金絲燕盞取來,等會兒給余家小娘子帶回去。” 亦珍趕忙推辭,“丁婆婆,無功不受祿,這禮太重,亦珍不能收。” 丁娘子“欸”一聲,“你救了老身的性命,多重的禮都不算重,怎么是無功不受祿呢?” 亦珍微赧,“若收了您的禮,我就不好意思開口求您了?!?/br> 丁娘子一聽,朗聲一笑,重重拍了拍亦珍的手背,“你這孩子,跟我還有什么可客氣的?有什么事盡管開口?!?/br> 亦珍斟酌片刻,這才對丁娘子道:“我想求丁婆婆幫忙打聽打聽,縣里有沒有市口好,后頭又連著宅院的鋪面,出租或者出售的?!?/br> 丁娘子聽了又是一陣笑,“你這孩子臉皮就是薄,我當(dāng)什么要緊事呢。這有什么求不求的?一句話,包在丁婆婆身上就是。” 亦珍聞言,起身向丁娘子一禮,“亦珍這廂多謝丁婆婆了?!?/br> 丁娘子揮揮手,又將亦珍拉了坐在自己身邊,“不必和婆婆如此多禮,謝來謝去,累人!” 亦珍又問了丁娘子近日的飲食,略提醒丁娘子如今深秋露重,雖是吃蟹的好時節(jié),只不過蟹乃至寒之物,不可多食。頂好多蘸些姜醋祛寒,蒸的時候下頭墊幾片紫蘇葉子。 丁娘子感嘆,“還是你這孩子仔細(xì)。老身可不就是愛吃蟹么,家里兒子媳婦見我愛吃,哪有攔著不讓我吃的。” “那是他們孝順您?!币嗾湮⑿?。 又說了會兒話,亦珍打算告辭,丁娘子拉著她的手不放,“在婆婆這里吃了午飯再家去罷?!?/br> “亦珍冒昧登門已是打攪婆婆了,而且家中還有事待辦?!币嗾渫窬?。 丁娘子便不強留,“你托婆婆辦的事,一有消息,我就叫人去你家中回信兒?!?/br> “煩勞丁婆婆了。”亦珍告別丁娘子,最后還是拎著丁娘子從庫房里給她取來的金絲燕盞出了丁家。 丁娘子望著亦珍清瘦的背影,微微沉吟片刻,便喚了得力的婆子到跟前來,“去外頭打聽打聽,看看余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雖說老了,可是一雙老眼不昏不花,到現(xiàn)在還能織得一手好布,腦子清爽著呢。這孩子一下子瘦了這許多,絕不是長個子這么簡單的。她不說,她還不會打聽么? 曹寡婦家的茶攤叫人給砸了的消息,不出兩日功夫,就在縣里傳了個遍。 方稚桐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正與霍公子、查公子二人去謝府的路上。 一旁有兩個行商自茶樓出來,一邊走一邊嘆道:“這大茶樓里的茶,無非是茶葉好,價錢貴,可若真論喝著暖和,沁人脾胃,還是谷陽橋下頭湯老頭的茶攤上的茶最好?!?/br> “可惜往后怕是喝不著了?!绷硪粋€喟嘆一聲。 “怎么會?”一個問。 “你才走了貨從外省回來,是以有所不知。”另一個壓低了聲音道,“他家的茶攤叫人給砸了個稀巴爛,不然我也不會請你來茶樓喝茶。” “為什么?湯老頭是個頂老實不過的,從不抬價,茶水也不偷工減料,若非如此,他的茶攤?cè)绾文芤粩[就是十年?” “這其中是大有緣故的?!绷硪粋€向四周看了一眼,這才繼續(xù)道:“聽說謝家的獨苗謝少爺,看中了曹寡婦家的小娘子,要納她做妾,偏偏曹寡婦不肯……” 一個默然。有錢有勢的謝家看中了寡婦家的女兒,想抬進(jìn)府去做妾,寡婦不允,便要斷人生計,這實是有些說不過去。 “那曹寡婦聽說身子不好,怕是她家小娘子也撐不了多久,就要向謝家低頭?!?/br> 方稚桐一行正好走在這兩個行商后頭,恰恰將兩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霍昭與查公子聽了倒沒什么,方稚桐卻是心頭一揪。 她家的茶攤叫人砸了?她當(dāng)時可在場?是否受了驚嚇?茶攤被砸了,她家中該如何維持生計……方稚桐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一路便沉默下來。 待到了謝府,見府中張燈結(jié)彩,一副打算cao辦喜事的模樣,分明是謝家早已胸有成竹,余家寡母應(yīng)也得應(yīng),不應(yīng)也得應(yīng)。 謝老夫人聽下人進(jìn)來稟告,少爺?shù)耐扒皝硖酵贍敚腥藢⒎街赏┤艘綄O子屋里去。又交代管事婆子:“麒哥兒一直盼著同窗來訪,你吩咐丫鬟,除了進(jìn)屋去伺候茶水,不得打擾麒哥兒會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