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謝少爺?shù)男乃计鋵嵅浑y理解。他就像是一株渴望陽光的富貴草,向往著如同勁草一般的亦珍。在他貧乏寡淡的與異性接觸的機會中,亦珍就如同明媚的陽光穿透烏云,直直刺中他的心臟??上?,他始終是封建人家的子弟,不懂得替亦珍著想。放眼如今,類似的男人也不在少數(shù)。 ☆、55第五十四章一線轉(zhuǎn)機(3) 謝老夫人送走了孫子的同窗,又指揮著下人將一應納妾所需的布置了,只等到時候曹寡婦母女低頭。雖說只是個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又只是個妾,但因為孫子喜歡,謝老夫人還是吩咐下去,到時候教廚房整置兩桌酒席,也算是擺了酒,迎她進門。又叫管事擬了單子,只等曹寡婦答應,便立下娶妾婚書,送上聘禮,好擇日使一頂軟轎,將人從側(cè)門抬進來。免得將來那丫頭心懷不滿,成日哭喪個臉,倒叫麒哥兒看她臉色。 這邊廂謝老夫人正打著如意算盤,心想要叫余家丫頭進門三年兩抱,給他們謝家開枝散葉,那邊謝停云屋里的大丫鬟正急匆匆與他院子里的管事婆子一道進了院子,在她理事的花廳外求見,“老夫人!少爺屋里的喜鵲和陶mama求見?!?/br> 謝老夫人收了嘴角的一點點笑,“讓她們進來罷?!?/br> 待二人進了屋,謝老夫人清咳一聲,“你們不在麒哥兒跟前伺候,都過來做什么?” “啟稟老夫人,少爺自三位同窗告辭后,便不言不語,任誰都不理睬。婢子適才去給少爺送小廚房才熬得的桂圓紅棗茶,不料……” “不料怎樣?”謝老夫人捏緊了手中的手珠。 “不料少爺如何也不肯進一口?!贝笱诀吖蛟诘厣希l(fā)抖,“奴婢們勸了半天了……” “什么?!”謝老夫人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整個人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一旁的婆子忙伸手扶住了她,卻被她一甩袖子揮開,“沒用的東西!還跪在這里做什么?趕緊在前頭帶路,我要去看麒哥兒!” 謝老夫人帶著丫鬟婆子一行匆匆來在謝停云的院子,只見院子里鴉雀無聲,下人們不得吩咐不能進屋去,又不敢走遠了,生怕少爺要叫人不能立時回復。這會兒見謝老夫人來了,紛紛矮身。 謝老夫人視而不見地徑直拾階而上,站在門邊的大丫鬟垂著頭伸手替她挑起簾子,恭恭敬敬地通稟,“少爺,老夫人來了。” 屋中一片沉寂,無人回應。 謝老夫人的雙眼一沉,邁步進了明間,穿過碧紗櫥槅扇門,來在里間。只見里間空蕩蕩沒有一個丫鬟伺候著,一盞桂圓紅棗茶打翻在地,將錦繡團花地毯洇出老大一片深色漬子來。 拔步床上的月白色繡松竹紋幔帳垂放下來,影影綽綽,看不清里頭情形。 跟在謝老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惟恐謝老夫人遷怒到自己身上。 謝老夫人走近拔步床,一手撩起幔帳,跟進來的大丫鬟喜鵲忙上前一步,取了一旁的鎏金銅勾,將幔帳勾住了。 謝老夫人只見孫子背朝外睡在床上,身上僅著了件飛花布的中衣,連被子都沒蓋一條。便是聽見了響動,也不肯回頭看一眼。 謝老夫人冷斥:“這屋里頭伺候的都是木頭人不成?!是怎么服侍少爺?shù)??就讓少爺這么躺著……” 屋里屋外的下人聽了,呼啦啦跪了一地,“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息怒??!” 謝老夫人見孫子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略提高了聲音,“將今天在少爺跟前伺候的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拖出去各大二十大板,發(fā)賣出去?!?/br> 自有得力的婆子應了,便要出去,外頭高高低低響起一片求饒聲。 躺在床上的謝停云聽見了,忍不住轉(zhuǎn)過身來,“祖母……” 謝老夫人見孫子肯開口說話,心中松一口氣,“慢著。叫所有人先退下去罷,我與麒哥兒說會子話。稍后再處置這些奴才?!?/br> 丫鬟婆子一聽,如獲綸音,瞬間便自屋里悄無聲息地退了個干凈。 謝老夫人輕輕坐在孫子床邊,望著自己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少年,半晌無語,末了深深嘆息,“麒哥兒,跟祖母說,是誰惹你不痛快了?祖母去替你出氣。何苦拿自己的身子置氣?” 謝停云凝視坐在床前,慈眉善目的祖母,口中發(fā)苦。 “祖母又何苦……拿孫兒院子里的丫頭婆子撒氣……”他其實想說:何苦拿余家小娘子撒氣。 謝老夫人細細打量孫子臉上的顏色,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終是捉了他的瘦長的手,合在自己保養(yǎng)得宜,如同年輕婦人般的手里。 “麒哥兒可是聽了什么閑言閑語?” 謝停云見祖母并不回避此事,遂輕聲問:“可是祖母使人,去砸了她家的茶攤,只為了教她不得不答應與我為妾?” 謝老夫人微笑,“余家小娘子乃是麒兒喜歡的人,祖母怎么會使人去砸了她家的茶攤?她心里怨恨了咱們家,往后和你的日子,怎么會和美?不,不是祖母使的人。” 她只是叫魏婆子不擇手段,至于魏婆子如何做,與她何干? “真的?”謝停云將信將疑。祖母的手段他是見識過的,內(nèi)宅之中治家嚴厲,生意場上手腕強硬,竟是許多男兒都不及的。 “真的?!敝x老夫人直視孫子雙眼,道。 “她不肯,是不是?”謝停云苦笑,“孫兒只見過余家小娘子一面,連話都不曾真正同她說過,只是孫兒一廂情愿,覺得伊溫柔可愛,仔細耐心,倘使能和她日日相對,定是極開心的。孫兒忘了,她恐怕連孫兒是誰,都未必記得。她也是母親跟前嬌養(yǎng)的女兒,如何肯給個陌生人做妾呢?” “我的麒哥兒長得一表人才,學問出眾,人又溫柔體貼,整個松江府待嫁的閨女,哪個不是爭著搶著嫁給你的?”謝老夫人輕輕替孫子拉好被子,“不過是外頭一些人嫉妒罷了,這才傳些個閑言碎語出來,麒哥兒不必放在心上。你只消好生在家將養(yǎng)身體……” 謝停云卻抓緊了謝老夫人的手,“祖母,緣分一事,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孫兒心雖悅之,然而若求之不得,那便罷了。” “麒哥兒……”謝老夫人面對著孫子養(yǎng)了幾日,才恢復了血色的臉,心中無論如何也不舍得。這孩子從小懂事,從未向她提過一個過分的要求,只這一次,她卻無法達成他的愿望。 倒是謝停云看得開,握了祖母的手微笑,“姻親姻親,正是要兩家之間和和樂樂的才好。若是余家小娘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進了門,成日愁眉苦臉的,這日后還有什么趣味?孫兒求祖母另尋一戶人家罷。或者,就抬了我屋里的喜鵲?” 謝老夫人輕拍了孫子一下,“你這孩子,渾說什么?喜鵲怎么行?總得是良家出身的,略識得幾個字,能陪著你吟詩作畫?!?/br> “一切但憑祖母做主?!敝x停云見祖母的眼睛亮起來,這才放下心來。 “不和祖母置氣了?”謝老夫人微笑著問。 “本就不是與祖母置氣,孫兒是氣自己,一廂情愿,倒教祖母為難了。” “你是怕祖母為難余家小娘子罷?”謝老夫人戳穿孫子。 謝停云便“嘿嘿”一笑。 “這下可以吃東西了罷?”謝老夫人揚聲叫外頭候著的丫鬟,端了一直放在小焐扣中溫著的桂圓紅棗茶來,親手喂孫子吃了一盞,這才放心。 待出了孫子的房間,來在院子里,謝老夫人望著外頭跪了一地等待發(fā)落的丫鬟婆子,朝自己身邊跟來的管事婆子一挑眉。 那婆子遂壓低了聲音道:“今兒少爺替你們求情,老夫人心慈,便放過你們。只是我這里都給你們記著呢,往后誰要是不好好伺候少爺,偷懶?;?,在少爺跟前說些個有的沒有的,叫我知道了,就一并打了板子發(fā)賣出去!” 跪在院子里冰冷的青石地上一干丫鬟婆子無不磕頭跪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出了謝停云的院子,回得自己屋里,坐在羅漢床上,屏退左右,只留下兩個心腹婆子。 “老夫人,魏婆子那里……” “且拖幾日,不必理她?!敝x老夫人斂去在孫子跟前的慈眉善目,露出冷硬表情來。 她只得麒哥一個孫子,這偌大一爿家業(yè),往后都要交到他手里去,偏偏這孩子聰明雖聰明,卻是個心慈手軟的,喜歡一個人,連對方受點子委屈,他都見不得,這要她如何放心得下?若是那余家小娘子真進了門,又對他們謝家心懷不滿,到時候蠱惑著麒哥兒,做出什么對謝家不利的事來,她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去見謝家的列祖列宗? 與其如此,還不如尋個麒哥兒不放在心上的,反正不過是用來開枝散葉的罷了。 謝老夫人如此一想,也算是想開了。只不過——她盯著自己的指甲沉沉地一笑,那曹寡婦母親實是太不識抬舉,自己也不必叫魏婆子來說此事作罷,盡管由得魏婆子去折騰,總要教曹寡婦一家提心吊膽個夠才能解她心頭之恨。 ☆、56第五十五章一爿小店(1) 亦珍在母親曹氏察覺出異樣前,尋了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到母親屋里陪母親說話,哄得曹氏開懷笑了幾回,這才輕描淡寫地對母親道:“娘親,女兒將茶攤收起來了?!?/br> 曹氏一愣?!昂煤玫?怎么把茶攤收起來了?” 不等亦珍解釋,曹氏便恍然大悟,輕道:“可是有人尋咱家的麻煩?” 不然以女兒和湯mama夫妻倆的性子,萬沒有收了謀生用的茶攤的道理。 亦珍按住了她的手,“娘親切莫胡思亂想,大夫叫您安心靜養(yǎng),您忘了?” 曹氏淺笑,“我還能是個紙糊的人,稍微一戳就破了不成?娘要是這點子事情都承受不起,怎么能千里迢迢帶著你從京里到松江來投親,又一手把你拉扯大?” 亦珍聞言嘿嘿笑,“娘親便是那鐵打的女金剛,也得休息休息不是?” 曹氏聽女兒這樣形容她,忍不住捏了她的面頰一把,“你這孩子,怎么說的話?” 又覺得指尖下頭,女兒的面頰消瘦了不少,心下一陣凄惻。 “娘親,女兒將茶攤收了,不全是因為有人尋咱們家的麻煩?!币嗾渚従弻δ赣H曹氏道,與其叫母親胡亂猜測,弗如由她將事情講與母親聽,只不過隱去了其中那些糟心事兒?!皽荒瓯纫荒昀狭?,身體雖說還硬朗,但總不如早幾年那么朗健。女兒有時看湯伯弓著背,一路吃力地推著雞公車走在前頭,實在是不忍心……” 曹氏拍拍女兒的手背,她的女兒,是個心軟的孩子呵。 “……再說茶攤開在露天處,刮風下雨都不方便支出去,一年里總有好些日子沒有收入。平時支在橋下,天兒熱天兒冷的,客人坐著喝茶也不舒服?!?/br> 亦珍一一向母親陳明自己觀察下來的結(jié)果?!芭畠阂皇窍氡荛_那些個尋事的人,二也是想細細籌劃了,尋一間連后頭宅院的鋪面,開個小館子出來,仍可以賣酸梅湯桂圓紅棗茶各色茶果,亦可做些其他的吃食,供客人選擇。這樣湯伯也不必每日推車走出老遠去,寒冬酷暑地受苦挨累……” 曹氏聽女兒娓娓道來,有條不紊,竟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并不是一時沖動。 “可尋好了鋪面?” “不瞞娘親,女兒年歲小,沒見過什么世面,又哪里懂得這些?是以冒昧去求了丁娘子幫忙打聽?!币嗾鋵嵲拰δ赣H道。 曹氏一邊欣慰女兒做事老成穩(wěn)重,一邊又暗自傷感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到頭來竟不能教女兒安心快活無憂無慮直到出嫁。 亦珍最怕母親胡思亂想,倚在母親肩頭,笑呵呵道:“憑娘的一手好廚藝,以及女兒這一學便會的天賦,整治幾個獨門拿手好菜不成問題,到時保管每日里食客如云,生意興隆,娘只管數(shù)銀子數(shù)到手抽筋?!?/br> 曹氏聽得噗嗤一笑,“說什么傻話?!?/br> 這時候湯mama進來稟報,丁娘子家的丁勝媳婦兒求見。 亦珍知道這丁勝媳婦兒是丁娘子跟前得力的婆子,遂請母親曹氏好好休息,叮囑湯mama陪著曹氏,自己帶著招娣趕緊到偏廳里接待丁勝媳婦兒。 丁勝媳婦兒三十歲上下年紀,生得一張圓臉,見人先露三分笑,看起來很是和氣。見亦珍帶著招娣進了偏廳,忙自椅子上起身見禮,“奴婢丁許氏見過余家小娘子?!?/br> 亦珍回禮,“見過丁家嬸子?!?/br> 丁勝媳婦忙搖了搖手,“不敢當,不敢當。我家老夫人差奴婢來,與小娘子說一聲,小娘子所托之事,如今有了眉目。請小娘子明日巳初往谷陽橋東缸甏行里陶家鋪子一見?!?/br> 亦珍想不到這么快就有了消息,心下高興,又向丁勝媳婦兒微微斂衽,“多謝丁家嬸子相告,煩請嬸子代為轉(zhuǎn)告丁婆婆,小女子定當如約前往?!?/br> 丁勝媳婦還禮告辭。 招娣送丁勝媳婦兒出門,在門邊碰見提了四色點心紙包的湯mama,湯mama將點心交給丁勝媳婦兒,“帶著路上吃,解解厭氣?!?/br> 丁勝媳婦兒爽快地笑納,回去復命去了。 湯mama推一推招娣,“學著些,往后跟著小姐出門應酬,人情往來,要學的地方還多著呢。” 又細細對招娣說,大戶人家主人跟前得用的丫鬟婆子媳婦子,有時比不受寵的姨娘庶子女都威風,萬不能小看了他們。便是不能交好,也絕不可得罪。似丁勝媳婦兒這樣,代主人家前來傳信,特特跑一趟,假使不給點辛苦錢,也不好教她空手而歸。家里旁的沒有,精致的點心總是有的,準備個四色點心或者做得再好看些,備個點心攢盒,總是要的。 招娣聽了,認真點頭,表示知道了。 只不過湯mama一見招娣那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便曉得這一番話,這丫頭多半聽進去,卻未必領會得。心想待人接物原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教得會的,以后多提點著她些。何況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最后到底能不能獨當一面,還要看招娣自己的了。 這一點上,小姐倒似天生便開了竅,在外頭從不怯場,亦不畏首畏尾,很是落落大方。若非如此,怕是也不會有這樣一番際遇,得了丁娘子的青眼。 次日亦珍早早便醒了,她頭晚一宿沒睡好,在心里描摹揣測著陶家鋪子的模樣,又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規(guī)劃自家小店的雛形,直到敲了三更四點,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天不亮,雞鳴第一遍的時候,她就起了。 也不叫招娣掌燈,自己摸黑穿了衣服,下得床來,到后頭院子里提了井水上來,燃著了爐灶,燒了一鑊子熱水,擦牙洗臉。然后回屋,拿篦子將頭發(fā)細細篦了一遍,等她將頭發(fā)都梳好,仔細扎成三髻,天也放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