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亦珍的珍饈館開了起來,頭三天因奉送兩個涼菜并開張禮品一件,又有丁娘子顧娘子前來捧場,這名氣短短幾日便傳了開去。有不少茶攤上的老食客都到店中來,吃兩樣茶果點心,喝一盞熱熱的桂圓紅棗茶。 “味道一點未變!” “果然還是湯伯的這碗茶味道最濃醇好喝?!?/br> 又有人對店中的布置贊不絕口,“實是賞心悅目!倒絲毫不比在閑云亭內(nèi)喝一盞酸梅湯,看谷陽橋下船來船往少一分愜意。” 湯mama與招娣一一將聽見的說與在后廚的亦珍聽,引得亦珍抿了嘴笑了好幾回。 珍饈館的名氣漸漸打響,引來不少回頭客,尤其是縣衙里的班頭,下了衙時常同兩個巡檢衙役,快班班頭,到食鋪里要幾樣點心茶果,有時自帶了酒水,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講些個八卦見聞。 又有那小家碧玉,不便時常在外走動,遂遣了丫鬟婆子里,指著要點了珍饈館里獨有的梅汁山藥糕,心太軟與銀耳燉雪梨回去。小娘子們之間的聚會,若能有兩樣珍饈館的吃食供人取用,慢慢成為閨閣小姐中間的一種流行。 方稚桐是聽奉墨說起過,余家將原本景家堰的房子托中人賃了出去,一家子都搬到了缸甏行里,前頭開了間食鋪,一家人住在鋪子后頭的宅院里。 “要不要小的去打聽打聽?”奉墨小心翼翼地問。 方稚桐擺擺手,總要漸漸放下她才是,若頻頻使了奉墨去打聽,萬一被有心人注意到,累及亦珍,那便不好了。 奉墨見少爺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便默默退在了一邊。 到了十月十五,方稚桐依約與霍昭查公子三人攜禮登門拜訪謝停云。 謝府的下人將三人迎進府來,一路上只見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個個下人面上都喜氣洋洋的。三人依禮數(shù)先往謝老夫人跟前向老夫人問過好,略略將過兩日去佘山踏秋賞楓的打算先與老夫人說了。 “到時想約了謝賢弟一道前去,還請老夫人準許?!?/br> 謝老夫人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若是到時候麒哥兒身子無礙,一定允他與你們一道出門走走,散散心?!?/br> 三人陪著謝老夫人說了會兒閑話,老夫人擺手,“麒哥兒想是等得急了,快去他院子尋他罷?!?/br> 三人遂暫別了謝老夫人,由婆子引了,往謝停云住的院子去。離著老遠已看見院門粉飾一新,懸了紅綢,貼著喜字,煞是喜慶。待過了月洞門,進得院中,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臉的喜興,見了三人紛紛福身,“見過霍少爺,查少爺,方少爺。三位少爺快快請進,少爺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br> 三人被大丫鬟喜鵲引至花廳,卻見謝停云仍穿了往常的家常衣服,身旁靜靜候了個穿銀紅色折枝薔薇褙子,水粉色六幅裙,梳著婦人髻的清麗女子。見三人先后邁步進了花廳,便向謝停云婉約一福,“相公有客,妾當回避?!?/br> 謝停云也不留她,只淡淡頜首,那婦人打扮的清麗女子眼里流過淺淺的失望,到底還是依禮,繞過槅扇門,往內(nèi)室去了。 霍昭示意身后的小廝奉上賀禮,“恭喜謝賢弟,納得如花美妾,祝賢弟早得貴子。” 查公子一邊自小廝手里接過賀儀來塞到謝停云的手中,一邊咋呼道:“不是說要納茶攤家的小娘子為妾么?怎地換了人?看著美則美矣……” 一旁霍昭狠狠拿手肘捅了查公子一下,查公子“嗷”一聲,將后半句“總不如茶攤小娘子那么靈醒”咽回肚子里去。 方稚桐心中同樣詫異,謝家做了那許多事,只為逼亦珍低頭,何以到頭來謝停云竟納了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為妾? 謝停云不以為忤,淺淺一笑,“小弟與那余家小娘子無緣罷了,遂由祖母做主,納了城南趙家小娘子……” 查公子還想說什么,被霍昭一掐,統(tǒng)統(tǒng)卡在喉嚨處,很是難受,不吐不快。 謝停云曉得查公子這藏不住心思的性子,故而一邊著丫鬟上茶,一邊請三位同窗入座,自己將事情大概說了。 “……余家只這一個女兒,母親守寡,想必總盼著能教女兒嫁個如意郎君……”謝停云終是無法當面問亦珍,她究竟是嫌棄他身子弱,還是嫌他不能給她正妻之位,“強扭的瓜不甜,便是湊在一處,她若心中不喜,日子又有何趣味?最后祖母選了城南趙秀才家的次女,說她幼承庭訓,飽讀詩書,溫婉體貼……” 謝停云一笑,在他心里,若不是茶攤上那溫柔開朗的少女,是誰,又有什么區(qū)別? 方稚桐聽了,心中百轉(zhuǎn)千回。 謝停云擺擺手,“不說這些了,小弟今日請三位兄弟前來,一起暢飲小弟年前釀了埋在院子里那株梅樹下頭的梅花酒,不醉不歸!” 三人見他便是納了妾亦殊無歡顏,一副打算借酒消愁的模樣,忙說起去佘山踏秋賞楓的打算,將話頭扯開了。 四人在謝停云的花廳里,圍著熏爐飲酒賞月,談古論今,直至月上中天,大丫鬟喜鵲進來,湊到謝停云耳邊低聲道:“少爺,姨奶奶吩咐奴婢,說是如今更深露重,教奴婢給您添一件斗篷?!?/br> 說著自臂彎里取下一件柔軟的呈暗藍色的青貂皮斗篷來,抖開來要與他穿上。 霍昭見狀,忙對謝停云道,“停云,如今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罷?!?/br> 查公子擠眉弄眼,“是是是,時候不早,我等該走了。” 方稚桐對謝停云道:“已快到一更三點,我等要趕在夜禁前家去。停云你也好好休息,兩日后我們一道往佘山踏秋去?!?/br> 謝停云點點頭,遂不再挽留三人。衙門規(guī)定一更三點敲響暮鼓,禁止出行,若是犯了夜,被巡夜的衙役拿了,少不得要笞三十,很是傷筋動骨。 謝家的婆子引了三人出去,院子便落了鑰。謝停云站在花廳門前,仰望外頭的皎皎明月,心里有說不出的寂然。 原來,不是那個人,便是九天玄女,亦是枉然。 倏忽他身后伸出一雙柔軟芬馥的手來,輕輕挽住了他的手臂,“相公,天色不早,雙寒露重,還請相公愛惜自己的身體,早些洗漱歇息罷?!?/br> 手的主人溫言軟語地相勸,手上使個巧勁兒,便將謝停云從旁帶往內(nèi)室去了。 謝停云有心想要抗拒,手的主人卻堅定而不容拒絕,“相公若是受寒著涼,老夫人是要責怪妾身的?!?/br> 謝停云想起她初初與他為妾,祖母將她叫到跟前,要她跪在跟前,將謝家的家規(guī)從頭到尾當中念了一遍,隨后對她道:“你只要好好伺候麒哥兒,旁的事都不必你cao心。若麒哥兒有個頭疼腦熱的……” 敲打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跪在祖母廳前,漸漸蒼白了嬌容,輕輕道:“妾身明白?!?/br> 這時聽她提起祖母,謝停云終是隨著她的腳步,往內(nèi)室去了。 一地月光被留在身后,如同他求而不得的那一場傾心。 方稚桐離了謝府,回到家中,由著奉硯伺候了他洗漱更衣,躺在床上。冷冷如水的月光,自支窗外灑進來,映得碧紗櫥一片銀亮。 奉硯躺在外間的榻上,琢磨著少爺回來時,面上掩不住的歡喜顏色。 自上次少爺踹了奉池一腳,便徹底冷了她,也不叫她進來近身伺候,更不許她在屋里值夜。奉池因挨了一腳,在丫鬟婆子跟前落了面子,如今總是縮在屋里做做針線,輕易不到少爺跟前來。丫鬟婆子門慣常跟紅頂白的,見著奉池也不似老底子那么恭敬客氣。便是家生子又如何?老子娘在老夫人跟前得用又如何?不得少爺?shù)南矚g,說什么都是白搭! 奉硯閉上眼睛,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少爺進門時的笑臉,那是想忍也忍不住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比當日少爺中了舉人,滿院子丫鬟婆子給少爺?shù)蕾R時,少爺臉上的笑容都燦爛,倒似吃了蜜糖一般。 亮晃晃的月光照在碧紗櫥上,奉硯猛地睜開眼睛,少爺那分明是—— 奉硯坐起身來,因知道了少爺?shù)拿孛芏南抡痼@。 若是真如她所猜測的,少爺已是心有所屬,故而聽見奉池愿意為妾也容她不下,厭惡地一腳踹開。 奉硯想到這里,心口隱隱發(fā)涼。 方稚桐一夜好睡,便是在睡夢中都忍不住微笑。早晨起來,洗漱完畢,先到祖母屋里請安。方老夫人見孫子面色紅潤,氣色頗佳的模樣,不由得摟到了跟前,喚了聲祖母的心肝rou兒。又問昨夜往謝府去,玩得可高興?麒哥兒可好? 方稚桐將昨夜在謝家所見大略說了說,方老夫人聽罷,一拍羅漢床的扶手,“謝程氏大張旗鼓地要為她家麒哥兒納寡婦家的女兒為妾,總當人人都巴不得給她孫子做小。這下碰著犟頭倔腦的了罷?做了那么些動作,到最后不聲不響地,抬了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的秀才家的閨女進門。可不是笑死人了么?” 因謝停云中了解元,謝老夫人在人前那是幾番得意,話里話外暗示她家的麒哥那是狀元之才,往后是要有大作為的。方老夫人聽了,心里頭自是不服氣。她的桐哥兒今次沒中解元又如何了?若是好好用功,來年春闈,一樣能考個狀元回來。只是這話不能明著對孫子說罷了。 遂攬著方稚桐,對他說道:“如今秋試已畢,你們幾個同窗也散淡過了,可得好好收了心,繼續(xù)用功才是。祖母還等著你明年春闈,考個狀元回來,光耀門楣呢?!?/br> 方稚桐哪敢對祖母說自己的志向是做個閑人,賞遍三山五岳,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只得賠笑道,“那孫兒若是名落孫山,祖母難道就不疼孫兒了么?” “你若是名落孫山,祖母便將你一頓好打,然后扔到莊子上種地去!”方老夫人假意發(fā)狠道。 方稚桐做了個怕得要命的表情,又在祖母跟前說笑了一會兒,這才辭了祖母出來,到母親方夫人處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求不得,才是人生最痛苦的事。 ☆、65第六十四章一心一相許(2) 方稚桐到了母親院子里,丫鬟引了他進屋。教他略略意外的是,方老爺也在方夫人屋里,待兒子請過安,狀似隨意地問:“如今秋闈已畢,你打算就這么與同窗游山玩水下去,直到來年春闈么?” 方夫人忙向兒子使眼色,怕他答得教方老爺不滿。 “兒子今日正打算去先生家中,向先生求教。”方稚桐恭敬地對父親方老爺說道。 方老爺捋了捋胡須,“這才是做學問的態(tài)度,不可一日懈怠?!?/br> “父親——”方稚桐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說無妨,這樣吞吞吐吐,像什么樣子?”方老爺因次子在母親方老夫人跟前養(yǎng)大,總覺得父子間有層看不見摸不著的膈膜。這會兒見兒子與自己講話始終不如在方老夫人跟前那樣自在,口氣便有些生硬起來。 “兒子想跟著大哥,學學如何管賬做生意?!狈街赏┯财痤^皮道。他不能一輩子都做個有父母兄長庇蔭的閑散公子,若他真心喜歡亦珍,往后想與亦珍在一起一輩子,總要通些庶務,養(yǎng)得起家,糊得了口,不教亦珍在外頭吃苦受累。否則他憑什么證明自己喜歡她? 方老爺聞言挑眉,方夫人則急急道,“桐哥兒,可是有人說三道四了?如今你已是舉人,將來要入仕的,去學這些做什么?你只管在家好好讀書,將來……” 方老爺咳嗽一聲,打斷了方夫人,“學些庶務,也是要的。否則萬一將來出仕,到了任上,對這些個俗務一竅不通,極容易被手下人蒙蔽?!?/br> 方夫人見方老爺這樣說了,便不再多說什么,只細細關(guān)心兒子的冷暖飲食,最后說,“娘看你仿佛瘦了,可是奉硯奉池伺候不周?娘把娘跟前的翠荷撥到你屋里伺候罷。翠荷能烹得一手好茶,又會做各色點心,到你屋里伺候,也好跟奉硯兩個人輪換著照顧你的飲食?!?/br> 立在方夫人身后的一個綠衣丫鬟聞言不由得壓低了面孔,微微紅了雙頰。 方稚桐想起自己院子里要死不活的奉池,輕輕一嘆,“母親,兒子院子里已有了兩個大丫鬟了,翠荷過去,要委屈她降做二等丫鬟,如何使得?兒子想,母親還是將她留著罷,這樣兒子便能多到母親跟前來,討一盞好茶喝,母親說是不是?” 方夫人看方稚桐說得堅定,也不想強行將翠荷塞到他屋里,遂點了點頭,“也好。” 方夫人身后丫鬟一點點白了臉色,垂頭侍立。 方老爺早不耐煩聽這些屋里的事,便叫了方稚桐到外院書房里,對早已等在書房中的長子道:“你弟弟如今也大了,也不能一輩子不通家中事務。你便帶著他,多看看你如何做生意的,也教他曉得曉得,守著這偌大一爿家業(yè),是如何不易。” 方稚松應了,與方老爺說了些生意上的事,這才帶著弟弟從書房出來。兄弟二人走在花園的夾道上,方稚松笑著問弟弟:“怎么想起來要學生意了?” 方稚桐聳肩,“大哥不必擔心我與你爭些什么,家里的生意,弟弟無意插手?!?/br> 方稚松挑眉,那樣子與方老爺一色式樣。 方稚桐想一想,對兄長直言不諱:“不瞞大哥,將來我總是要成親立業(yè)的,不想仗的父親母親給我的老本過一輩子?!?/br> 他希望自己能撐起一片家業(yè)來,往后不必教亦珍看別人臉色過日子。 只是這樣的念想,如何也不能宣諸于口。 方稚松聞言,抬手拍了拍弟弟肩膀,“我家的桐哥兒長大了,知道為將來打算了?!?/br> 他望著弟弟的臉,能從那俊美的面容上讀到認真的表情。 方稚松認得這表情。 每當他獨自站在鏡子前頭,望著鏡中的自己,暗暗起誓,要做得更好,令妻子蓉娘在家中,在母親跟前不再為難時,便是這樣的表情。 “你若有心,便要做好吃苦的準備?!狈街伤蓪㈦p手負在背后,“從前我跟著父親學生意的時候,辰初便需用好了飯在外院書房里同父親一道看帳了?!?/br> 做生意或可因一時際遇暴發(fā)獲利,但要想一世只賺不賠,那是癡人說夢。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京里的一位娘娘獨獲圣寵,風頭一時無兩。因那位娘娘喜歡一色翠綠妝花瓔珞織金紗,以其做地子,拿捻金孔雀羽線在其上繡花制成褙子,花艷地虛,輝映成趣,煞是好看,引得陛下贊不絕口。一時京中達官貴人家的女眷,紛紛效仿。 京中的掌柜的見此情形,忙叫人送了消息回來。父親收到消息,連夜叫人從各個行號里調(diào)了相仿的綠妝花瓔珞紗,裝船運往京城。哪知那船衣料還未到京城碼頭,那位娘娘已經(jīng)因為妄圖謀害皇嗣,被皇貴妃鴆酒一杯賜死。陛下天顏震怒,誅了那位娘娘九族。 京中一時人心惶惶,誰還敢穿綠妝花瓔珞紗的衣裳?那一船的衣料只得原封不動地運回松江來,這一來一去,損失不小。雖則不至于傷筋動骨,然而到底是很可觀的一筆銀子。后來父親設(shè)法疏通了市舶司提舉大人,最終將那一船料子貨與琉球來的商人,這才降低了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