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當(dāng)時(shí)的情形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方稚松永遠(yuǎn)也忘不了父親急得吃不香睡不好,雙頰眼看著便凹陷下去。每日東奔西走,尋門路疏通關(guān)系,又送銀子又送美婢,幾番周折方做成生意。 方稚松睇了弟弟一眼,“需得黎明即起,查驗(yàn)了賬冊,再到各個行號去檢查庫存,看哪些個料子銷路正好,哪些已然滯銷?;貋砗笮璧孟肓藢Σ叱鰜?,拿與掌柜商量。再沒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這等好事?!?/br> 方稚桐聞言輕笑,“大哥忒小看我了。大哥做得到,我如何做不到?” 方稚松頜首,“那便先隨我去巡店罷?!?/br> 這一上午,方氏兄弟二人便在方家的綢緞行里度過。 方稚松先帶著弟弟認(rèn)識了行號里的掌柜賬房與伙計(jì),叫他在一旁看著,自己則叫掌柜的取了如今市面上賣得最好的料子來,一一攤在柜臺上頭討論。 “兼絲布、澆花布、三梭布仍是日常賣得最好的,兼絲布著色牢固長久。既挺且軟;澆花布樸素大方,色調(diào)明快,最宜制成包袱背面兒,頭巾門簾兒;三梭布光潔細(xì)密,精軟透氣。尤以丁娘子織的飛花三梭布質(zhì)地最佳,每年都貢至禁中……”方稚松細(xì)細(xì)地講解給在一旁的方稚桐聽。 方稚桐聽得大是詫異,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許多講究。 方稚松一見弟弟面上露出略略茫然的表情,便曉得自己這樣說,他大抵除了看出顏色不同,仍是一片茫然。 遂叫弟弟自己伸手去摸一摸帳臺上三種不同的布料,“說說看,有何不同?” 方稚桐不敢大意,曉得兄長有心考一考自己,便上前去將每匹料子都拈在手里,慢慢地在指間摩挲片刻,又湊到眼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反復(fù)看了,這才斟酌著道:“兼絲布的經(jīng)緯,仿佛不是同一種紗線,所以織在一處,才既挺括,又柔軟……” 方稚松不由地點(diǎn)點(diǎn)頭,方稚桐得了兄長鼓勵,愈加認(rèn)真。 兩兄弟在綢緞行里直待到日頭偏中,方稚松留弟弟在店里吃飯,方稚桐婉拒,“我還要去先生家中,如今已晚了,下次罷。” 遂辭了兄長出來,先帶著奉墨去了慶云山莊,拜謁先生東海翁。 老先生如今年事已高,自夏季病了一場,精神頭遠(yuǎn)不如從前。因四名入室弟子,皆中了舉人,謝停云甚至得了解元,一時(shí)又名聲鵲起。除了來山莊門前求字的,如今又多了許多想要拜師的。老先生不堪其擾,只好叫門上的除了家人親友與幾個弟子,一概不予招呼。 方稚桐見了先生,先關(guān)心先生的身體,隨后將自己打算明年開春赴京趕考的事講與先生。 老先生微笑,“你們四個都是有機(jī)緣的,能同時(shí)中舉,雖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既然有心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為師由衷感到高興與自豪?!?/br> 頓了頓,又道:“只是科考仕途,不可強(qiáng)求,為師這里,也沒有什么能再教你們的,便送你端硯一塊,預(yù)祝你杏榜得中?!?/br> 師徒二人小敘片刻,方稚桐觀先生略有倦色,便辭了老先生出來。 奉墨背著新得的端硯,小聲問:“少爺,現(xiàn)下往哪里去?” 方稚桐望了望天,“該吃午飯了?!?/br> 奉墨忙笑嘻嘻道:“小的知道缸甏行新開了間館子……” 方稚桐拿扇子輕敲奉墨肩膀,“就你話多,還不在前面帶路?” 奉墨忙應(yīng)了,在前頭帶路,領(lǐng)著少爺出了景家堰,過了谷陽橋,往缸甏行而去。待行至巷中,看見一旁沿街的綢緞莊門楣上頭“瑞祥綢緞莊”的字號,微一挑眉。 奉墨見了,在一旁掩了嘴笑。 方稚桐橫了他一眼。奉墨也不懼他,自引了他到珍饈館門前,“少爺,就是這家了?!?/br>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將來,不通俗物的方少爺也要奮起努力啦~ 七點(diǎn)就要出門帶兒子去看中醫(yī)的,本想回來再更新,可是看中醫(yī)來回真心是沒有一個準(zhǔn)點(diǎn),所以還是趁早出門前更了8~ 祝大家周末快樂~ ☆、66第六十五章一禍又生 方稚桐在門外佇足,抬眼望去,珍饈館三字落入眼簾,一如那記憶中的少女,總能不經(jīng)意間教他驚艷。 方稚桐抬足跨進(jìn)門去,靜候在大堂里的招娣忙上前招呼,“客官里邊請。請問客官幾位?” “兩位?!狈街赏╇S著招娣來在靠墻的一張桌子前頭,一幅蒼山暮雨,秋意朦朧的潑墨山水畫掛在墻上。 “兩位請坐。”招娣取了菜單來,輕輕攤開放在桌上,“請先點(diǎn)菜?!?/br> 這時(shí)有人召喚招娣結(jié)賬,招娣走了開去。 奉墨望著招娣高壯的背影,聳了聳眉,“余家小娘子的丫鬟,倒仿佛比她吃得好似的。” 丫鬟比小姐高壯圓潤,反倒是小姐顯得瘦刮刮的。 方稚桐瞪了奉墨一眼。亦珍所經(jīng)歷的,放在旁的姑娘家身上,怕是早就被壓垮了。偏偏她一個人,咬牙獨(dú)力支撐下來,如何還能胖得起來? 奉墨做了個“小的說錯了”的表情。 方稚桐輕輕翻開珍饈館的菜單,從中仿佛能看得亦珍的全情投入與勤勉努力。 這世上,放著享受榮華富貴的捷徑不走,愿意一手落腳,胼手胝足,自食其力的女子,不是沒有,卻少之又少,因此顯得彌足珍貴。其他的,便像是他屋里的奉池,一門心思想與他為妾,好從此享受富貴,不必再伺候人。 奉池并沒有錯,追求富貴,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不喜歡這樣的女子罷了。 這時(shí)招娣返回桌前,手里執(zhí)本小冊子,拿著后頭裹了油紙,只露出前頭一點(diǎn)點(diǎn)尖角的黛條,詢問:“兩位客官想吃點(diǎn)什么?” 方稚桐指著菜單,點(diǎn)了兩個冷菜,兩個熱炒,一個湯,另點(diǎn)了二色點(diǎn)心。 招娣復(fù)述了一遍,送上熱茶與兩小碟兒冷碟兒,便帶著小冊子,往后頭廚房去了。 “小姐,三號桌一份兒桂花糖藕,一份兒涼拌鴨脯絲兒……”招娣將點(diǎn)菜的的單子從小冊子上撕小來,交到亦珍手里,又壓低了聲音道,“是方少爺主仆?!?/br> 亦珍先是一愣,隨后心里泛上一點(diǎn)難以言喻的歡喜,又即刻強(qiáng)壓了下去,揮揮手叫招娣回外頭大堂照應(yīng),自己與湯mama在后廚烹制菜肴。 湯mama拿干凈筷子夾了一截兒桂花糖藕出來,在專切熟菜的砧板上頭切成一樣厚薄的薄片,盛在細(xì)瓷荷葉盤里,然后拿杓子舀了一杓濃稠甜蜜的桂花糖汁澆在糖藕上頭。又取了熏好待用的鴨脯,撕成細(xì)細(xì)的絲兒,撒上白芝麻,香蔥末兒,與各色調(diào)料,最后淋上一勺花椒油,拌勻了盛在盤子里,一并裝在托盤中遞出廚房去,由招娣端到方稚桐桌上。 奉墨老遠(yuǎn)便聞見涼拌鴨脯絲兒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少爺,小的原還不覺得,可這一聞見味兒,忽然便餓了?!?/br> 等菜吃到嘴里,桂花糖藕也還罷了,單說這涼拌鴨脯絲兒,那股子芝麻香蔥與花椒油混在一處的香味,在齒頰間說不出的好吃,簡直教人恨不能連舌頭都一并吞下去。 兩主仆正用飯用得身心愉悅,倏忽打外頭來了個形容猥瑣的矮瘦男子,先探頭探腦往食鋪里瞅了一眼,見有三兩桌客人,看起來俱是斯文有禮的,并無衙役班頭,這才一抬腳進(jìn)了食鋪。 進(jìn)得大堂,這矮瘦子也不理招娣的招呼,先大搖大擺地在堂間兒里四處搖頭晃腦地看了看,一副品評估量的模樣,隨后慢慢走到帳臺跟前,對著帳臺內(nèi)的湯伯道:“你們東家呢?喊你們東家出來!” 湯伯見此人面相不善,進(jìn)門來氣勢洶洶,便有些不喜,卻不好露在面子上,這時(shí)聽他一問,只賠笑道:“不知客官有什么事?與小老兒說也是一樣的?!?/br> 那矮瘦子將一雙吊梢眼一豎,尖了嗓子道:“你這老貨!打量大爺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奴才么?!這事兒是你這老東西能做得了主的么?!趕緊去把你家東家叫出來,若是怠慢了大爺,往后沒你的好果子吃!” 竟是一副杵倔橫喪的腔調(diào)。 方稚桐聽得眉頭一皺,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筷子。 另兩桌客人看有人上門尋事,不想留在是非之地,忙結(jié)帳走了。 矮瘦子眼角余光瞥見只余方稚桐主仆仍在店中,也不懼他,只管大咧咧一撩袍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店里,將二郎腿一翹,“還愣著做什么?當(dāng)心惹惱了大爺,叫你這老東西吃不了兜著走!” 招娣在大堂與后堂之間的小門處站著,一見這情勢,便一轉(zhuǎn)身挑了簾子進(jìn)了后堂,來在廚房里,招手將湯mama叫到一邊。 湯mama將摘了一半的銀芽放下,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兩蹭,走到招娣跟前,打趣,“可是在外頭站得累了,換mama出去替你站一會兒?” 招娣在湯mama耳邊輕輕道:“外頭來了個矮瘦子鬧事,吵著要見東家。” 湯mama胖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朝后瞄了一眼正在調(diào)制梅汁的亦珍,見小姐并不曾注意自己和招娣,便摘了身上的圍裙,掛在廚房門旁釘著的一排掛鉤上,隨后與招娣一道出了廚房,來在前頭鋪?zhàn)永铩?/br> 招娣將坐在帳臺前頭的猥瑣矮瘦子指給湯mama看,耳語道,“就是他?!?/br> 湯mama遙遙看去,只見那人一頭烏蘇油膩的頭發(fā),帶著一頂嶄新的襥頭,穿一套九成新的赭色地子織卍字不到頭暗花緞子盤領(lǐng)衣,翹著腳露出下頭一條深藍(lán)色的罩褲,以及一雙舊薄底四縫皂靴,顯得極不搭調(diào)。 湯mama瞇了瞇眼,待瞧仔細(xì)了,不由得暗道一聲不好。 這廝湯mama買菜時(shí)曾經(jīng)見過,乃是縣里出了名的潑皮吳老二,頂會胡攪蠻纏撒潑打滾,一向是為非作歹敲竹杠的貨色。前幾年因敲竹杠不成傷了人,大抵是逃到外縣去了,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怎么這一露面就往珍饈館來了?湯mama心中起疑,慢慢走到那矮瘦潑皮跟前,“這位客官,不知您尋東家何事?” 吳老二見來的是個胖墩墩的婆子,拿吊梢眼上上下下來回脧了湯mama兩眼,打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們這兩個老東西,打量大爺不知道你們東家是誰怎么地?一個兩個在大爺跟前沖管事的,我呸!也不瞧瞧大爺是誰?!趕緊去把你們東家叫出來見本大爺,不然大爺叫你們好看!” 方稚桐看不下眼去,不顧奉墨再三阻攔,一叩桌面,出聲道:“這位仁兄,何事如此咄咄逼人?” 潑皮吳老二見有人出聲,心中暗惱,待轉(zhuǎn)眼一見方稚桐主仆的穿著打扮,疑心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因前幾年也是無意間得罪了哪家少爺,打傷了人,這才被告了官,是以心中微微忌憚。然則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卻又不甘心就這么放棄,遂站起身,朝方稚桐點(diǎn)頭哈腰,“這位少爺有所不知,小的實(shí)在是心中氣不過,既然少爺您在,還請您評評理?!?/br> 說著假意抹了抹眼角,言道自己前幾年在外謀生,無意間遇見了陶家公子,與陶公子成為至交。陶公子這兩年發(fā)達(dá)了,便有心想將雙親接去京城享福,遂立了契書與他,叫他帶回鄉(xiāng)來,一方面當(dāng)面勸二老進(jìn)京,一方面也叫陶家二老將鋪面房子賣于他。 “誰知小人路上病了一場,耽擱了些時(shí)日,等回到縣里,這陶家的房子鋪?zhàn)佣冀腥速I下了!小人氣不過。這買賣房屋,需得問帳,才能到衙門里立契存證。這家人家必然是沒有陶公子簽字同意的,這買賣不能作數(shù)!” 吳老二說到最后,提高了嗓音,“小人是來要回這鋪面房子的!” 方稚桐聽得微微蹙眉,見吳老二說完了,沉吟片刻,對他道:“陶公子的手書,可否拿來一看?” 吳老二一聽,戒備地看著他,吊梢眼滴溜溜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方稚桐輕輕一笑,“怎么,還擔(dān)心少爺會怎么了你不成?不過是看看你的契書罷了?!?/br> 吳老二心想,叫那兩個老貨無話可說也是好的,遂從胸.口摸了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出來,交到方稚桐手里,“這位少爺請看?!?/br> 方稚桐接過吳老二遞來的契書,仔細(xì)地展開來,執(zhí)了一上一下兩角,從頭到尾細(xì)細(xì)讀了。其上大意無非是托來人帶信與雙親,請雙親往京中團(tuán)聚,家中屋舍可賣于來人云云,最下頭是年月日,落款陶信年。 這契書乍一看倒并無不妥,找不出什么破綻。 “看好了沒有?!”吳老二扯著嗓子問。 方稚桐伸手將契書還給吳老二,他趕緊一把奪過,折好了重新塞回懷里,“這位少爺您可看清楚了罷?不是小人無理取鬧,實(shí)在是小人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小人才來尋他們東家,要將鋪?zhàn)臃孔幽没貋??!?/br> 方稚桐叩一叩桌面,瞥見后頭湯伯湯mama俱是一臉緊張表情,微微一笑,“雖然有契書在手,亦不過是你一面之辭罷了,總不能單憑你手里的一紙契書,就叫人家經(jīng)營得好好的館子收起來罷?” 吳老二將脖子一梗,“這小人管不著!” 方稚桐不欲他在亦珍店中停留太久,撫唇片刻道,“這位仁兄若信得過在下,弗如過幾日再來?先叫他們稍后將此事轉(zhuǎn)告東家,待東家有了計(jì)較,再與仁兄商洽,仁兄以為如何?” “幾日?”吳老二一橫吊梢眼,“小人可等不了幾日!兩日!多一日也不成!若過了兩日不給小人一個答復(fù),小人便拿了契書告官去!” “好,兩日便兩日?!狈街赏┪⑽Ⅴ玖缩久?,道。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大爺也不怕他們跑了!”吳老二哼著小曲兒,吊兒郎當(dāng)?shù)爻隽苏漯}館,徑自去了。 方稚桐向奉墨使個眼色,奉墨便銜命,微微貓腰,出門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遛男主,救亦珍! 昨天從新聞與微博上得知四川雅安發(fā)生地震。每隔一段時(shí)間從新聞播報(bào)中聽到死傷人數(shù)的上升,就覺得格外地揪心。我非專業(yè)人士,亦無雄厚財(cái)力,此時(shí)只能祈禱:愿不再有死傷,愿生者平安,逝者安息 ☆、67第六十六章一禍又生(2) 方稚桐待奉墨跟出去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來在湯伯湯mama跟前,“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兩位通融?!?/br> 湯伯朝方稚桐深深一揖,“適才多謝公子仗義執(zhí)言,小老兒不勝感激。公子所請,小老兒無有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