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所以方老夫人深知寡婦養(yǎng)大一個孩子的不易,更懂得經(jīng)營一爿生意的辛苦。故而在心里,倒是并不如何看不起曹寡婦母女。 偏偏兒媳婦看不上人家母女,這看在方老夫人眼里,就有些不樂意了。你看不上寡婦家的孩子?那老婆子還是個寡婦,一手撫養(yǎng)兒子長大成人呢!你也看不是老太婆和你相公嘍? 方夫人不知自己遭了婆婆不喜,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來給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便淡著臉,對她說,“桐哥兒明年便十八了,按普濟大師的說法,可以談婚論嫁了,我看你整天病歪歪的,想是也沒精力cao心這個,這事兒就由我替桐哥兒cao心罷。” 方夫人聽了一愣,還待反駁,方老夫人已是一揮手,表示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方夫人白著臉回了自己屋,待晚上方老爺回來,她便哭訴開來。 “松哥兒的婚事,是老爺你做的主,如今桐哥兒的婚事,母親又要做主,將我這個做娘親的,置于何地?!”她不過是想要個貼心的媳婦兒,怎么就這么難?! 方老爺初時還耐著性子聽夫人哭訴,聽到最后終是不耐煩,“你自去相看,誰還攔著你不成?相中了,只要兒子肯娶進門,我無話可說!” 說罷一甩袖去了姨娘屋里。 方夫人氣了個倒仰,待收了淚,更是記恨上了亦珍,非要給兒子說一門她看得上的親事。一來二去的,不知怎么就相中了霍昭的妹子。 還是霍昭將此事透與方稚桐知道,“你既然喜歡余家小娘子,勉強同我三妹成親,三妹如何會幸福?我是為了三妹著想,趁現(xiàn)在還未過了媒人,你自去設法,教令堂打消這念頭罷。” 方稚桐太息。他努力過。帶亦珍做的美食回來給母親品嘗,講亦珍如何侍奉生病的母親,又如何堅強獨立,不畏權(quán)勢委身為妾……可惜母親已經(jīng)先入為主,如何也不肯接受亦珍。 他只好跪在了母親方夫人的屋外,使了殺手锏出來:“母親若不同意兒子娶余家小娘子為妻,兒子便到西林禪寺剃度出家?!?/br> 方夫人聞言氣急敗壞,手里的茶盞當空飛出,直直越過珠簾,在廊下砸個粉碎!“滾!” 最終方老爺看不下去,將妻兒都叫到自己跟前,先訓斥了兒子,“你母親也是為你好。想替你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體貼細致的娘子,能與你琴瑟和諧,又孝敬長輩,友好妯娌。你說要去剃度出家,豈不是傷了你母親的心么?” 轉(zhuǎn)而又去勸夫人,“既然桐兒喜歡余家小娘子,夫人何不相看相看?沒得聽信了外頭的傳言,倒教桐哥兒錯失姻緣。” 方老爺抬抬手,阻止方夫人,“夫人且聽我說完。離桐哥兒十八歲,還有一年的時間。他若執(zhí)意不顧家人感受,非要娶個令母親不喜的媳婦兒回來,天天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家都不痛快,少不得要讓他單獨住在外頭。弗如趁這一年辰光,除了家里給他的月例銀子,便再不給他花銷,也叫他知道知道,在外頭生活,是如何的不易??纯慈魺o家中援手,他能不能撐起個小家來。 “倘使這一年過去,他還堅持要娶余家小娘子,而夫人仍是不喜……那我便做主,由得桐哥兒娶了余家小娘子。只是你們須另院而居,不能問家里要一分錢?!?/br> 方夫人張口欲反對,卻被方老爺輕輕按住了手。 “桐哥兒,你可愿意?” 方稚桐鄭重頜首,“兒子愿意?!?/br> 事后方夫人埋怨方老爺,“怎么就答應了他?” “夫人有所不知。年輕人有幾個不曾年少輕狂過的?你越是反對,他越是要同你對著干。弗如遂了他的心,索性叫他到外頭去吃吃苦,碰碰壁,他就曉得父母是為了他著想了。那余家小娘子一見他被家里趕出去了,肯不肯陪著他一起吃苦,尚且兩說呢。到時候他自然就會做出選擇,不必我們逼他?!?/br> 方老爺確實老jian巨猾,方稚桐沒了家里的支撐,到外頭沒幾天手中便拮據(jù)起來。他一個大手大腳慣了的公子,哪抹得開面子去替人代寫書信,亦或賣字畫為生? 縣里人人都曉得方二公子為了曹寡婦家的女兒,被父母趕出家門,這時候統(tǒng)統(tǒng)睜大了眼睛,等著看二人的結(jié)果。縣里的賭坊甚至暗暗開了盤口,堵方稚桐堅持不到最后的居多。 后來還是方稚松先去尋了弟弟,“瑞祥號的大掌柜的要告老了,你如今既然仕途無著,不妨先幫忙料理瑞祥號一段時日罷?!?/br> 方稚桐先是不肯,方稚松一笑,“怎的,你去替旁的人做工是賺銀子,替哥哥我做工,也是賺銀子,都是憑本事吃飯,難道父親母親還不許了么?” 方稚桐一想,這倒也是,遂不再推拒,去了瑞祥號做掌柜的。每天理貨看帳,一時竟引得無數(shù)夫人小姐特特跑到瑞祥號來,只為親眼看看這位為與心上人長相廝守,不惜與父母立下一年之約的方二公子來。 小姐閨秀們心里是羨慕亦珍的。 至于究竟羨慕亦珍什么,她們也不不出個所以然來。 許是羨慕有人肯為她放棄家世,許是羨慕有人對她深情不改抵抗世俗。 亦珍卻如常過自己的日子,只在方稚桐從隔壁瑞祥號過來她的珍饈館用飯時,認真下廚做兩只他喜歡吃的小菜,盛滿滿一碗米飯,熱熱的一碗湯送到他桌上。他便會朝她會心一笑。吃上她親手做的美食,看見她清澈的笑眼,所有的辛苦與勞累都煙消云散。 方夫人在家觀望了半年,聽下人回報,少爺不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尚有閑暇約了一路游山玩水,終于自京城返回縣里的查公子并先前就回來了的霍公子,三人一道去拜會恩師。 下人沒敢告訴方夫人,二少爺看似竟比以前還胖了些。 方夫人一聽,有心反悔,被方老爺喝止。 “你也看見了,那小娘子是個好的,并不曾因桐兒被趕出家門就嫌棄了他……” “那是她曉得待咱們百年之后,這個家總會有桐哥兒的一半!”方夫人嘴硬。 “不可理喻!”方老爺怒了,“你是想徹底將兒子逼出門去,再不回來才罷休?” 轉(zhuǎn)而私下尋了長子,“你媳婦兒進門也好幾年了,你們小兩口趕緊生個孫子給你娘抱,免得她整日想些不著調(diào)的?!?/br> 待方大奶奶聽了相公婉轉(zhuǎn)的轉(zhuǎn)述,當晚氣得沒睡著覺。入門多年無所出,這是她心頭的隱痛,也是婆婆動輒拿來敲打她的由頭。 方大奶奶輾轉(zhuǎn)不眠一夜,次日在婆婆方夫人跟前立過規(guī)矩,心想沒得自己在婆婆跟前動輒得咎,余家小娘子卻在外頭逍遙的道理,遂尋了借口領著丫鬟婆子往缸甏行珍饈館來了。 待表明身份,真見著亦珍,她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默默流淚。 對著個未婚的小娘子說什么?公公催她快些生養(yǎng),好分散婆婆的注意力?這話她是如何也沒法說的。 亦珍見她情緒不佳,臉色也不好,坐在那里只是默然垂淚。想一想,輕聲問:“問句不當問的,府上夫人,可是動輒發(fā)脾氣,臉色潮紅,又無端沮喪垂淚,如此反復不定?” 方大奶奶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也顧不上流淚,詫異地反問,“余小娘子如何知道?可是二叔對你說起過?” 亦珍笑一笑,委婉地說道,“方夫人這樣子,倒像是飲食不當。小女子抄份食譜與大奶奶,大奶奶不妨按著食譜做給方夫人,許是能緩解方夫人的脾氣?!?/br> 方大奶奶接了食譜,收了眼淚,“叫余小娘子看我笑話了?!?/br> 亦珍安撫她,“有事埋在心里,最是難受,索性哭一場,也就好了?!?/br> 方大奶奶拿了亦珍的食譜,按照上頭的菜色每日換著花樣做了給婆婆方夫人進食,個多月后,方夫人的脾氣果然有所緩解。方大奶奶心里,便對亦珍有了好感,常尋隙對大少爺方稚松說起亦珍的好來。 如此一年之期很快過去。 方夫人再找不出理由來反對,只能板著臉同意了二人的婚事,不過仍摜了狠話出來:“沒心情大cao大辦,就簡簡單單地把婚事辦了罷。反正余家除了個寡母,也再無旁的親戚?!?/br> 見丈夫兒子有意反對,索性將此事往外一推,“干脆也別辦了,看著心煩。婚后也別住在家里,既然在外頭住著挺好的,就還在外頭住著罷。” 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腔勢。 最終只辦了場簡單的喜宴,女方除了寡母曹氏,還有丁娘子到場觀禮。但方府門外仍圍了好些前來看熱鬧的,到底方二公子還是堅持到底,將心上人娶進了門,這就夠看客們議論好一陣子的。 婚后,方稚桐仍住在瑞祥號的后院里,只將臨著珍饈館后院的那道墻打通了,安了道門,好方便亦珍在兩邊兒走動。 亦珍手把手地教會了招娣怎樣經(jīng)營珍饈館,除了下廚,一應事務,悉數(shù)交由招娣照應,自己則專心照顧母親與方稚桐。 生活平靜似水,直到她診出有孕。 孩子的到來無疑教方稚桐欣喜不已,忙差了跟著他在瑞祥號跑腿的奉墨到方府去報信。 府里得了信兒,方老夫人直念阿彌陀佛,心道有生之年總算能教她抱上重孫了,忙不迭地叫了祝mama到跟前,“快去把桐哥兒小時候穿過的百家衣取出來,再把庫里收著的三梭布取出來,漿洗了在太陽下頭曬透了,新布做衣服太硬了,我那小重孫子穿著不舒服……” 方夫人也得著了信兒,嘴上雖然還不肯服軟,心里卻已經(jīng)惦記著未出生的孫子里。終歸是方家的血脈,如何能不歡喜?左思右想,差了趙mama將奉硯奉宣送了過去。 “夫人說她們在府里也是干吃餉不干活,還是教她們過來伺候著?!壁wmama見著了方稚桐,先將方夫人面兒上的意思傳達了,又壓低了聲音,“少奶奶年輕,怕是不懂規(guī)矩,這有了身孕吶,便不好再伺候少爺了……” 方稚桐只蹙了蹙眉,卻沒多說什么,痛快收下了奉硯奉宣。 趙mama樂呵呵地回去復命,卻不知方稚桐轉(zhuǎn)身就將兩個丫鬟都交在了招娣手里,“你們奶奶有了身子,珍饈館怕是漸漸要顧不過來了,你和湯伯湯mama這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她們就在館子里幫忙。晚上同招娣擠一擠罷。” 連亦珍的面兒都不讓見上一見。 方夫人事后曉得了,氣得絕倒:“我這是為了哪般?他把我這做母親的一片心意置于何地?!” 殊不知方稚桐心里也很是不解,晚上一壁撫摩亦珍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壁嘀咕:“當年母親自己也是吃過妾室通房的虧的,因此還氣得落了胎,怎么等到她自己做了婆婆了,卻又要媳婦兒來受她受過的苦?” 亦珍微笑,“這大抵就是做母親和做媳婦兒的區(qū)別罷?” 這件事里,最糾結(jié)的人,非方大奶奶莫屬。弟妹晚她好幾年進門,卻先她一步有孕,分散了祖母與婆婆的注意力,這令她松了一口氣。然則另一方面,始終未能為相公誕下嫡子,是她最大的心病。 忍不住又去尋了亦珍訴苦。 “嫂嫂與伯伯,可請大夫看過?”亦珍捧著肚子,推了裝甜瓜的果盤到方大奶奶跟前,輕聲問。 方大奶奶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大夫說我并沒有什么不妥,也許過兩年就有了。” 亦珍頜首,“既是如此,嫂嫂且莫憂心,許是時候未到。” 又將大夫叮囑她的飲食要領對方大大奶奶說了,“嫂嫂也照著吃吃看?!?/br> 亦珍的整個孕程非常安穩(wěn)太平,方稚桐對她體貼有加,又不必與通房妾侍勾心斗角,一路順順當當。待過了年,來在二月初二,亦珍一早忽然發(fā)動,幸而方老夫人早遣了穩(wěn)婆到孫子處,不至于手忙腳亂。 曹氏與湯mama方稚桐守在產(chǎn)房外頭,聽著亦珍在屋里頭的聲音由細細的呻.吟漸漸化成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喊,一個多時辰后,產(chǎn)房里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小院內(nèi)的緊張等待。 隨即穩(wěn)婆從產(chǎn)房里掀了一角門簾兒出來道喜:“恭喜相公,恭喜老夫人,奶奶順利誕下小公子,母子平安。” 方稚桐揪著的心這才放下,曹氏則忍不住喜極而泣,連聲道菩薩保佑。 因這孩子生得順當,并不曾如何磨折亦珍,生下來時哭聲又洪亮有力,方稚桐便給兒子起了個小名兒叫宏哥兒。 到洗三之日,方家老夫人,方老爺,方夫人,方稚松夫妻,丁娘子,霍昭查公子悉數(shù)到了。 方夫人便是再扭擰,也架不住白白胖胖的孫子往她懷里一擱,到底還是捐棄前嫌,對亦珍有了些笑臉。 方老爺為孫子起名景云。取自《七諫謬諫》:“龍舉而景云往”。寓意濃厚而有光亮的云,希望孫子將來能青云直上,前程似錦。 方夫人有孫子抱,也懶得去管小兩口,只委婉地問兒子,什么時候住回去。 方稚桐一笑,等亦珍出了月子再說。 方老夫人在一旁看了,笑著念了聲阿彌陀佛,由得媳婦兒孫子打嘴皮子官司。 洗三禮結(jié)束,亦珍出了月子,方家就傳來了好消息,方大奶奶有喜了。 方夫人高興之余,逢人便說她家的宏哥兒是個帶福運的,他大伯娘才抱過他一次,就懷上了。 方稚桐看完了上午的賬目,抬頭一看日正當中,遂叫奉墨替他看著鋪子,自己往后頭穿過兩個院落之間的月洞門,來在珍饈館的后院中,只見妻兒正坐在廊下向陽初,岳母正與亦珍輕聲說話。 聽見腳步聲,亦珍抬起頭來,與他的視線在空中相會,隨后將宏哥兒豎著抱起來,聲音柔和輕快地說,“宏哥兒,看,誰來了?” 兩個月大的宏哥兒在襁褓里直蹬小腿,喉嚨里發(fā)出響亮的笑聲。 曹氏著急,伸手在下頭護著宏哥兒,又低聲埋怨女兒,“宏哥兒還小,不能直著抱。” 方稚桐大步上前來接過兒子,小小的宏哥兒在襁褓中踩著他的手臂,整個人便是朝上一躥。 “這小子腳勁兒真大!”方稚桐一便摟著兒子,任他伏在自己肩上,試圖踩著他的膀臂,越過他的肩膀去,一邊對亦珍道。 亦珍笑著注視著他們父子間的小動作,只覺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一家人在后頭用過午飯,方稚桐又陪兒子宏哥兒玩了一會,這回瑞祥號去了。 曹氏叫過亦珍,“去,把娘屋里的那只鎏金牡丹花開銀妝匣取來?!?/br> “是?!币嗾淙ツ赣H曹氏屋里,將母親放在樟木箱里的銀妝匣取了來。 曹氏自頸里拉了鑰匙,從頭上套出來,交在亦珍手里,“這妝匣里的東西,娘就交給了,往后要怎樣處理,都是你的事了?!?/br> 亦珍微微詫異,卻在母親堅持的目光下,接過鑰匙,當著母親的面,打開妝匣。里頭泛著幽光的皮面冊子展露在亦珍眼前。亦珍輕輕取過冊子,翻開來,只見上頭以清秀工整的纖細幽藍墨跡,記載著一道道菜譜,有些菜旁邊甚至還配了手繪的圖片。 亦珍一頁頁翻到最后,只見整頁都以蝌蚪似彎彎曲曲的細小字體,寫著尋常人難以看懂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