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自老夫屋來出來,方稚桐又去了母親方夫人屋里。方夫人取出一沓桑皮紙的寶鈔,上頭面額大小不等,交到兒子手里。 “這些給你帶著路上以備不時只需,又比銀兩輕薄便攜,不似銀錠那么打眼。等到了京里,再去咱們在京中的行號支取銀兩?!眱鹤娱L這么大,雖說是由婆婆帶在身邊的,可到底并不曾真正離開自己眼皮底下。然而此去京城,山長水遠,方夫人身為人母,終究放不下心來,將適才婆婆方老夫人叮囑過的,又重新囑咐了一遍。 方老爺早聽得兩耳流油,有心叫夫人別再說了,一想他們要母子分離,怕是有說不完的話要交代,遂捧了茶盞,悶頭吃茶。 直到方夫人將要交代都說了,這才招呼方稚桐,“隨我到書房來。” 方稚桐將母親給一沓寶鈔收在懷里,跟著父親去了書房。 方老爺關(guān)了書房的門,把兒子叫到跟前,有千言萬語想要叮囑,可思及早前老夫人和夫人把他要說的都說了,終是化成一嘆,自書架上取下個檀木盒子來,從中取出厚厚一疊寶鈔,也交給了方稚桐。 “父親,母親已經(jīng)給過兒子了?!狈街赏┯行┮馔?。 “你母親給你的,是她給的,我給的是我給的?!狈嚼蠣敂[手,“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與同儕一道上京,手頭要松,不可教人小瞧了。在京中該打點的都要打點到,莫替家里省這點銀子。好了,不早了,你也快點回去休息罷,明日一早還要趕路?!?/br> “是,父親。”方稚桐接過寶鈔,與母親給他的一道收好了,朝父親方老爺行禮,退出書房。 外頭,天空中一彎細細的下弦月,江南的冬日獨有的潮冷氣息撲面而來。方稚桐輕輕呼出一口白氣,還不曾啟程,他已經(jīng)開始想念。 次日清晨,方府內(nèi)的下人早早便起了,灑掃庭除,廚房里的炊煙升得老高老高的,蓋因今日乃是少爺進京趕考的日子,闔府上下都早起準備,以便少爺能以愉悅的心情啟程。 方稚桐早起洗漱更衣,往家中祠堂拜過祖先,又往書房拜過至圣先師,最后轉(zhuǎn)往祖母方老夫人所住的院子,給祖母母親請安,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過早飯。 方老爺見老夫人與夫人都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遂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桐哥兒與同儕有約,不好叫大家等他,還是快快出門去罷?!?/br> 方稚桐這才拜別了祖母與父母親,接過奉硯替他整理好的行裝,這才帶著書僮奉墨,往城門處與霍昭查公子匯合,然后持了路引,出了城門往城外運河碼頭而去。 三人一路上談天說地,還碰見不少與他們一樣打算走水路往京城去的舉子。 忽然查公子停下腳步,拉一拉霍昭的衣袖,朝驛道旁的涼亭努努嘴,“霍兄,你看!” 霍昭微微瞇了眼,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隨后微微一笑。 方稚桐見兩人停步不前,不由得腳下一頓,又見查公子一臉壞笑,直往道邊豁眼風,有些不解地看了過去。 只這一眼,他便再也挪不開視線。 晨光中,一個少女亭亭玉立,如同歲寒將盡,早春里一枝清新的海棠,靜悄悄開在道邊。 查公子在他背上推了一把,“還愣著做什么?去呀去呀!” 方稚桐一步步走近涼亭,眼里再無其他。 待走到?jīng)鐾るA前,他停下腳步,低低喚她,“你來了?!?/br> 他就在她跟前,英美挺拔,直似松竹,眼中是一片摯誠深情,倒映著她的身影。 亦珍朝青年微笑,“是,我來了。” 隨后將手里提著的一個竹編食盒遞到他跟前,“此去路途遙遠,恐飲食不便,這是一點自制的點心rou脯,給你帶著路上以備不時之需?!?/br> 方稚桐接過亦珍遞來的食盒,微微仰面看著她,只覺得她的面孔瑩瑩如玉,眉目淺淡,一雙眼里如同煙雨江南般氤氳著霧氣,將他的心攏在其中,無法逃脫,亦,不愿逃脫。 后頭查公子不顧霍公子幾次伸手攔他,高喊:“方賢弟,時候不早,船不等人!有什么話回來再說罷!” 呼喊聲打破了兩人的凝視,方稚桐輕而堅定地對亦珍道:“等我回來!” 這一次,亦珍眼里有笑,嘴角泛起個小小的梨渦,“好。” 就在這剎那,清晨的陽光破云而出,灑在他二人身上,落下一層淡淡的金輝,他向她揮手,快步走向等在道旁的同窗好友。 查公子探頭去看方稚桐拎在手里的食盒,“里頭有什么好吃的?” 方稚桐微微閃身,護住了食盒。 “小氣!給為兄看看又有何妨?”不給看,他偏要看!查公子伸手勾住了方稚桐的肩膀,將泰半體重都掛在他身上,一手去搶他手中的食盒。 方稚桐自是不肯,一壁護緊了食盒,一壁要將身上老大一團的查公子甩開。 霍昭受不了地搖了搖頭,一展手中折扇,跟上兩人。 亦珍微笑起來,笑容越來越深,目送三人帶著書童,迎著朝陽,走向前方…… ☆、終章一味幸福 終章一味幸福 江南的春天,說來就來。 前一刻還是潮濕陰冷的冬季,下一瞬,樹梢上的嫩枝綠葉便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將冬日的陰霾一揮而盡。 院子里的一叢黃翹已發(fā)出了嫩綠的葉子,生機勃勃得叫人歡喜。 廊下有兩只過冬歸來的燕子,正忙碌地飛來飛去,銜來春泥,在檐底筑窩。 弄堂里有頑皮的小兒,齊聲唱著童謠:醬油蘸白雞,蘿卜燒蹄膀,rou絲清炒炒,什錦兩面黃。糖醋小排骨,紅燒獅子頭。嘖嘖嘖,紅燒獅子頭。嘖嘖嘖,味道真正好!味道好味道好!大家一道吃! 唱得起轉(zhuǎn)承合,煞是有趣,叫人聽了,不由得被勾了饞蟲出來。 曹氏半躺在廊下向陽處,陽光透過天井灑在院落里,有春風自廊下拂過。曹氏并不覺得冷,身上的輕裘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頭上還戴了頂兔皮兒耳帽。 曹氏曾笑言,這副打扮,簡直似成了精的黑瞎子,把女兒亦珍和湯mama笑了個半死。 這會兒她安閑地躺在鋪了毛氈的躺椅上頭,微微瞇了眼,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外頭孩童戲耍玩鬧的聲音忽遠忽近,聽著聽著,便教人昏昏欲睡。 倏忽耳邊傳來嬰兒依依呀呀的呢噥,曹氏睜開了雙眼,只見女兒亦珍穿過連接兩處院落的月洞門,懷里抱著錦緞襁褓,從隔壁院子,來在她的院子里。 被春日曬得暖洋洋的睡意褪去,曹氏向女兒伸出雙手。 亦珍抱著嬰兒,走到母親身旁,將襁褓小心地交到母親臂彎中。 “你看看你,大冷天兒的,還把宏哥兒抱過來做什么?萬一凍著了可如何是好?”曹氏嘴里這樣埋怨著,手上的動作卻再溫柔不過,輕輕地拿鼻尖在小小的嬰兒臉上蹭了蹭,雖是不舍,卻還是將孩子遞回給亦珍,“快帶宏哥兒回屋去!” 亦珍抱了宏哥兒,微笑著在一旁的條椅上坐了,“鐘大夫說小兒上午略曬曬太陽才好,到了晚間才不會啼哭不止?!?/br> 曹氏聽女兒說大夫交代這樣對孩子有好處,遂不再堅持,一邊望著小小的宏哥兒在襁褓中掙扎蠕動,意圖從中將兩只小手伸出來,一邊迢遙地回想起自己南下時,在路上落的那胎。也不知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月份不足,也看不出來。只是何珍兒時反應(yīng)截然相反,許是個無緣的男孩兒罷? 便是那時候,落了胎也不敢在途中停留,堅持著繼續(xù)趕路,命雖然保住了,卻傷了根本。若不是為母則強,為了女兒她也要撐下來,恐怕一條命早就交代在路上了。 這時候看女兒微笑著垂頭逗著宏哥兒,曹氏心下一片柔軟。 如今她的珍兒也是做娘的人了,為了她的孩子,她也是會堅強的罷? 亦珍抱著rou敦敦一天重過一天的宏哥兒,眼角眉梢盡是溫柔。 三年前,京中春闈張榜,松江府赴試的舉子合共八十三人,其中四十七人榜上有名,松江謝停云更是連中三元,獨占鰲頭,先是秋試得了解元,春闈中又得了會員,最后在殿試中又被欽點為狀元。陛下見他談吐不俗,進退有據(jù),相貌清俊,甚是歡喜,有意招為駙馬。 竟是一時風頭無兩。 只是還未等下旨,圣人便龍馭上賓。 先帝崩殂,舉國哀悼,一切宴飲伎樂婚慶之事皆止。 先帝有意立為儲君的趙王并未能趁勢登上王位,反是先前被禁冷宮的賢妃所出的祐皇子登基稱帝。 后.宮頓時掀起一片血雨腥風,侍奉先帝的宮女太監(jiān)都遵從先帝遺命,為先帝殉葬,其中更包括原本執(zhí)掌后.宮的芄貴妃身邊的大太監(jiān)江睢。芄貴妃因痰迷心竅,一口氣上不來,薨了之后,江睢就一直伺候先帝。先帝去了,自是要將他也一并帶去的,到了極樂世界,好繼續(xù)伺候先帝與芄貴妃。 因先帝駕崩,新帝登基,朝堂上人員更迭,剛剛欽點的殿試三甲,身份便有些尷尬起來。 有人自是打算留在京里,等新帝想著他們了,繼續(xù)重用他們;亦有人打算等新帝開恩科,再博一個更好的功名。 一時風起云涌,各有所謀。 各樣的消息自京中傳至江南,有人歡喜有人憂。 一夜之間,玉膳坊易主,后院人去樓空,萬老板一家不知所蹤。縣里有傳言說他南下去了嶺南,亦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看他上了往西洋去的商船,到海外去了。 這樣的傳言于亦珍,不過是生活里的小小浪花,只微微在心頭泛起一片漣漪,便又沉寂下去。 父親究竟因何而亡?真相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湮沒在塵土中。 亦珍有時會想,倘使父親還活著,會是怎樣一副光景?許是夫唱婦隨和和美美,然則也可能似楊老爺與楊夫人那般,早早地在一堆妾侍庶子環(huán)伺下,貌合神離。 亦珍寧可將那些無處可尋的真相放下,好好地與母親過日子。 到了那年四月頭上,好些進京赴會的舉子,已先后會到松江??h里不動聲色地熱鬧了起來。天家有詔,禁絕一切娛樂,然則并不妨礙平頭百姓關(guān)起門來自己樂呵。 少不得有文人才子聚會,遣了小廝到珍饈館,叫個點心攢盒并蜜汁豆腐干等吃食。每到這時,亦珍都會不由自主地想,他也快回來了罷? 可是真當她看見方稚桐站在珍饈館門前,風塵仆仆的模樣,仍是心中百感交集。 想問他在京中一切可順利?路上可辛苦?話到嘴邊,卻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回來了?!?/br> 他向她微笑,露出雪白牙齒,“是,我回來了?!?/br> 兩人就這樣,一個在門內(nèi),一個在門外,癡癡相望,還是奉墨咳嗽一聲,提醒少爺,注意影響,他才跨進門內(nèi)。 他們有太多話想對彼此訴說,卻礙于禮教束縛,只能如此遙遙地相視一笑。她奉上一盞熱茶,他靜靜飲了,隨后帶著小廝告辭家去。 饒是如此,對面米鋪老板娘的一雙利眼亦如同火燭般照了過來。 后來的事,自不消多說,轉(zhuǎn)天便有風言風語傳了開來。先是說寡婦家的女兒勾搭上了方大老爺家的少爺,后來越傳越離譜,漸漸變成寡婦家的女兒是方二少爺養(yǎng)在外頭的女人,否則以曹寡婦一家的本事,哪里買得起缸甏行的鋪面兒房子?人家認了丁娘子為義祖母?丁娘子那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風言風語傳到方夫人的耳里,由不得她不勃然大怒。 兒子看不上她喜歡的魯貴娘,她勉強認了,可是喜歡誰不好,偏偏搭上個寡婦家的女兒?別以為她忘記了,謝家的麒哥兒還曾經(jīng)想納那丫頭為妾,為此還鬧得滿城風雨的。 方老爺?shù)共辉诤蹰T第,只消能為方家?guī)砝姹愫?。再說他們家本來就是商戶出身,娶個小門小戶的媳婦進門,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方老爺架不住夫人見天在耳朵邊上嘮叨嘀咕,嫌寡婦家的女兒出身不好,風評不佳,在外頭拋頭露面,與人眉來眼去。 方老爺聽得煩不勝煩,遂將兒子叫到自己跟前,好一頓數(shù)落,最后道:“你要是有本事把你母親說通了,娶個什么樣的進門我都沒意見,便是個母夜叉我都不管。但你若是沒本事,說不通你母親,那你就只能由得她替你做主。” 方稚桐明白,這事是傳到母親耳朵里去了。出了父親的書房,便去了母親屋里。 方夫人聽跟前的趙mama進來稟告,少爺來了,揮手不見,“就說我身子不舒服,叫他明天再來?!?/br> 隔一會兒,趙mama挑了簾子進來,“少爺一直站在廊下不曾離去,說是等夫人您覺得好些了,他再進來請安?!?/br> “讓他站!”方夫人摔了個抱枕到地上。 直讓方稚桐在廊下站到晚飯時分,方老夫人那頭得了消息,顫顫巍巍地由祝mama攙扶著,來在院子里,一見孫子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丫鬟婆子都躲得老遠,氣得直哆嗦。 揚了聲在院子里問:“這是誰教的規(guī)矩???!主子站在院子里,下人們一個個躲在一邊偷懶?祝mama,把這些眼里沒有主子的刁奴統(tǒng)統(tǒng)拖下去!” 趙mama忙從正屋里挑了簾子出來,“回老夫人,實在是夫人身子不適,所以叫下人們不要打擾?!?/br> 方老夫人聽了便氣不打一處來,招手叫孫子,“走,到祖母屋里,坐下來安生吃頓飯。” 孫子喜歡上個寡婦家的閨女,兒媳婦知道了,難道她這老婆子能不知道?方老夫人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表示反對,一是因為這事兒自有桐哥兒他爹娘做主,沒得她一個老太婆發(fā)表意見討人嫌的;二是因為她自己也是早年喪夫,一人獨自將兒子拉扯長大。先夫留下的,也不過是小小一爿綢緞鋪子,有如今的局面,全靠兒子放手一搏,大膽經(jīng)營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