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甚至都顧不得先敬稱上皇，直接脫口而出：“怎么可能！也先他?都不是黃金家族的血脈，歷來?蒙古的大汗都必須是……”

    也先這也太狂妄了，其余蒙古貴族豈能服他?！

    這一刻，李賢忽然想起于尚書在建言遣商輅出使?時，對也先的評價：“絕不是顧君臣恩義之人?，而是自逞梟獍之雄。”

    不由嘆服：于尚書料事真準！

    姜離也在嘆服：看，在某些事上，人?家游牧民族就是干脆利落。

    也先覺得脫脫不花廢物沒用，就不肯受委屈，直接把人?干掉。

    而大明這邊死了半個?朝堂的文?武重臣，還得花錢把朱祁鎮(zhèn)贖回來?……

    在這方面，‘禮儀之邦’就不如‘我蠻夷也’來?的痛快。

    **

    與李賢聽到也先謀反成功的第一反應(yīng)是‘身份不配’不同，于謙最關(guān)注的是另一個?問題——阿剌知院什么反應(yīng)！

    原本的瓦剌大三角結(jié)構(gòu)塌掉了名分上最要緊的一角，那?瓦剌兵權(quán)最盛的貴族阿剌知院如何選擇？

    是選擇為了大汗復(fù)仇，還是直接歸順也先？

    雖然……大明朝臣心里都很盼望是前者，希望瓦剌自己撕起來?，但?想想阿剌知院的為人?，面對明朝都是不想打只想茍，何況是面對現(xiàn)在成功殺掉大汗上位，風(fēng)頭正盛的也先。

    果然，邊關(guān)八百里加急送來?情報：阿剌知院向也先示好，表示自己想給也先大汗當(dāng)太師。

    什么過去的汗王，不認識，主打一個?集體升官：你也先從太師升汗王，我阿剌知院從貴族升太師，豈不是雙贏。

    此消息傳回，文?武不由扼腕。

    然而，他?們并?沒有失望多久，新?的消息就傳過來?了——也先記恨之前阿剌知院率先扔下他?撤退這件事，斷然拒絕了阿剌知院做他?的太師，還打了人?家為表誠意，派來?做求和使?的兒?子一??頓。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在得到這個?消息后，于謙第一反應(yīng)就是：也先，大好人?！謝謝你！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條線上的明朝君臣，終于體會?到了史冊上正統(tǒng)十四年瓦剌人?的心情：當(dāng)敵人?的決策層犯大渾，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樂的事情。

    *

    這一日奉天殿常朝。

    英國公和兵部尚書于謙幾乎是同時站了出來?。

    于謙請英國公先回稟。但?其實?不必英國公開?口，他?們彼此都清楚，兩人?的心思必是一致的！

    果然，英國公請趁此發(fā)兵討伐瓦剌以平邊患！

    瓦剌內(nèi)部亂成這個?樣子，不趁機去撿漏……用英國公的話說：太宗在天有靈必會?托夢罵他?的！

    *

    “小鈺，那?你在猶豫什么？”

    這一日黃昏，姜離見到了有些舉棋不定的景泰帝。

    朱祁鈺當(dāng)然不是在猶豫要不要發(fā)兵，而是，帶兵的人?選。

    他?難掩擔(dān)憂道：“英國公他?老?人?家堅持要親自出征。”七十六了?。?/br>
    在朝上，朱祁鈺就如此婉轉(zhuǎn)暗示過，表示朝上還有其余將領(lǐng)可以帶兵出征。

    然而英國公張輔，搬出了另外一個?英國公的例子：“唐高宗年間，英國公李勣亦是七十五歲為國遠征遼東滅高句麗！”

    那?個?英國公可以，我也可以！

    這十多年，他?看著太宗手里的九邊四衛(wèi)漸失而無能為力，如今天賜良機，他?怎么能不親手去為大明收復(fù)邊關(guān)疆土而出力。

    他?已然七十六歲了，此命何惜。

    若此番得勝，來?日他?便能坦然去地下見太宗陛下了。

    朱祁鈺道出了更在意的事情：“不止英國公，于尚書也請命親至邊關(guān)討敵。”

    姜離點頭，更無半分意外。畢竟史冊上于少保也如此請命過。[1]

    只是，未能如愿而行。

    不能成行的緣故大概有很多：那?時候正是景泰二?三年間，景泰帝換太子的時間段，朝堂上暗流洶涌?；实垭x不開?，朝上事事也離不開?于少保；再者，那?時大明土木之變的元氣?大傷還未復(fù)原，京城保衛(wèi)戰(zhàn)能打，但?點齊大軍遠征的戰(zhàn)力只怕捉襟見肘。

    應(yīng)當(dāng)還是客觀戰(zhàn)力不足的原因多一些。

    不然以于少保對國事的在意，若有勝的把握，自不會?被朝堂風(fēng)云牽絆住，估計會?堅持不懈上書出征，不會?坐視這樣好的機會?溜走。

    想來?他?當(dāng)時也十分懊惱遺恨：瓦剌內(nèi)亂之際，卻也是大明軍力衰弱不能出征之時。

    但?這一回，他?可以全心全意放手去討敵了。

    第63章 定勝糕

    景泰元年春末，西苑。

    今日的上皇依舊在釣魚。

    旁邊站著的李賢，見太上皇打窩（先投喂吸引魚群提高釣魚效率）用了好幾斤魚糧，就覺得這依舊會是姜太公釣魚的一天?。

    “念吧。”

    直到太上皇開口，李賢才展開名?單念起來——是朝廷定下的此次出征的文武官員名?單。

    有明一代?凡有邊關(guān)戰(zhàn)事，多為?武將統(tǒng)領(lǐng)率兵、文官提督軍務(wù)再加上宦官監(jiān)軍的模式。

    人名?姜離也都蠻熟悉的。

    畢竟在中元節(jié)那日?朝堂上她親口念過那么多官員的名?字，這里基本就是精簡版。

    “可惜！”

    李賢聽到太上皇念叨可惜二字，立刻縮如鵪鶉動也不敢動。

    畢竟他?不知道太上皇是在可惜一如既往的空竿，還是……可惜自己不能做為?皇帝親征?。?/br>
    后一種猜測太可怕，所以李賢把嘴閉的緊緊的，絕不開口。

    其實姜離的可惜的是另一件事——也先居然只打了?阿剌知院的兒子?一頓嗎？

    在朝臣們看來，也先把手握重?兵的蒙古貴族推出去，已經(jīng)是難得的昏招了?。但史冊上的他?更?昏：他?直接干掉了?阿剌知院的兒子?，還干掉了?倆。

    這種不共戴天?之仇，導(dǎo)致阿剌知院跟他?死磕起來。

    不知道這次是因為?沒有打到北京城下的戰(zhàn)績，故而也先沒有至極狂妄，還是因為?……沒有跟朱祁鎮(zhèn)待在一起過，沒被他?的鬼迷日?眼的debuff傳染。

    不過，就算沒有殺子?之仇，打子?羞辱之仇也夠了?。

    何況，這一回阿剌知院還有別?的選擇：商輅之前出使瓦剌，是下定決心不畏風(fēng)險的，在宣府總兵楊洪那里得到情?報后，最先攻略的可不是脫脫不花，而是阿剌知院。

    此時被也先拒絕的阿剌知院：不讓我做太師是吧，那我向你?學(xué)習(xí)，也做大汗好了?！

    他?是打不過也先，但南邊的敵人呢？

    哪怕打過來，漢人也不會長久呆在這茫茫草原上，他?們要?的只是邊境土地，要?的是上貢臣服，不得侵擾大明子?民。

    那……跟之前幾十年沒什么區(qū)別?嘛。

    阿剌知院：投明一念起，霎時天?地寬！

    **

    春末夏初，朝廷在有條不紊備出征事。

    而主將英國公就擔(dān)心一件事。

    越臨近出征日?越擔(dān)憂。

    這日?，他?拉住負責(zé)提督軍務(wù)的于謙道：“怕只怕事到臨頭，太上皇又想跟咱們?nèi)ビH征！”

    在英國公看來，此次出征算是夢幻陣容了?：陛下英明，連派出的監(jiān)軍宦官都是興安！這位先帝年間就做過監(jiān)軍的老人家，是個謹慎妥帖不會瞎指揮轄制將領(lǐng)的人。

    但，京城內(nèi)還有個最大的不穩(wěn)定因素呢！

    若是他?們準備妥當(dāng)，太上皇非要?跟著——那豈不是又要?外行指導(dǎo)內(nèi)行？而且以太上皇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感覺干出宋欽宗那種‘讓軍隊撤下來，換我的道士上去撒豆成兵’這種事兒也不奇怪啊。

    “于尚書勸勸陛下，這次一定要?攔住太上皇。”

    他?特意拉著于謙說這件事，也是朝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實倚重?于尚書，這可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

    說實在的，雖然這種心思決不能見光：但英國公有時候還挺理解也先弒主的心情?……

    *

    于謙安慰‘太上皇親征恐懼癥’的英國公放心。

    心道：那是個好孩子?，必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但他?還是去西苑單獨請見了?太上皇。

    姜離聽聞于尚書請見，也很高興：大軍出征在即，她本就有東西要?送給于尚書，他?不來，她也要?請的。

    她預(yù)備送出的，除了?她當(dāng)真虔虔誠誠沐浴焚香后畫的平安符，還有很多開過光的法器——太上皇在修仙，逢年過節(jié)各地送上的貢禮就不再是珠玉綢緞等‘俗物’，而是變成了?天?下各地道家名?觀供奉過的法器。

    當(dāng)然，其實多半是換種方式的金玉之物：比如道祖面?前供過的玉佩，那不就是法器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姜離優(yōu)中選優(yōu)，挑了?很多能隨身攜帶，但又不至于增添負擔(dān)的‘三清道尊開過光的法器’，裝了?滿滿一匣子?。

    以至于于謙一打開，都被里面?的寶光刺到不得不閉了?閉眼……感覺帶上戰(zhàn)場可以當(dāng)晃人的暗器來用。

    *

    因于謙是常朝后過來的，也快到午膳時分了?，姜離便熱情?留膳表示：今日?她這里還有鮮筍可以吃！

    筍子?是時令物，如今春末夏初，外頭都找不到好的嫩筍了?，也就是宮里用盡各種手段才能讓太上皇延長下吃筍日?子?。

    見她很喜歡筍的樣子?，于謙就笑道：“臣的家鄉(xiāng)，西溪竹林產(chǎn)筍極盛?！?/br>
    姜離仰頭認真聽著。

    他?說起年少時，與兩三好友入竹林，就在竹下掃葉煨筍，什么調(diào)味配料也無，就等筍子?火炙而熟，取小?刀剝?nèi)ネ馄け憧扇肟凇?/br>
    真是此生?吃過最清味鮮美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