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林皇后將他們的現(xiàn)狀清楚告訴,想必也是為求日后一個安寧。 彼時關(guān)信入宮尚淺,尚不知宮中險惡,只道自己命定如此,注定要伺候誰。既然上天將他派到了這對母子面前,他便聽天由命,安下心來做好自己分內(nèi)之事。 然而,三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空空如也的房間靜得可聞窗外鳥鳴聲,關(guān)信端著早膳目瞪口呆杵在屋子中間,愣了好一會兒,才扭轉(zhuǎn)脖子,僵硬地打量了一下房間四周。 沒!人! 等等,讓他冷靜片刻,梳理下思緒,仔細(xì)回憶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嗯,一切在他敲門之前還是很正常的。 緊接著,他放下早膳,端著梳洗的臉盆進(jìn)屋,穿戴整齊的殿下迎上來,睡眼惺忪接過他沾濕的毛巾…… 是了,直到這一步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 但是,為什么他也就走到門外往草叢里倒了盆水,再端起門口早膳進(jìn)屋時,大皇子殿下就消失了?! 誰能告訴他他轉(zhuǎn)身倒水的瞬間發(fā)生了什么?! 關(guān)信頓時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謎題!這其中一定藏著他不理解的玄奧,等著他去解開! 一念及此,一卷名為《殿下觀察記錄》的手札便誕生了,筆者關(guān)信用只有他才能讀懂的鬼畫符圖文在卷首書道: “此卷僅用以記錄殿下的點點滴滴,除了方便吾時刻跟上殿下之外,無別的用途?!薄P(guān)信語。 定坤七年六月十五,天大雨。 雨下了一夜,雷鳴交加。 這一夜并不太平。 這兩年一直病病殃殃的皇后娘娘舊病復(fù)發(fā),來勢洶洶。饒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景雖殿下也慌了神,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命吾去請?zhí)t(yī)。 然而,太醫(yī)局的太醫(yī)們卻不以為然一笑,似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皇后娘娘的“病重”,只答了一句“待臣準(zhǔn)備一下”,便讓吾在門外侯了一個時辰。 夏夜的風(fēng)微潮,吹得人心寒。等候時,吾不禁想起了臨走時殿下的惶恐不安。 此時,明月宮的景雖殿下一定焦急地等待著他帶去最好的太醫(yī),醫(yī)好皇后娘娘。 但,事與愿違。 五年的宦官生涯,算是看清這宮中人心涼薄,權(quán)比命高。宮里有葉貴妃暗中做鬼,誰也不敢對皇后娘娘示好。 近兩年皇后娘娘身體愈發(fā)不好,頻繁病發(fā)總算讓安帝陛下重視起來,去到明月宮的次數(shù)亦多了起來。 這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宮中開始有了“林皇后裝病邀寵”的謠言,多少人恨不得她就這么一口氣不上來,就這么一命嗚呼。也因此,太醫(yī)們當(dāng)著安帝陛下對皇后娘娘盡心盡責(zé),暗著卻陽奉陰違,不太重視……準(zhǔn)確來說,不太敢重視。 吾不懂醫(yī),卻也知曉皇后娘娘的病乃是日積月累下來的,需要調(diào)養(yǎng)便可康復(fù)。他們卻由著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面前夸大病情,造成無藥可醫(yī)的假象。 這一次皇后娘娘病發(fā)吐血,若沒有太醫(yī)及時診治…… 吾不敢想下去,卻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歸會迎來殿下怎樣絕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籌莫展時,身后太醫(yī)局的門忽然開了。 吾趕緊回過頭去——只見一名看著將將二十歲出頭的青年男子身著醫(yī)官使的服飾走出來,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詫異道:“你怎么還在這里?” “小的未請到人,不敢回去?!?/br> “他們沒派人嗎?”青年大驚,“你一個時辰前就來了!皇后娘娘那頭去人了么?” 吾喪氣地?fù)u了搖頭。 “太過分了?!鼻嗄甑袜司?,擰了擰眉,像是下定了決心咬牙道:“太醫(yī)局規(guī)定皇后娘娘只能由太醫(yī)瞧病,我官職不高或許不夠格,但我愿前往一試,你是繼續(xù)等還是……” “大人請!”這么大一顆救星砸下來,吾感動得熱淚盈眶,“請問大人如何稱呼?” “我姓羅,不是什么大人?!?/br> 后來,在這名羅生醫(yī)官的診治下,皇后娘娘緩了過來,保住了性命。也因此,這位羅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專屬醫(yī)官。 是的,醫(yī)官,并非太醫(yī)。 在宮中,只有主子們才能得太醫(yī)診治,醫(yī)官使因官職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無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欽點為其瞧病,太醫(yī)局也沒順應(yīng)形勢升羅生的官職,只說羅生越職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過相抵,至于升太醫(yī)……沒門! 但景雖殿下明顯松了口氣。對于殿下來說,或許羅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醫(yī)更讓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宮,在五年前迎來了吾之后,終于在今日迎來了新的成員。 新來的宮女段璇璇剛?cè)雽m不久。家中幾輩為后宮供奉水果。身為文宮女,一開始借著對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宮中園圃。卻因為笨手笨腳打碎了宮中最不能得罪的葉貴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職,“發(fā)配”到明月宮繼續(xù)搞破壞。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對大皇子殿下的神隱并不感興趣,反而在羅生大人前來瞧病時一蹦三尺高,歡天喜地圍著羅生轉(zhuǎn)。 另一頭,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樂趣,消失得越發(fā)頻繁,越發(fā)不露聲色。每每回家時,那一張素來老成緊繃的臉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時,他的身上也開始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向穩(wěn)重的殿下,開始日日在樹下蹦跶,拼命想要觸碰頂上的枝葉。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動夾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飯。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從哪里尋來了許多茶葉渣滓,為羅生大人入藥引。 一向穿著樸素,時常與宦官同色衣飾的殿下,研究起了發(fā)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應(yīng)當(dāng)是找到了令自己歡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沒有外出。陽光正好,細(xì)細(xì)微微地灑下來,殿下微瞇著臉低下頭,發(fā)絲垂落,擋住了他的側(cè)臉。吾端著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繞過他的發(fā)絲從他面前看過去,只見右手執(zhí)著一把小刻刀,眉頭緊鎖,專心致志地刻著一截狗啃一般的木頭。 一眼便望見了他手中的刻刀與那支狗啃過一般的木頭?!暗钕逻@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確定地詢問道。 “嗯……”他甚是專心,連回應(yīng)也是若有若無地應(yīng)了聲。 見此吾不敢出聲打擾,放緩呼吸,生怕發(fā)出聲響讓他失誤割傷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傾盡了自己所有心力,一點一點,在那只木頭上雕琢著不成形的輪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兒,目光飄轉(zhuǎn),不經(jīng)意瞟到了他腳邊躺著的那幾只比狗啃還難看的木頭。 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殿下進(jìn)步十分飛速。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刻好了一道紋路,長舒了口氣,抬起右手拂了拂額上的汗珠,另一手則抬高小木頭,放在陽光下翻了翻,認(rèn)真地打量著,隨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絲舒心的笑意。 一瞬間,吾愣住了。 自吾進(jìn)明月宮以來,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鮮少露出笑意,或許跟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總是繃著臉,警惕著,不敢泄露自己一絲一毫的情緒。林皇后病重以來,他更是滿臉愁容,許久不曾松開眉頭。 但這一笑,卻好似化開了這位殿下多年來的冷漠疏離感,初顯棱角的俊顏在這抹笑容的暈染下,脫掉了孩童的稚嫩,隱隱約約透出股少年的風(fēng)華絕代來。 吾不明白他笑從何來,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這刻,吾卻覺著,這只木頭何其幸運,能得殿下如此疼愛和呵護(hù)。 就在這時,景雖殿下猛地抬起了頭,偏過眸子看向身側(cè)的大樹,諾諾問道:“關(guān)信,我最近……可有高一點點?” “……”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樹干上刻著深淺不一的幾條劃痕,參差不齊卻幾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間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聽著他略帶期待的問話,“沒有”二字卡在了喉間沒能吐出來,“殿下會長高的?!蔽嶂荒馨参克?。 他沒有說什么,垂下了頭,繼續(xù)手上的雕刻。吾卻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關(guān)信,”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木頭,抬起頭看向吾,“我渴了?!?/br> 吾猛的回神,趕緊遞上水杯:“早就為您備好了?!?/br> “嗯……”他好似想說什么,卻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見他遲疑著沒有接過,猜到道:“水涼了,要不小的再去燒一壺?”說著吾放下杯子,屁顛屁顛去燒水。 哪知沒走幾步,便聽殿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放……放幾片茶葉?!?/br> “誒?!”吾猛地止步,錯愕地回頭:“殿下您說什么來著?”茶葉?!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驚詫,自五年前踏進(jìn)這明月宮開始,吾便知曉這宮里的一大一小兩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雖殿下,對茶葉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我……”估摸著殿下自個兒也覺得不可思議,眼神瞥向一側(cè),語氣很是不想承認(rèn)一般,低聲道:“我想喝茶?!?/br> “呃!”吾趕緊奔到他面前,大驚失措望著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別嚇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本半m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對于如此坦誠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驚嚇之余舌頭打了結(jié),“小、小的這就去司飲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無應(yīng)了聲,又重新坐下來,繼續(xù)他的雕刻大業(yè)。 待吾跑完腿回來,殿下的腳邊又多了幾只狗啃木頭,手上正刻的那只輪廓亂七八糟,依舊不可辨別是什么。 “殿下,茶。”吾顫顫巍巍將茶遞上去,斜眼再從另外一個角度偷瞟那只木頭。 還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無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風(fēng)心血來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頭,抬起頭來,眉間較之之前多了分疲憊,少了分自信。他接過茶,以碗蓋撥開茶葉,聞了聞,皺起了眉頭。 “……?”吾靜靜看著他不敢做聲。 他沒有說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搖搖頭,嫌惡道:“好難喝?!?/br> 吾抽了抽嘴角,“茶葉難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還以為他忽然換口味了,敢情還是一時心血來潮。 “不,”卻見他搖搖頭,“茶不難喝,你泡得難喝?!?/br> “呃……”吾感覺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無能?!蹦┝擞窒肫鹗裁?,腦子里仿佛滑過一束靈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趕明兒小的便去跟那位師父學(xué)?!?/br> “她……”他只吐了這么一個字,便重新低下頭雕刻,不再做聲。 “……?”他? 只得了這么一條線索,卻讓吾無比興奮,仿佛解開了這幾日殿下好心情的謎題。 他這幾日定是遇到了誰,那人泡茶極好,還會雕小人,殿下一時孩童心起,天天湊到人家那兒去玩。 至于此人是誰……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