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一大早,吾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殿下寢房大門,說什么也要跟著他一探究竟。 殿下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吃早點,期間只說了一句話:“關(guān)信,盯得太明顯了。” “殿下權(quán)當小的是空氣便好?!敝髯痈昧?,他的脾性摸了個七八,臉皮也就厚了,“小的只是在挑戰(zhàn)自我,生怕自己回個頭都能把您弄丟?!?/br> 殿下只低低哼了聲,再沒說話。 吾卻知道他大概想說什么——即便不回頭,他也能從吾眼皮子低下消失。 跟隨他五年,吾愈發(fā)覺得,殿下他雖然鮮少直視著什么人,但他那沉斂的目光定是在無時無刻地觀察著身邊的人和事。直視引人注意,若只是余光,便能在吾等不知不覺中留意到身邊每個人的動作喜好和視線習慣。 可即便知曉這個理,習慣難改,他便能輕松猜到吾下一刻的視線走向,很容易便在吾沒留意時離開。 所以說,還是要目不轉(zhuǎn)……睛……盯……盯個頭??!人呢?! 說好的追蹤大計呢!說好的一探究竟呢! 吾甚是懊惱,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兩圈,想起他吃飯時兜了兜自己的袖口,猛地醒悟,連忙奔向書桌,果然不見了小木人偶。 這些日子殿下雕刻技藝進步神速,刻毀了數(shù)不清的木頭,總算讓吾窺出個輪廓——那是一位少女模樣的人偶。就雕工而言,這只木頭算不上精致,勝在用心??虜×藥装僦荒绢^,熟能生巧,想來少女的模樣早已刻入殿下的心中,哪怕外形不圓潤,但少女的巧笑嫣然卻在他的刻刀下淋漓盡致地展露了出來。 吾在宮里這么多年,自認識人無數(shù),不知是否殿下刻得不像,吾竟沒有見過這位少女木偶背后的本尊。 殿下今日,是帶著小木偶去見她的本尊了嗎? 就在吾瞎猜時,皇后娘娘的房內(nèi)忽然傳來了杯碗破碎的聲音。吾心頭“咯噔”一聲響,急忙趕過去時,只見聞香姑姑匆匆忙忙跑出來,慘白著臉朝吾大呼:“快去請羅生大人!” 吾知道是皇后娘娘不好了,一邊使喚段璇璇去尋回景雖殿下一邊朝太醫(yī)局奔去。 待吾將羅生大人請來時,明月宮亂成一團,此時還不見景雖殿下的蹤影,一向穩(wěn)重的聞香姑姑也慌了,吩咐吾去尋。 哪知吾正要去尋人,便撞見殿下拉著一名小宮女,氣喘吁吁地奔到吾門前。 吾感動地像是見了活神仙,連滾帶爬撲倒他腳下,“我的殿下喂,您可總算回來了!聞香姑姑差點就扒了咱的皮!” “母親如何?”殿下神色凝重地喘著氣,死死拽著小宮女的手。 吾搖了搖頭,瞟了眼他身后面生的小宮女,看到了她粉紅色的腰帶。 正八品,四十八掌中的某一位。 吾來不及細瞧她的臉,便見殿下急急忙忙地將她拉進皇后娘娘的寢殿中。 只一眼,讓吾覺著,這名小宮女的臉,與小木人偶神似。 隨后,殿下與聞香姑姑雙雙走了出來,留小宮女一人與皇后娘娘相處。 不知皇后與小宮女說了些什么,亦不知小宮女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算是什么身份,聞香姑姑的臉色至始至終都不太好。 皇后娘娘過世時,小宮女哭得梨花帶雨,卻不像是在作假。 在那之后,大皇子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入住東宮時,小宮女衛(wèi)茗伴在了他的身側(cè),以令侍的身份。 衛(wèi)茗在東宮的日子并沒有待多長,小木偶從頭到尾沒有再露面。 當日殿下回宮時,袖中的小木人偶便不知去向。吾心知場合不宜多問,而后因為皇后娘娘去世之事,吾亦再沒能問出口。以至于那只小木偶在很多年后“出土”再次出現(xiàn)在吾面前時,吾竟然有隔世之感。 定坤七年正月二十五,天大雪。 一切的一切,要從皇帝陛下喝了一杯茶開始。 因段璇璇最近被聞香姑姑頻頻調(diào)去跑腿,端茶倒水的活兒落到了吾的肩上。又因殿下曾說過吾泡的茶難喝,自衛(wèi)茗姑娘來了之后,泡茶的光榮任務便由她全權(quán)接手。 即便是吾這個不會品茶的人,光是聞到那不同尋常的茶香,也知道,她泡的茶很好喝。 然而,就算再好喝,皇帝陛下的反應也忒大了些。 在被詢問此茶經(jīng)誰之手時,殿下沒有告知實情,而是將吾拉了出來,當了擋箭牌。 吾不知他為何不告訴陛下衛(wèi)姑娘的手藝,陛下顯然很喜歡這種泡茶的方式,若是陛下能賞識東宮的人,對殿下也是一種幫助。 緊接著,聞香姑姑與殿下在房內(nèi)談了一個時辰,內(nèi)容未知,但結(jié)果卻是—— “你不能留在這里,我……不想你留在這里?!鄙倌昀淠乇硨χ┑乩锟薜孟±飮W啦的委屈少女,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極力地忍耐著什么。 衛(wèi)茗不明所以,“殿下,奴婢做錯什么,您說……奴婢改……您別趕奴婢……” 背對著她的景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艱難地高聲命道:“來人,拖她走!” 屋內(nèi)立即涌進兩名侍衛(wèi),一人拽一手,像拖死豬一樣把她從太子殿下腿上拽離,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吾在一旁清清楚楚窺到殿下臉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勸道:“不如先留……” “關(guān)門。”殿下心煩意亂地揮揮手。 然而,就是這聲吩咐,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便發(fā)生了。 衛(wèi)茗傷了,他卻不能留下她,只能在事后跑去太醫(yī)局,哪知終于升職太醫(yī)的羅生恰好不在。 身為宮令的聞香姑姑動用私權(quán),將衛(wèi)茗趕去了凈房,連個罪名都沒有給。 想來凈房的人從來不會在乎被貶到那里的人犯了什么錯,又得罪了什么人。 因為,那里沒有出頭之日。 隨后,鮮少在東宮露面的段璇璇也跟著去了凈房,一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照顧衛(wèi)茗的手,二來……據(jù)說也有羅太醫(yī)的請求。 羅太醫(yī)鐘情段璇璇,一心想讓她躲過宮中的明爭暗斗,躲過皇帝陛下心血來潮的寵幸。 他搶不過,只能將她藏起來。這恰好合了殿下的心意。 段璇璇一陪就是四年,時不時向殿下匯報衛(wèi)茗近來的情況,這些只言片語的信息,竟成了殿下平日里最欣喜聽到的事。 這四年,他一直都知道衛(wèi)茗在做什么。 唯一的缺憾便是段璇璇這內(nèi)賊當?shù)锰低得?,常常十天半個月脫不開身傳個消息,乃至于四年后的某一日,衛(wèi)茗被好姐妹接出了凈房也未得知。 于是,毫無征兆的,衛(wèi)茗被裹進棉被,出現(xiàn)在了太子殿下的床上。 一切都是姻緣,一切都是天注定。 吾深信不疑。 ☆、(終章)侍寢不侍寢 另一頭,衛(wèi)茗蘇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被封在不知名的空間中,趕緊死命地敲打吶喊,希冀有人聽見。 過了好一會兒,外頭終于傳來了人聲:“咦,這里的箱子里面好像有人!” 等到終于從箱子中解放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跌入了另一個深淵中。 黑暗中,僅有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著這方不大的石室。衛(wèi)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救她出來的幾個漢子,“這里難道是……?” “皇陵里頭?!逼渲幸粋€漢子點點頭,“我們都是被拉進來陪葬的工匠?!被适覟榱吮Wo自己的墓xue不被覬覦,歷代皇陵工匠都免不了陪葬的命運。 衛(wèi)茗心頭一震,“陪葬”二字仿若咒語般繚繞在耳邊揮之不去,再定睛一瞧,微弱的光芒中,眾人的眼中仍舊燃著希望,心中微微一定,問道:“可有出去之法?” 為首的工匠撓撓頭:“正在找呢?!?/br> 旁邊的工匠戳了戳他的腰,“李哥就別瞞人家小姑娘了,您是設計皇陵的工匠之一呢,哪里最薄弱您不是最了解了?” “話是這么說啦……”李工匠憨厚一笑,“可路還沒挖出來,讓人家小姑娘白期待一場多不好……” 衛(wèi)茗一聽便知有戲,趕緊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 “挖隧道交給我們來,有幾個封陵時沒來得及跑出去的宮女已經(jīng)去找吃的了,你跟著她們一起吧?!碑吘瓜胍谶@處爭取到足夠的逃生時間,水和食物必不可少。 “好,”衛(wèi)茗往著黑暗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背后李工匠喃喃自語:“那道密道應該就在這附近啊……” “密道?”衛(wèi)茗猛地回頭,“什么密道?” 李工匠苦惱地撓撓頭,比劃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先太子秘密在皇宮下頭挖了很多密道,我當時參與了其中一部分,沒猜錯的話……”他抬手貼向石壁,“就在這后面。” “那還等什么!”工匠甲握拳干勁滿滿地看向其他人,“弟兄們,挖!” *** 就在衛(wèi)茗等人為逃出生天而努力時,朝堂亂作一團。 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可朝臣們擔憂議論的,卻是另外一事。 屋外的大臣跪了一地,個個忠心日月可鑒一般苦口婆心進諫;屋內(nèi),景雖像是下定了決心,決然站了起來,“關(guān)信,備馬車?!?/br> “可外面……”關(guān)信遲疑著,“殿下要去哪里?” “外面先讓他們跪著,”景雖面無表情穿上外袍,態(tài)度卻十分堅決,“去葉國公府?!?/br> “殿下,這樣不太好吧……”路上,關(guān)信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開口勸道,“大臣們也是為了晏國著想……” “我知道?!本半m心煩地望著馬車外面的鬧市,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窗框。 “聽說了么,太子殿下要挖祖墳??!”路邊賣菜大娘的嘖嘖聲恰好滑過耳簾。 關(guān)信嚇得狠狠給了馬屁股一鞭,小心翼翼地偏頭瞧自家主子,只見景雖麻木地眨了眨眼,敲打窗框的手指頓了頓,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 是了,朝堂上鬧得如此厲害,想來民間也都傳遍了。先帝初入土,做兒子的就莫名其妙要開陵,擾死者安寢,實乃不忠不孝不敬的罪過。也難怪朝臣們這會兒也不黨爭了,眾志一心地前來阻攔。即便是知道內(nèi)情的關(guān)信,也無法從心底認同這樣的行為。 就算衛(wèi)姑娘在里頭,這會兒是生是死也沒個定數(shù),身為即將上位的帝王,實在不該因小失大,對抗朝臣,遭百姓詬病,引后世唾罵。 可太子殿下什么都聽不進去。甚至為了不讓衛(wèi)茗留下罵名,故意隱去了開陵的原因,留在眾人眼里無疑就像瘋了一般。 轉(zhuǎn)眼,葉國公府已到。 “關(guān)信,你覺得我做錯了是么?”馬車停下后,一直沉默的景雖忽然開口問道。 “小的不敢。” 景雖站起身,走下馬車,抬頭望向烙著“葉府”兩個大字的牌匾,握緊了拳頭?!拔抑恢?,父皇已逝,衛(wèi)茗卻可能活著?!币坏┯辛诉@樣的想法和希望,誰都無法阻止他開陵的決定。 “我想即便是父皇,也不會希望他最喜愛的兒媳給他陪葬。” 他說完,深吸了口氣,親自上前敲門。 *** 當最后一塊石壁化作碎塊散落在地上時,前方的通道吹進一股涼風,如同春風一般帶來了生機盎然的希望。 這股希望,領(lǐng)著皇陵中的每個人走向光明,重見天日。 “自由了!”走在最后的宮女探出頭后,喜極而泣,“我終于不用再回去了!” 同行的衛(wèi)茗拍了拍她的肩,拂開那一身的塵土,“是啊,不用等到二十三歲了。”在宮里所有人的眼里,她們都已經(jīng)死了。從此以后,帶著從皇陵順手牽羊的錢財,隱于市井,逍遙江湖,任她們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