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舊事，鐘宿沉默。

    他是欠離燁人情的，當時得蒙他饒過一命，曾許過他一個條件。

    “上神與辛無也并非親故?！辩娝拚Z氣軟了，但還是夾著些怨，“緣何要這般幫他？”

    “舉手之勞?！崩^續(xù)喂池子里的魚，離燁擺了擺手。

    鐘宿來這一趟就是想試探他的態(tài)度，既然他一定要護著辛無，那就真的不必再爭了。

    眼眶有些發(fā)紅，鐘宿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往常的風度，朝離燁一拱手，便無聲地化成黑霧，盤旋消失。

    “你倒是挺會成人之美?！睜枲柕穆曇粼谒砗箜懫稹?/br>
    離燁一僵，瞳孔緊縮，霎時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朝心頭沖了過去，腦子一片空白。

    她……回來了？

    僵硬地扭轉(zhuǎn)脖子，離燁雙眸甚亮，扭頭卻瞧見辛無站在他身后，手上捏著訣抵著喉嚨。

    撞見他這神色，辛無怔了怔，飛快地將手放下，恢復了自己的聲音：“我今日是有些太高興了，下次不逗你了?！?/br>
    胸口起伏，方才沖聚的血又重新涌回全身，離燁感覺一陣陣眩暈，忍不住踉蹌了兩步。

    辛無嚇了一跳，抬手要扶，卻被他狠狠揮開。

    “給我滾?！?/br>
    第158章

    就他眼下這滿溢的火氣，讓他滾實在是天大的恩賜。

    辛無二話不說，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還回頭朝他喊：“多謝上神相助，改日若能結(jié)下仙侶，在下必定報答?！?/br>
    離燁沒有再答，后頭也沒有什么多余的動靜。

    狂奔出一里地，辛無站在仙山腳下，回頭看了看山上，心里略有歉疚。離燁都這般幫他了，他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些過了？他這兒好事將近，人家那兒可還形單影只呢，怪可憐的。

    然而，這份歉疚還沒維持住一瞬，就被遠處傳來的爆裂聲擊碎了。

    轟——

    四周山靈精怪驚慌出洞，四處奔逃，辛無被一頭逃竄的靈鹿撞了一個趔趄，忍不住就抓住它的鹿角，冷聲問：“怎么回事？”

    靈鹿本想掙扎，一見他身上厚重的仙氣，還是老實口吐人言：“附近的月老島突然塌了，殃及了此地，小仙要暫避一番，還請上神高抬貴手。”

    哦，月老島塌了而已。辛無松開了手。

    靈鹿飛逃而去，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月老島塌了？！

    倒吸一口涼氣，辛無扭頭回看仙山上那層層結(jié)界，簡直是哭笑不得。

    龍紓還沒有恢復記憶，只是對他有些好奇，辛無原本是想著趁她還迷糊，帶人去月老島結(jié)下仙侶，斷絕了鐘宿的念頭，再好好與她解釋。誰曾想離燁這人，發(fā)起脾氣來這么不講道理，直接毀了月老島。

    怪他嘴欠，怎么就去惹這個老混蛋了。

    ***

    月老島的塵埃落盡之時，離燁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

    他攏著一身紅袍坐在書房里，墨發(fā)輕攏，面容平和，聽見外頭沉重的腳步聲，也連眼皮都沒抬。

    “你這算殃及無辜?！毙翢o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月老島那般風景宜人，就這樣沒了，若叫你家那位知道，也定要不高興。”

    還敢提？

    離燁抿了抿唇。

    外頭的轟塌聲突然更大了些。

    “哎，好了好了，我錯了?！毙翢o連忙道，“此事?lián)p人不利己，還請上神三思！”

    損人就好了，誰在乎利不利己？離燁冷笑，將手里卷宗翻了一頁。

    “那可是仙島，這么一塌，九霄上的神仙近百年都結(jié)不成仙侶?！毙翢o還在小聲叨叨。

    充耳不聞，離燁仔細看卷宗上寫的字。

    眾神有意推坎澤為新主，但顧忌于他，所以紛紛遞來卷宗勸說。洋洋灑灑幾千字，字字透著苦口婆心。

    一旦看進去了，外頭辛無聒噪的聲音就顯得遠了些。墨香盈鼻，風還送來些青草的氣息，光影在花窗上斑駁，

    “……哎，你怎么不理我？”有人站在書案跟前，委委屈屈地開口。

    又是爾爾的聲音。

    離燁這回不再那般激動了，只平靜的抬手，朝聲音的來源甩去一道神火。

    “哇——”那人驚呼，伸手捏訣，祭出一道水幕勉強將神火擋住，眼眶霎時紅了，“你，你打我！”

    還是她的聲音，真切，委屈。

    離燁怔了怔，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個彎，渾身的血突然就又凝住了。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頭，耳邊全是自己骨骼摩擦的咯吧聲，眼前有白光，模糊了好一陣子才顯出輪廓來。

    有個小孩兒站在他案前，著一身青綠色的小裙，素絹裹腰，長袖垂地，頭上簪好了華貴的珠花，臉上也點了粉嫩的胭脂。

    她定定地看著他，奶聲奶氣地道：“我就知道師姐騙我，您堂堂上神，哪能幾百年了還掛念著我。但咱倆好歹也有些舊情，您下手就不能輕些？”

    是她。

    瞳孔里清晰地映出爾爾稚嫩的臉，離燁猛地起身，越過長案，徑直到了她跟前。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五行仙氣，她一如當初，抬起頭來看著他，一雙眼明亮得像朝陽下的琉璃珠，只是，整個人似乎回到了五六歲的模樣，個子小小的。

    離燁連呼吸都屏住了，他匆忙將四周還散落著的神火收攏，又低頭去看她身上。

    好端端的衣袖，被神火燒卷了邊。

    有些無措地晃了晃眼珠，離燁抿唇，蹲下來將她的袖子捏住，一點點還原。

    爾爾原是委屈的，可看著他這般神情，心口竟是止不住地發(fā)軟。他太慌張了，慌張得不像毀天滅地的上神，倒像是凡間做錯了事，不知該怎么哄人開心的少年郎。

    壓了壓笑意，爾爾還是想逗他：“人都燒得，衣袖就燒不得啦？”

    “不是?！彪x燁垂眼，捏著她衣袖的手都有些顫，“我沒想燒你?！?/br>
    “那你方才——”

    “不是沖你去的?！?/br>
    “騙誰呢？”爾爾噘嘴，“分明是我出了聲，你才動的手?！?/br>
    “……”離燁閉眼，心里忍不住友好問候了辛無上百遍。

    再睜眼，他伸手，將這小東西狠狠摁進了懷里。

    爾爾猝不及防，被他抱得一個踉蹌，本還想再掙扎一二，可一入他懷里就感覺他身子有些顫，動作下意識就輕了。

    “您是上神誒。”她輕輕抓住他的衣裳，笑著道，“這樣就顯得不厲害了?！?/br>
    他沒答，只抱得她骨頭都生疼。

    “怎么沒人告訴我?！痹匍_口，嗓子都有些啞，“你是真的嗎？”

    下巴擱在他低下來的肩上，爾爾撇了撇嘴：“師姐每日都給你遞信，說我養(yǎng)魂的進展，怎么是沒告訴你？分明是你不上心。”

    離燁：“……”

    這才幾日？他養(yǎng)了幾百年都沒養(yǎng)回來的魂魄，顏茶竟是一日養(yǎng)一魂，不過半月，就把她整個人給送回來了，這誰想得到？

    松開她些許，離燁也有些悶：“她拿什么養(yǎng)的你，竟這么快?！?/br>
    “用吃的喝的啊?！睜枲枖偸郑拔沂欠踩说娜昶咂钦O，又不是你們九霄上的神仙那般能不吃不喝等魂魄入rou身。我的rou身也要自己長，那定是要吃東西的，可你又不喂我，餓得我連說話也沒力氣。”

    “我喂了?！彼櫭?，“按照顏茶說的，我親手做了東西喂你?！?/br>
    “……”

    神色復雜，爾爾撓了撓臉，含糊地道，“我原也是想吃的，但您……下回能不能做點人能吃的東西？”

    第159章

    屋子里安靜了好一會兒。

    離燁的表情從沉重到疑惑，再到茫然，最后眉心一挑，變成了nongnong的不滿：“我做的東西，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

    爾爾心情很復雜，她搜腸刮肚地找了找含蓄的詞句，斟酌著道：“我們凡人吃rou，或煮或蒸或臘，那都是要放鹽的，您扔我腦袋這么大的rou塊下水，不切片也不放鹽，我那么虛弱，吃起來是會很困難的?！?/br>
    離燁不服：“不是還給你烤了玉米？”

    這個確實，爾爾點頭，小小的手抬起來抹了把臉。玉米雖然也沒放調(diào)料，但好歹比整塊的rou能入口。只是，她想不起來什么時候教過他烤玉米要把玉米整個兒燒成黑的。

    她也盡力去吃了，但是吃一口的后果就是她好不容易聚攏的魂差點當場散開。

    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他，爾爾費勁拍了拍他的肩：“你只要知道，我不吃你喂的東西，不是因為討厭你就行?！?/br>
    離燁沉默。

    心里擰著的疙瘩被解開，他的臉色看起來好了一些，低眼看著面前這個小不點，將她的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打量。

    三魂七魄已經(jīng)俱全，許是因著身軀是她自己養(yǎng)出來的關系，這次的經(jīng)脈生得極好，五行仙氣在她體內(nèi)流暢運轉(zhuǎn)，七經(jīng)八絡雖然又封上了，但那不是什么大事。

    爾爾被他轉(zhuǎn)得腦袋暈，嗷嗷叫了兩聲就倒在他肩上，微惱地道：“雖說我眼下看起來是個小孩兒，你也不能真把我當小孩兒欺負啊?！?/br>
    “沒有欺負你?！比嗔巳嗨^上軟乎乎的小發(fā)髻，離燁嘆氣，“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爾爾哼哼唧唧地掐了掐指頭：“養(yǎng)上十年就行?！?/br>
    喉結(jié)滾了滾，離燁“嗯”了一聲，克制地撫了撫她帶著嬰兒肥的臉蛋，然后伸手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右肩上。

    “我能自己走?！睜枲枓暝?。

    “身子太弱了?！彪x燁搖頭，“老實坐著?！?/br>
    嘟了嘟嘴，爾爾晃著腿道：“你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