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
女人從葉湑背后走來,往前面走去。這人比之葉湑更甚,更加不怕冷。她只穿了一件緊身背心,前胸后膀露了大半,布滿紋身——這是真家伙,與葉湑在火車上貼的假紋身迥然不同。 葉湑暗自吃驚。這人的胸脯之上隱約可見一尊觀音像,眉目清潤,神情悲憫,但卻是緊閉著雙眼;那人從面前走過,后背顯露在她視線里,那上面的紋身更讓她感到奇怪,那是一幅關(guān)公像,五官威嚴勇猛,怒目而視,美髯肆意張揚,從蝴蝶骨一路延展到肩頭。 葉湑頭皮發(fā)麻,掌心發(fā)汗。這女人竟在前胸文閉眼觀音,背上文睜眼關(guān)公。 都說“閉眼觀音不救人,睜眼關(guān)公必殺人”,且佛祖觀音不可文在前胸,這就是要讓他們背著你了,是大不敬;而關(guān)公講究更多,切不可文在背后,按照迷信的說法,一般人文在背后扛不住。若是“扛得住關(guān)公”,自然便可像關(guān)二爺一樣過五關(guān)斬六將,若是扛不住,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然而最忌諱的還不是這個,關(guān)公是不可文在女人身上的,關(guān)公極陽,女人極陰,二者結(jié)合是大兇。 葉湑雖然不迷信,但道上混的人卻很信這一套。你往那道上看一看,沒幾個人敢文這樣的紋身,大哥們講個心安,多數(shù)人都不會和自己脆弱的小命過不去。 而眼下這個女人,竟將那些忌諱一并占全了。 敢這么做的人,要么是不信這些;要么,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長滿尖利獠牙的夜叉,一口便能將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 葉湑與那女人對視,茶館內(nèi)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悄然無聲,只聽得見空中一只蒼蠅揮動翅膀的聲音。坐在下面的人被擾得不耐煩,手一揚,將它撥開。沒想到他這一撥,那蒼蠅竟直直掉下來,落到桌上。 那人把手搭在桌上,拇指和中指抵成圈,將那蒼蠅彈下去,好巧不巧掉在了葉湑腳邊。 門外的高岡按了按耳朵里的裝備。他剛剛放了一只被喂了毒的蒼蠅進去,那蒼蠅腹部裝有竊聽設(shè)備,里面的對話會通過信號傳到磁器口街邊的cao作車內(nèi),再經(jīng)技偵人員之手,將信息同步傳到他耳朵里。 他用手機給上面的小章發(fā)消息:收到聲音了嗎?上面的情況怎么樣? 小章正守在酸辣粉店門口,看到高岡的消息,迅速回他:上面剛來電,聲音也能收到,可以回來了。 高岡透過窗戶縫隙,把視線落到葉湑身上,他頓了頓,然后在手機上編輯:不用,我留下。 不用,我留下。 瞧瞧這五個字,多么簡潔,多么有力。小章的心如同被人猛地一擊,他趕緊掏出小本子,咬開筆帽,唰唰寫下工作心得:越是老資歷,越是要深入一線。 鼓掌的女人兩手扣合,茶館內(nèi)唯一的聲音如被刀切,戛然而止。 “我是北枝江”她自我介紹,又伸出右手,與葉湑握了握。 “葉湑?!?/br> 她注意到北枝江說話時,茶館內(nèi)的其他人全都緊閉著嘴,半句話也不說。但視線全部都聚焦在北枝江身上,一刻也不離。 一副唯她馬首是瞻的模樣。 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龍頭大爺”,即袍哥舵把子。“龍頭”一名有“鯉魚躍龍門”之意,表明這大爺非同尋常。魚化龍時,從尾燒起,最后燒至龍頭,由此可見一斑。 北枝江在四方桌前坐下來,將桌上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對著葉湑一抬下巴。 “聽說你在打聽李老坎的事?”北枝江側(cè)身坐在條凳上,右腿屈踏,手肘正好支著右膝蓋。 葉湑接過茶,半點不猶豫地一口喝下,似乎并不擔心里面是否有問題。 喝完以后,她凝視著北枝江,一聲不吭,默認了她說的話。 “你哪個公口的?。俊北敝杖?,拇指向后一彎,越過肩頭點了兩下,“在磁器口這個地方,你看著面生得很啊。” 所謂公口,就好比不同城市有不同政府一樣,四散在各處,控制著一方水土。解放前的川渝,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袍哥公口。北枝江這樣問,應當是懷疑葉湑的來歷。 葉湑笑著搖了搖頭,抬眼注視著北枝江的眼睛:“我在渝北公口,你要對我眼熟,才奇怪?!?/br> 北枝江冷笑一聲:“不見得吧?李老坎是你父親,你說你不來咱們公口,倒跑去渝北公口了?可別說你不知道自己的老漢兒是咱袍哥一員啊?!?/br> 說到這里,她端起茶杯,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順著她的目光,老神醫(yī)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收到來自北枝江的視線,老神醫(yī)微闔著眼,點了下頭。 “十多年沒見過他了,我確實不知道?!?/br> 北枝江眉毛上抬,前額顯出幾道極淺的皺紋,她含笑望著葉湑——倒還挺坦誠。 “渝北公口是吧?”北枝江抬手招了招,有人站起來,快走兩步,扶起座中一位老人,并攙著腳步極其緩慢的他走到葉湑面前。老人身形清癯,須發(fā)皆白,腰背彎成九十度,臉上的皮膚往下掛,如同高原上縱橫的溝壑,肌理遍布。 這老人地位不低,所過之處,袍哥們盡皆起身相迎。 等到他走近了,北枝江竟也站起身,道了聲“二爺”,然后接過攙扶的任務(wù),將老人帶到桌側(cè)坐下。 葉湑挑眉,這老人地位雖不低,卻也高不過北枝江。老人只是坐在北枝江右旁,但四方桌的主位仍舊是北枝江的。 手下人展開一張紙質(zhì)的重慶地圖,鋪在桌上。這地圖年歲不小,紙面發(fā)黃,折疊的痕跡明顯,遮住了地圖本身的線條。 那地圖使用頻繁,邊緣不齊整,甚至有纖維散落的跡象。 地圖之上遍布著黑色三角形標記,有些地方被水洇過,模糊成一團黑墨。葉湑注意到,這些三角形全被人蘸了紅色墨水,畫上了一個小小的叉。幾乎每一個小三角都有紅叉,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隱隱有了個猜測。 因著這個猜測,她特意關(guān)照了兩個地方——一是渝北地區(qū),一是磁器口。 渝北地區(qū)全部的黑色三角符號全都打上了紅色標記,而磁器口所在之處,并沒有紅色墨水的痕跡。 北枝江手下的人拿出一支毛筆,蘸了朱墨,雙手遞給這位二爺。 老人接過毛筆伏在桌上,筆尖輕點,先是在磁器口位置畫了一個圈,然后又在地圖最上方拉了一條橫線,前頭翹起,后尾回填,正是一個“一”字。 末了,他擱下筆,將地圖捧到北枝江面前。 “好了?!?/br> 北枝江點頭,而后用食指指著磁器口的小三角,向葉湑展示:“這曾經(jīng)是重慶地區(qū)的袍哥分布地圖,上面每一個小三角都代表了一個公口。解放后袍哥組織已不再為人需要,這其中有外部的壓力,也有內(nèi)部的原因。后來每消失一個公口,就畫一個紅叉......” “到現(xiàn)在,”她又指指地圖上的“一”字,“只剩下磁器口這里,還存在有唯一的袍哥人家了。說來自渝北公口,你哄鬼呢?” 茶館內(nèi)的眾人哄地一下笑起來,有人用力拍桌,手上的力氣之大,連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門外的高岡眉頭一擰,忙把竊聽設(shè)備取出來,與耳朵隔開一定距離。聲音太吵了,差點沒給他震聾。 葉湑并不見慌亂,嘴角一翹,神情透著一股子懊惱:“啊呀,失策了?!?/br> ※※※※※※※※※※※※※※※※※※※※ 今年在外地過了,除夕夜快樂~ 大家一定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