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前一搏
豐豫做大之前,方綺夢沒少天南海北跑生意。 說句毫不夸大的話,歆陽城內眉點花鈿的姑娘女子,沒一個敢拍胸脯說自己比方夫子家三女兒去過的地方多、見過的風物廣。 可眼前這塊地方,卻是方綺夢從不曾見過的壯觀——花海,一望無際的紫色花海,遠銜白云藍天,近接田壟水溪,風到這里都變得溫柔且香甜。 “此地如何,或可比你在陳國所見河嵐花田?”身邊響起的聲音分明帶著三分調侃笑意,卻實比方綺夢聽過的瓏川最有名的才女的聲音還要溫婉動聽。 好似只有戲折子里走出來的人物,才能有如此動聽的天籟之音。 方綺夢彎腰采下小小一朵紫骨朵,玩鬧逗笑搭它在耳朵上,閉上眼,用力嗅空氣里既淡且幽的香味,玩笑道:“自然是此地花好、景美,關鍵人更佳,只可惜蜜蜂多了些?!?/br> 側耳聽,花海之上,天空之下,盡是蜜蜂振翅飛動的聲音。 身邊之人含笑回道:“時節(jié)到了便該如此,萬若錯過,屆時蜜蜂無蜜,花苞無粉,兩廂損失?!?/br> 方綺夢深深覺得,這人肚子里裝的大道理,數量之多估計和自己爹娘有的一比。 花海近溪河,流水潺潺,野外無食肆飯店,那人削了木棍下水捉魚。 捉魚者分明是知性溫婉模樣,原以為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孰料下水捉魚那般手腳麻利,比她方綺夢這個七八歲就打遍書院無敵手的捉魚小能人還能耐。 從來和朋友們出去玩,都是她方綺夢上山捉雞下水摸魚地為眾人尋吃食,這還是頭一次安靜坐著等別人弄吃的來。 當烤好的魚拿在手里,方綺夢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也有被人寵著的時候,心里甜得快要溢出來了。 她仰起頭,回給對方一個極盡燦爛甜美笑容。 “快嘗嘗味道如何?!弊诨鸲褜γ娴娜嗽捳Z輕松,音容卻渺渺。 “好啊?!狈娇偸滦睦锔吲d,大大一口魚rou咬下去,卻像吃進去一塊鐵,不及吐出來就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然則未及她反應,眼前烤魚的火堆突然炸了一下,她大駭起身,卻見大火沖天中撲過來個面容模糊的人,死死掐住了她脖子,而她奮力反抗卻根本無濟于事,被人掐脖子掐得感覺眼眶都要脹裂了…… 光線朦朧的屋子里,睡夢中的方綺夢被自己憋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時,才發(fā)現自己兩手正用力握在自己脖子上。 是夢啊。 她扯起袖子擦去臉上汗水,寢衣袖口被沾濕一小片,她愣了愣。 爹娘煞費苦心教養(yǎng)二十多年,本想將家中唯一的閨中女兒培養(yǎng)成小家碧玉的閨秀,沒承想她最后竟比兩位契姐身份的阿姊還要野上幾分,身上帶的汗巾帕子從來都是擺設,反正沒有袖子衣擺擦不了的東西。 或許這就是所謂天注定罷,悶聲堅持十幾載,她終究也沒逃過成為契姐的命。 畢遙敲屋門,不疾不徐三聲響,“阿主,容家喜訊,母女平安?!?/br> “我知道了,”方綺夢撐著胳膊坐起身,后知后覺發(fā)現身上寢衣為汗水濕透,沙啞著聲音咐畢遙道:“取套干凈的衣物來,今日早些去鋪子?!?/br> 方綺夢的衣物用具,還放在宅子的起臥居里,沒敢全數挪來書房。 上次她阿娘突然殺來,搞得婁沁有些措手不及,還是她得到消息后從生意場上匆匆趕回來,找借口將母親搪塞過去的。 婁沁不知道方綺夢今日要早出門,朝食的白粥才剛煮上,便從廚房窗戶看見那道身影并畢遙一塊朝宅門去,忙兩手抓了四個煮雞蛋追出來。 卻是全塞進畢遙手里,好似怕方綺夢不會接,此舉引得方綺夢好奇看過來,婁沁有些心虛地朝她點頭,“家里小母雞下蛋了,”說罷感覺這話不合適,又解釋道:“早晨空著肚子上工總不好,權當墊兩口。” 方綺夢咳嗽一聲,貧嘴貧得毫不自知:“那倒是也給我倆呀,全給畢遙是想惹我眼紅么?” 婁沁囁嚅,“今兒早上雞窩里只撿到四個?!?/br> “那昨天呢?昨天得了幾個雞蛋?”方綺夢從畢遙手里搶走四枚紅皮小雞蛋,三枚塞回婁沁手中,順手抓起自己腰間玉牌磕破最后一枚雞蛋的雞蛋皮,熟稔剝皮。 畢遙咧咧嘴,為那方昂貴的羊脂玉配心疼片刻,眼力價極高地先一步出門等著。 婁沁握著手里的三枚雞蛋,剛煮好沒多久,握久了燙手,干脆用圍裙兜起來,“昨天就撿了一個,”笑得有幾分歉然,“給瞧瞧吃了。” 剝去皮的白雞蛋忒燙手,方綺夢隨手把雞蛋殼扔到墻邊土地里,“我不吃蛋黃,你吃么?”她小心地掰開雞蛋,嘶啞著聲音問。 婁沁眼里攢了笑意,“你怎么跟瞧瞧一樣不吃蛋黃啊,不吃拿來我吃。”說著朝方綺夢伸來手。 “張嘴,啊——”方綺夢靠近過來,直接把臥在蛋白里的蛋黃送到婁沁嘴前。 婁沁沒接穩(wěn),蛋黃差點掉地上,被她及時一口吞下,卻又一下子嚼不開,只好遮住嘴,嘟嘟噥噥道:“你去忙罷,別耽誤時間?!?/br> “家里好不容易才開始收雞蛋,下次就不用給畢遙了,”方綺夢丟了兩瓣蛋白到嘴里,三兩口嚼了咽下,“中午約了人談生意,不用送飯,傍晚下工后來接你和瞧瞧,容蘇明得了千金女,晚上上她們家瞧瞧去?” 聞言,婁沁面露猶豫,她和方綺夢身份懸殊,兩個人都不是一個世界的,是以她雖非常感謝方綺夢的幫忙,但卻并不想在這段關系里攪得太深。 “啊,我忘了,”方綺夢看出婁沁的猶豫,點了點自己額角,熟門熟路地自找臺階下,“瞧瞧的病剛好沒多久,也不方便去,不然回頭再說罷,我先上工去了。” 婁沁點頭,“路上小心。” 方綺夢“嗯”了一聲,轉身出門。 這處小宅子離五花兒街的豐豫鋪子不遠,僅隔兩三條巷子,方綺夢步行都要不了兩盞茶時間,待她走進鋪子,遇見剛下夜差的伙計們在用朝食,她順便就讓畢遙到后廚也尋份飯來吃。 隨著時間推移,鋪子逐漸忙碌起來,誰也沒想到,大東家容蘇明會在今天回來鋪子上工。 方綺夢抱著一沓簿子,樂呵呵跑來二樓對面跟容蘇明匯報工作。 “紅雞蛋呢紅雞蛋呢?”她趴在大東家的書案邊,兩肘擱在厚厚的簿子上,眼睛亮晶晶的,“大東家您不表示表示?” “怎么感覺你比我還高興,”容蘇明腰背挺直坐在椅子里,拿筆桿子敲開方大總事胳膊,淡定地從那沓簿子里抽出一本翻看,“份子錢準備的如何了?少于一百兩可拿不出手的啊?!?/br> 方綺夢閑著沒事似的,還順手幫大東家研了兩下墨條,“那什么,下午下工后我可方便去瞧瞧孩子?”都說剛出生的孩子不能隨便讓外人看,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特別好奇容蘇明的孩子。 “你倒是稀罕她,”容蘇明點頭,拿筆蘸墨時抬頭看了她一眼,“就你自個兒呀,婁沁和瞧瞧呢,不一起來么?” 方綺夢還是那套說辭,“瞧瞧前陣子不是又病了么,剛好沒多久,你家小金豆才多大,不敢讓她去看?!?/br> 說辭呵,拋去各自在娘胎里待的那一年,容蘇明認識方綺夢足足二十八載春秋,豈能看不出來個真假,“如此,那就等瞧瞧好一些再去也不遲,哎你傍晚去我家的話,正好帶筐山梨回家,不然還得打發(fā)人給你送。” “哎呦我天,打發(fā)人送筐梨到我家里還能累著你啊,”方綺夢詫異地掃兩眼因傷病而消瘦不少的人,咂嘴搖頭道:“老天爺真不公平,能叫有的人干吃不胖,也能叫有的人喝涼水都塞牙?!?/br> 容蘇明好奇且疑惑地抬了抬頭,“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沒帶著豐豫欺行霸市罷?” “滾犢子,”喝涼水塞牙的人隨意用兩根手指在格子柜上擦了一把,蹭得手指都是灰,“待會兒喊誰進來給你打掃打掃屋子,記得開窗通通風啊,滿屋子紙張潮味兒……”蹭臟的手指往衣裾上隨意抹兩下,方大總事晃晃悠悠離開。 聽著那道腳步聲愈走愈遠,最后消失在天井對面的關門聲中,容蘇明沉沉嘆了口氣。 雖身為方綺夢至交好友,但她卻從不多問方綺夢感情之事。 比如幾年前傳的豐豫大總事在外養(yǎng)娼妓的事情,方綺夢自己都解釋不清楚,被她娘親閆夫子拎雞毛撣子追打兩條街,丟人丟到瓏川去,甚至還有生意伙伴因懷疑方總事人品而沒再和豐豫續(xù)約,即便如此,容蘇明也不曾問過方綺夢感情上的事情。 至于易墨和婁沁,容蘇明只猜出來易墨心悅過方綺夢,婁沁則是撿了個現成。 人心是種非常奇怪的東西,它使人既喜歡顯得比你慘,又不能真的看著你比他好過。 就連容蘇明和方綺夢兩人也不例外。 好比方綺夢看不慣容蘇明比自己腦子好使、比自己謀略深沉一樣,容蘇明也會看不慣方綺夢比自己家庭美好、比自己長袖善舞。 但把心攤開看,兩人也都是真誠希望好友能有個好結局。 容蘇明無意間知道方綺夢風輕云淡拒絕易墨,又親眼看著方綺夢躲起來偷偷里撕心裂肺地醉了一場笑了一場。 待喜怒哀樂過去,方綺夢幾乎扭頭就把臉一抹,沒事人一般和婁沁湊出張婚書來,不聲不響過成了一家人,容蘇明連疑問都來不及疑問。 于是,在料定方綺夢肯定會來容家看該子的前提下,容蘇明也請了易墨過來。 是以方綺夢萬萬沒有料到,當她落幕時分帶著初生禮興沖沖進來起臥居時,易墨正坐在嬰兒搖床旁邊逗孩子。 襁褓里是個剛出生不滿十二時辰的小嬰兒,這會兒許是不饑不渴不拉不撒,她一聲不吭的,就只是瞪眼看著易墨,小丫頭眼珠子點墨般漆黑,滴溜溜水汪汪的。 “幸好不隨容蘇明長,”方綺夢遠遠看兩眼小金豆,初生禮隨意放在旁邊,不僅沒有靠近的意思,反而急著要走:“既然有客人在,我也就先回去了,春想你先好好養(yǎng)著,我回頭再來看你?!?/br> 話音不落人就轉出了屏風,生怕慢一步就會丟掉性命般。 真的,有些人不能見,好像見一次就得負一生。 易墨終于追上來,隔著扇月門,她喚住了那個避她唯恐不及的人。 一個在門那邊,一個在門這邊。 “我就要去云醉了?!币啄q豫片刻,輕輕說。 “哦?!遍T那邊的人無波無瀾。 自從那次她把話說白,兩人爭執(zhí)之后,再也沒見過,亦再沒說過話。 “不問問為何要去云醉,去云醉做什么么?”易墨揪著自己衣角,素來溫婉大方的人極少將心思露在神色之中,此刻卻有些緊張。 方綺夢:“問哪個做甚,和我又無關系,啊對了——”她終于回過頭來,卻是朝易墨身后方向招手,“泊舟,去喊你哪個jiejie與我送筐山梨到門口,就說我等著呢?!?/br> 那邊廊下的小泊舟遠遠應了,磨盤一樣忙呵呵跑去辦事,方綺夢轉回身繼續(xù)朝外走,易墨像被人cao控了腿腳般,鬼使神差跟了上來。 “我這次一旦去云醉,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她跟在她身后,用和平常一樣的語調,柔柔傾訴著自己最后的別離,“要是下次路過我家門前,看見門下的風燈亮著,還望你能朝南邊給我酹杯酒,一杯就行,一杯就……” 疾步而行的人突然停下腳步,毫無征兆地轉過身來,直勾勾盯著身后的青衫女子,眸里淬火:“好端端去云醉之地做什么?聽說那邊邊境近來正起亂,怕死就安生在歆陽待著!” 易墨微微一頓,上前兩步兩人困進了懷里,“你就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自私膽小又懦弱,”她在心愛的女子耳邊低語,留戀地撫摸著女子的鬢發(fā),那般繾綣溫柔,“待我死后,我就天天在忘川等著你,等你下黃泉水,等你喝孟婆湯,等你過奈何橋,到那個時候,我再牽你起的手,你可不能再松開了,阿夢?!?/br> 一行清淚悄然滑落,濕了臉龐,燙傷心口。 方綺夢就這么被易墨摟在懷里,不反抗,也不掙扎,她兩手垂于身側安靜地立著,似乎是在逐字逐句消化易墨的話語。 倏而,她笑了笑,抬手抱住了易墨的腰身,“此生為此身而累,罷矣,但若你家門下燈當真亮起,那你喝孟婆湯之前定要等我,我去找你。” “若這輩子都過不好,眼前人都抓不住,還惦記個什么虛無縹緲的黃泉和來生呀,”身后突然響起道慵懶的聲音,是從外面回來的容蘇明,負手自二人身邊過,“那個,沒勁,忒沒勁的……” 話雖如此說著,容家主的腳步卻連絲毫停頓都不曾有,兀自朝主院方向走去。 易墨雙臂收緊,沒讓方綺夢因人打擾而推開她,嘴角放松出笑意,心道容蘇明助我,“她說的,誠然沒錯?!?/br> 方綺夢失笑搖頭,“你來歆陽至今時不短,無論是道聽途說還是如何打聽,總之都已經知道了我以前的那點破事情,為名或為身,我都是個畏畏縮縮的懦夫,躲在父母家人身后,躲在容蘇明身后,連累過朋友,亦沒放過自己,” 兩人身高差不離,方綺夢抬眸,視線正好撞進易墨眼睛,那里面漆黑深沉,像有漩渦,可以把人揉碎了吸進去。 她抬手遮住易墨眼睛,只讓自己聲音傳入易墨耳朵,“我和容蘇明查好久你的身份,孰料你早已撬了我陣腳,叫容昭也幫你瞞著我,我大老遠跑去姜粟的隱山,尋到我爹的授業(yè)恩師,這才打聽出來,當年在我們家隔壁住了幾年的那雙老人家,原來是忠勇大將軍府里,大將軍夫人的父母?!?/br> 說著,她輕輕笑出聲來,不正經地調侃:“易小將軍瞞得奴家好苦啊?!?/br> 面對不著調的家伙,易墨臉不紅心不跳,拉下遮在眼前的手,再度投來目光,“婁沁找過我?!?/br> ※※※※※※※※※※※※※※※※※※※※ 容助攻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