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見盛慕槐不愿意,池世秋也不勉強,對她笑笑說:“半島酒店的早茶和下午茶很好喝,我明早派司機來接你。” 周圍的演員臉上都露出了羨慕的表情,不過他們也沒什么可嫉妒的,第一盛慕槐的演技有口皆碑,第二她又是范玉薇唯一的徒弟,第三她為人謙虛和善又大方,團里沒有人不喜歡她。 剛才在車里感慨的龍?zhí)籽輪T悄悄對盛慕槐說:“槐槐,要打包點回來給我們嘗嘗?!?/br> 盛慕槐在身后比了個ok的手勢。 這時候盛慕槐他們的司機已經(jīng)下來了,正在車旁邊抽煙,盛慕槐跟負責人說:“您最好能跟我們車上的司機聊聊,剛才他用侮辱性的詞匯稱呼我們,北佬,撈仔什么的。我們這車都是年輕人也還罷了,但下次要是老藝術家來了卻被他這樣羞辱,我們心里都會過不去?!?/br> 池世秋說:“是的,司機也能代表貴公司的態(tài)度,我們很尊重貴公司,希望也能得到你們相應的尊重?!?/br> 負責人連忙說:“那當然。您不知道,他們那些人都沒接受過什么教育,眼界窄小,我替您教訓他一頓,您二位別動氣?!?nbsp;說完走過去把司機教訓了一頓。司機一開始還不服,后來不知道負責人說了什么,他才不做聲了。 負責人把他領過來,說:“跟池先生和盛小姐道歉?!?/br> 司機老老實實地低頭,用極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池先生盛小姐,對不起?!?/br> 盛慕槐說:“你應該給車上的所有人道歉?!?/br> 負責人:“盛小姐說得對,應該的,應該的?!?/br> 司機縱然再不情愿,但形式比人強,還是又低頭對所有人道了一遍歉。 盛慕槐也沒不依不饒,不再理睬司機,轉頭笑著向負責人道謝,倒讓負責人心里挺開心的。 池世秋和李、鮑兩位老師跟著負責人坐車走了,剩下的演員一起走進酒店,各自領了門牌。 雖然盛慕槐被安排在這間小酒店里,但畢竟算是半個主演,還是得到了一間單獨的房間。香港的客房面積非常小,盛慕槐卻不在乎,她把自己丟在潔白柔軟的床上,扭頭看窗外,真是個燈火通明的不夜城。 要是能和鳳山的人一起來看就好了。她一定會帶著爺爺,薛老爺子,大師兄和二麻子一起吃遍大街小巷,然后一起到竹棚搭的戲院聽《帝女花》。 應該把這件事記在小本子上,盛慕槐彈起來,去行李里找日記本。 第一天沒有盛慕槐的戲,她早上和池世秋一起喝了早茶,打包了食物給同來的其他演員吃,下午和幾個年輕女演員一起逛了會街,四點去新光戲院觀劇,可以說過得挺悠閑。 不知道是池江虹直系傳人的名頭太大,還是大家聽慣了粵劇也樂意圖個新鮮,第一天的上座率能有九成,口碑似乎也不錯。 第二天頭場就是《游龍戲鳳》,盛慕槐很早就和池世秋一起在后臺準備了。 她踩上蹺簪上花,身穿李鳳姐粉色的短襖和褲子,身上圍著黑色繡花的飯單,下垂同色四喜帶,是個既俏麗又活潑的酒大姐模樣。 她用粉仔細把雙手染白,才從木盒子里把那只紅寶石戒指拿出來。 碩大瑩潤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卻把戒指轉過去,專心地凝視背面的那個“辛”字??戳艘粫?,她轉過戒指,把它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大幕拉開,好戲開唱。 *** 二樓包廂,一個年逾七旬,須發(fā)皆白,穿一身唐裝的老者端坐在太師椅上。手下給他端上一杯香茗,他品一口,目不轉睛地遙望舞臺。 池江虹的孫子真不錯,雖然沒把他爺爺?shù)募妓嚾珜W到身上,也倒有了那么些味道,如果繼續(xù)鉆研,再過五年十年,也能成一代名家。 正德帝拿起桌上的木馬一拍,喚一聲“酒?!?/br> 李鳳姐嬌俏的聲音從臺下傳來:“來——了——” 這聲音太好聽了,能令人產(chǎn)生萬種聯(lián)想,讓人迫不及待看看這酒保到底是個何等樣的小女子。 觀眾們被吊起來的胃口很快就被滿足,李鳳姐兩手舉著托盤,踩著蹺輕快地上來了。 只見她膚如凝脂,目如秋水,嫣紅的唇微微帶笑,既天真又美麗。她在臺前站定,一只腳輕輕搭在身后,用手撫了撫鬢,唱道:“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zhèn),兄妹賣酒度光陰?!?/br> 嗓音也甜美動聽,仿佛有水光在其中流淌。 唐裝老者的身體不自覺前傾了少許。 這個小花旦竟然踩了蹺,而且腳下了得。他怎么不知道這些年過去了,大陸竟然還有人保留著這樣精妙的技巧?不過會踩蹺也不算太稀奇,臺灣照樣有年輕旦角仍舊踩蹺,只是她的身段和動作,怎么看怎么熟悉。 怎么看……怎么有當年辛韻春的風情。 可是又不大一樣,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她的唱腔和神態(tài)融合了荀派和范玉薇的一些特征,更偏閨門旦一些,中和了辛韻春那種獨一無二、令人心癢的勾人風姿。 “這個唱李鳳姐的是誰?” 老者問手下。 他的手下看了一眼演出單,畢恭畢敬地說:“是首都戲校的學生盛慕槐。” “盛慕槐?!?nbsp;老者喃喃地念這個名字,并沒有聽過。不過這也不稀奇,與大陸的聯(lián)系斷了三十余年,怎么可能認識一個年輕學生。 “告訴經(jīng)理,下了戲請她到包廂里,我想見見她?!?/br> 作者有話要說: 香港真有新光戲院,但是沒包廂,不過我們這是架空所以給它安裝了豪華包廂。 第62章 臺下的觀眾聽不大懂戲詞是什么, 但這不妨礙他們觀看演員的互動。男子倜儻風流又隱約帶著貴氣,女子扮相極佳,粉面若桃花, 一雙盈盈而靈動的大眼就讓人不舍移開雙目。 正德帝第一次戲弄鳳姐,是因為一條遺落的巾子。 盛慕槐搭著巾子上場奉茶, 被池世秋扮演的正德帝看了個滿眼,含羞帶怯地跑出了房門。 觀眾席自盛慕槐上場起就有人小聲議論。 “呢個meimei真系好靚(這個meimei真是好漂亮)?!?/br> “你睇佢只腳, 好獨特(你看她的腳, 好獨特)?!?/br> “這是踩了蹺吧?大陸新培養(yǎng)的年輕演員真不錯呀?!?/br> “現(xiàn)在說早了點, 這么個年輕小姑娘還能練出蹺功來?我看就是個噱頭,有沒有真本領且得再看看?!?/br> 臺下短暫地交談很快又平息下去,他們都被盛慕槐和池世秋精湛的表演吸引了。 李鳳姐把搭在肩膀上的巾子取下來在身周撣塵,然后往外走,沒想到長長的巾子垂落在地,不慎失落了。 她要拾巾子,他要逗弄她,偏在小姑娘撿起巾子的那刻踩住長巾的一端, 害人家差點摔倒。鳳姐回過身來發(fā)現(xiàn)作怪的是那個來喝酒的俊俏軍爺,給他作揖也不行,想打他又不能夠,把小姑娘急地嘟起了嘴。 這樣幾次三番下來, 正德帝的腳還牢牢地踏在巾子上。 李鳳姐眼睛靈動地在眼眶里轉動,朝觀眾做了個推的姿勢,示意自己可想出了個好主意。觀眾席響起了輕笑聲。 她一截一截地往回悄悄收巾子, 終于來到了正德帝的身后,輕巧地拍了拍他,待他回頭就往遠處指,示意他看那邊。 正德帝剛轉頭,李鳳姐就在他背上輕輕一推,終于把巾子收了回來。 盛慕槐手捧長巾轉了一圈,將長巾如神仙飄帶般的搭在手臂上,指著池世秋說:“呀呀啐——” 正德帝被逗弄的哈哈大笑。 這段看似簡單,其實不好演。如果動作神情過火了,會變成流氓調(diào)戲懷春少女,引起觀眾不適;如果太正經(jīng)了,那么這么長一段毫無臺詞的戲也足夠讓人呵欠連天,只想手動快進。 但是盛慕槐看似多情卻無心,一嗔一笑,一羞一惱都那么得宜,身段和蹺功又是那么俏麗;而池世秋也演出了帝王自然流露的倜儻與風度,風流卻不下流。 兩人的眼神和互動充滿了化學反應,讓觀眾發(fā)自內(nèi)心地被吸引。隨著盛慕槐如一只翩躚蝴蝶般舞著垂落在手臂兩側的長巾下場,滿臺響起如鳴的掌聲。 后面的表演更加棒,偌大的舞臺,兩個人的對手戲,卻能牢牢地吸引觀眾的目光。到了“月兒彎彎照天下”和插海棠花那段,氣氛更是被推到了一個高潮。 剛才質(zhì)疑盛慕槐蹺功的觀眾此時掌鼓得最熱烈,他激動地來回翻看宣傳單,找到盛慕槐的名字,牢牢記下了她。而觀眾席里和他一樣的觀眾還有很多。 《游龍戲鳳》的表演大獲成功。 謝幕時藝美公司請的主持人說可以邀請二十位幸運觀眾上臺來同演員合照,結果大家爭先恐后,最后演員們硬是合照了五六撥觀眾,足有上百人。甚至還有熱情地觀眾當場掏出筆,讓盛慕槐和池世秋給他們簽名。 好在雖然人多,但大家還是遵守著秩序,等主持人喊停以后也就陸續(xù)下臺了。 回到后臺,盛慕槐還未喘口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經(jīng)理走上來,對盛慕槐說:“盛小姐,邱爺請您到包廂一敘?!?/br> “邱爺?” 盛慕槐不解。 “邱博洮邱爺?!?nbsp;經(jīng)理畢恭畢敬地說。 這可真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池世秋都微微睜大了眼睛。 盛慕槐也有些不敢相信。邱博洮可是某著名幫會的大首領,勢力遍布臺灣、香港,在六七十年代甚至被稱為“地下皇帝”。 他的祖父是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軍閥邱大州,他的父親邱寒月是庶子,因受忌憚而脫離家庭加入滬上第一大幫派,成為了當時攪動風云的人物。 邱寒月性好風月,又喜歡看戲,當年各大名伶到上海演戲都要先拜見他,還收了不少干兒子。 邱博洮作為邱寒月的長子,繼承了他的地下勢力,解放后先是在香港居住了三年,后來又移居臺灣。傳聞他男女不忌,港臺兩邊皆有家,幾十年來前后養(yǎng)過幾十個情人,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不過算算年齡,邱博洮現(xiàn)在怎么也七十八九了,應該也玩不動了。 這樣的大人物會來看他們這兩個年輕人演戲? 兩人心下都有疑慮,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邱博洮本來就是個知名的戲迷,如今年歲日長,卻始終無法重回故土,自然會有些思鄉(xiāng)之情。如今池派繼承人在港演出,他如果正好在香港,起了來看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不見池世秋,卻想見盛慕槐。 池世秋立刻說:“慕槐,我和你一起去見邱爺?!?/br> 經(jīng)理笑道:“不好意思小池先生,邱爺沒有請您?!?/br> “邱爺和我爺爺是舊相識,我不知道他來也就罷了,知道后身為晚輩總要向他問好,不然于禮數(shù)不合,麻煩您替我傳一聲話?!?nbsp;池世秋說。 經(jīng)理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便把池世秋和盛慕槐一同帶到了二樓包廂外。 敲了門,邱博洮問:“來了?” 經(jīng)理畢恭畢敬地在門外說:“盛小姐帶到了,小池先生也想拜見您?!?/br> 門內(nèi)邱博洮笑了一聲,說:“都進來吧。” 經(jīng)理把包廂打開,讓兩位年輕的戲曲演員進去,復又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很豪華的包廂,里面擺放了沙發(fā)、麻將桌、八仙桌和太師椅,一看就是給重要人物準備的。 邱博洮端坐在那張?zhí)珟熞紊希媲笆菬釟怛v騰地功夫茶盞。 他濃眉鳳目,精神矍鑠,可以看出年輕時候是相當有侵略性的長相。見兩人進來,挑了挑眉并未說話。 按規(guī)矩,小輩要先向長輩問安,兩人便向邱博洮問好。 他的眼睛掃過兩人的臉,在池世秋和盛慕槐的臉上分別停留了一秒,微微頷首,卻是先對池世秋說話。 “一眨眼霽之的孫子也長得這么大了,你爺爺近來身體好嗎?” 霽之是池江虹的字。 池世秋頷首回答:“多謝您的掛念,爺爺最近在天津修養(yǎng),身體還不錯?!?/br> “天津是個好地方?!?/br> 邱博洮很和善地和池世秋聊了些當年天津與北平的風土人情,在盛慕槐幾乎以為他把自己忘了的時候,突然止住了話頭:“小池,咱們改日再聊,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和盛小姐說?!?/br> 池世秋一愣。他不愿把盛慕槐單獨留在這個房間里,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又無法不離開,只能向盛慕槐做了個眼神,示意自己就在外面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