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盛慕槐朝他點點頭,讓他不用擔(dān)心。 門關(guān)了,盛慕槐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面對著滿頭銀發(fā)的老者和他背后荷槍實彈的保鏢。 邱博洮親自給對面一只空杯子倒入茶水,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盛小姐,請坐。” 盛慕槐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拉開木椅。就在她手搭上椅背的時候,邱博洮看見了她食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眼神陡然凌厲,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淡下去。 盛慕槐感覺他的目光就像一道激光,在戒指的表面來回切割。 邱博洮認(rèn)識這枚戒指嗎?不是沒有可能。爺爺當(dāng)年在滬上演出不僅拜見過邱寒月,也在邱府唱過不少次堂會戲,自然能夠與當(dāng)時的邱大少爺相交。 難道邱博洮叫我來是因為看出了我的師承?他想問什么呢? 想到爺爺盛慕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她將手盡量自然的疊放在膝蓋上,臉保持著微笑,背脊卻微微發(fā)僵。 邱博洮看到盛慕槐臉上僵硬的微笑,嘴角微往上撇,帶動了臉周松弛的肌膚:“別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 大佬,您這樣像只笑面虎才更讓人緊張啊。盛慕槐用內(nèi)心吐槽的方式緩解了些情緒,稍微調(diào)整了下坐姿。 邱博洮本來想問盛慕槐師從哪家,這會兒也不用問了。他直接開口:“盛小姐是辛韻春辛老板的高足?” 戒指在手,否認(rèn)沒用,盛慕槐點頭:“是,有幸和辛老板學(xué)過戲?!?/br> 邱博洮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他身體前傾,呈現(xiàn)一種帶著壓迫性又很關(guān)心的模樣,問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過得好么?” 這海峽兩岸一相隔,已經(jīng)快三十年沒有消息。當(dāng)年驚鴻一瞥從此難忘芳蹤,佳人卻回到了北平。后來又以為能把他請到臺灣,卻沒想到他和李韻笙連夜離開,這點面子也沒給自己。 盛慕槐說:“我不知道?!?/br> “不知道?” 邱博洮挑眉,明顯不信的樣子。 盛慕槐就把對李韻笙說過一遍的故事又對邱博洮講了一遍,只是添加了辛韻春臨走前送戒指這個細(xì)節(jié)。 反正就算邱博洮在港臺只手遮天,他的手也伸不到大陸來。 只是盛慕槐想到爺爺真實的境遇比故事里更不堪,表情未免黯然。 邱博洮聽完這個故事,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半晌沒說話,最后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辛韻春這個人看上去開朗活潑,骨子里卻比誰都倔強要強,把舞臺和戲看得比天要大,拋不開也放不下。這樣的人讓他十年不唱戲,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他確實喜歡過辛韻春,也記恨過他,但得不到的人最后被毀掉,心里除了快意也有惋惜。畢竟當(dāng)年最愛看的不就是舞臺上的剎那芳華嗎。 年紀(jì)大了,心便慈悲起來,甚至開始念舊。他也不要別的,就想再看一次辛派的獨門戲,解解這么多年的饞。 “盛小姐,你剛才演得可不是辛派啊?!?nbsp;邱博洮說。 盛慕槐點頭,除了蹺功,她演這出的時候遵循的是范玉薇的路子,畢竟這是她過了明路的師父。 “你會演什么辛派戲——純粹的辛派戲,不糅雜一點其他的門派。” 邱博洮問。 “《紅梅閣》,《活捉三郎》,《陰陽河》,《坐樓殺惜》,《戰(zhàn)宛城》……” 盛慕槐說。 “不錯,會的還不少。這樣,你來我的公館給我和我太太演一次,如果演得讓我滿意了,我請你在香港連演一個月辛派戲,讓全港都知道世間還有這樣奇妙美麗的京劇派別。” 盛慕槐說:“這件事我得和我們團隊商議,也要報告學(xué)校,自己不能拿主意?!?/br> 邱博洮果然是看破人心的高手,她比誰都更愿意讓世人看到辛派的風(fēng)采。在香港連演一個月辛派戲,由不得她不心動,但她也更不能不謹(jǐn)慎。 邱博洮哈哈笑起來:“那是當(dāng)然,我是不會強迫你的。我知道你們內(nèi)地紀(jì)律很嚴(yán),但我會通過藝美公司延長你們班子的表演期限,讓你掛在這個班子里表演,一切都不會是問題?!?/br> 他看助理一眼,助理遞給盛慕槐一張寫了邱博洮電話的名片,然后把盛慕槐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包廂。 第63章 池世秋立在門外, 每隔十秒就不自覺地看一眼門。 他一貫冷靜自持,可這一刻心卻亂了,恨不能走進門板聽一聽里面在說什么, 可受到的教育卻讓他只能直直地站立在小門兩米外。 終于,門開了, 盛慕槐全須全尾地走出來。 池世秋長舒了一口氣,一直提起的心放下, 立刻迎上前去。助理說:“小池先生, 邱爺說就不送二位了, 請二位好走吧?!?/br> “謝謝邱爺。” 池世秋隔著門道。 他和盛慕槐一起下樓,能感覺到她的心事重重,兩人間雖然只隔了一臂的距離,可他卻始終未能走入盛慕槐的內(nèi)心。 她只有在跟那位大師兄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完全放松的,在講到鳳山的時候才會露出天真的笑容,而自己始終與她隔了一層。 池世秋的疏朗的眉目微微黯淡。 走到一樓,他問:“邱爺說了什么,沒發(fā)生什么事兒吧?” “說來話長, ” 盛慕槐問,“半島酒店房間里有能打通內(nèi)地的電話吧?” “有。” “那我跟你回去談,恐怕得借你房間里的電話用一用?!?/br> “好,沒問題。” 池世秋溫柔地說。他隱約感到盛慕槐的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卻體貼地沒有追問。兩人卸了妝后,立刻坐車回到了半島酒店。 半島酒店是香港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呈“品”字形排列的巴洛克式建筑氣勢恢宏, 門前的停車坪里擺放著近十輛屬于酒店的勞斯萊斯轎車,酒店的侍童不斷迎接著新到來的客人,為他們搬運著行李。 盛慕槐已經(jīng)來這里吃過一次早茶,沒再感嘆,兩人穿過高大羅馬柱支撐起來的廣闊大堂,直接搭乘電梯來到了池世秋的房間。 池世秋無端有些臉熱,可看盛慕槐一臉嚴(yán)肅的模樣,也就盡力收斂自己的遐思。 他的房間比盛慕槐的豪華寬敞多了,地毯上擺放著兩只小沙發(fā)和一張獨立的寫字臺,落地窗外能直接看到蔚藍的維多利亞港。 池世秋說:“你先坐,我給你沖一杯紅茶?!?/br> “世秋哥不用忙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聽了這話,池世秋才在盛慕槐對面坐下,靜靜等待她開口。 盛慕槐把邱博洮提的讓她掛在池世秋團里連演一個月辛派戲的邀請告訴了池世秋。 “世秋哥,我個人是很想抓住這個機會。辛派戲太美了,又太少人會演了。我學(xué)了這么多年,總想讓更多的人認(rèn)識到它的美麗,也讓它不要消失在舞臺之上。我知道這次你才是主角,我并不是要搶你的戲……” “慕槐,你在說什么?” 池世秋笑了,“咱們演戲又不為了爭風(fēng)頭。” 再說把風(fēng)頭讓給你,讓你在舞臺上大放異彩,我心甘情愿。他在心里默默補充了這么一句。 他思考片刻后繼續(xù)說:“咱們這次行程是受藝美公司邀請,并非公派演出,所以自由度還是有的。但畢竟邱博洮的身份特殊,咱們還是要和鮑、李二位老師商議,也要詢問薇姨的意見。” 盛慕槐贊同。 鮑、李二位就住在池世秋的隔壁,他們聽盛慕槐竟然得了邱博洮的青眼,倒都很驚訝,誰不知道邱博洮既是內(nèi)行,又十分挑剔呢。 他們說,這次來不過是替池老板輔佐池世秋,池少若沒意見,他們也沒意見。只是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這次演出也是經(jīng)過文化部的審批的,如果盛慕槐要加演,恐怕還得報備。 于是兩人又打電話給范玉薇。 范玉薇也沒有太多的門派之見,只是說:“這件事我要先和李校長商議,再向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上報,你先不要答應(yīng),也不要和邱博洮做過多接觸,和小池安心演戲,等我的消息?!?/br> 盛慕槐答應(yīng)了,心里卻不免企盼起來。 手上沉甸甸的戒指是一份美麗的禮物,更是她向爺爺許下的承諾,她要將辛派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 接下來的兩場《游龍戲鳳》吸引了更多的觀眾,在第三場的時候她征求了池世秋的意見,大膽地用辛派風(fēng)格演繹了一遍李鳳姐。 這為李鳳姐平地里又添三分風(fēng)情和一分嬌嗔,可那一點小女孩的天真也并沒有消失。這樣的變化讓來反復(fù)觀看的觀眾大呼過癮,一些懂行的戲迷甚至不敢相信地說,這個年輕女孩似乎演得是辛派啊。 讓盛慕槐沒想到的是,邱博洮竟然又一次來捧場,正好看見了她的辛派演繹。 如果說前一次看只是有些驚喜,這次卻勾起了他過去的萬千回憶和戲癮??粗枧_上翩躚的李鳳姐,就像看到了曾經(jīng)那個名動滬上的辛韻春。只可惜盛慕槐畢竟是個小女子,無法百分之百的復(fù)制辛韻春的風(fēng)采。 他特意囑咐不準(zhǔn)池世秋跟著,讓助手把盛慕槐又一次請到了包廂,看著她饒有興致地問:“盛小姐考慮了那么多天,有答復(fù)了嗎?” 盛慕槐說:“不好意思邱爺,這些天一直沒得到領(lǐng)導(dǎo)的回復(fù),我自己也不能做主?!?/br> 邱博洮手一揮:“你現(xiàn)在就跟我回公館演一出,我也得先驗貨再決定你行不行吶。何不成我白等那么多天,你又演不出辛派的感覺,那不是浪費時間嗎?” 盛慕槐說:“這不符合我們的紀(jì)律。” “什么狗屁紀(jì)律,這是你私人的時間,還有什么紀(jì)律?難道說盛小姐是看不起我,不愿意賞臉了?” 邱博洮想起原來辛韻春對他就是表面恭敬實則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語氣就帶上了威脅。 兩個保鏢抱著臂看盛慕槐,她是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 邱博洮見她點頭,高興起來,領(lǐng)著盛慕槐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了自己的私家車。池世秋趕上來詢問,被邱博洮的保鏢三言兩語打發(fā)了。 邱博洮一遂心愿,情緒就高漲起來,又變得和顏悅色。 “別害怕,我不會把你怎么樣。演的好了,還給你包個兩千港幣的大紅包當(dāng)見面禮,怎么樣?” 他手撐著拐杖說。 盛慕槐很勉強地笑了,心里卻百味雜陳,有害怕也有憤怒。 害怕邱博洮做出什么不好的舉動,憤怒邱博洮對她人生自由的侵害,他并沒有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平等的人,而是一個供他取樂的玩意兒。 作為一個生長在紅旗下,又接受過現(xiàn)代思想教育的人,盛慕槐從來都將京劇演員與藝術(shù)家畫上等號,認(rèn)為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職業(yè)??墒菍η癫╀@類出身舊社會且掌握著權(quán)力的人來說,他們都不過是戲子,是供“上層階級”消遣的伶人。 這樣的認(rèn)知讓盛慕槐心里很不舒服??伤痔枰@個舞臺,她要爭取和把握住這個演出的機會,再不舒服也只能曲意逢迎。這讓她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感情,幾乎要鄙視自己。 就在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里,車沿盤山公路往上,一座中西合璧的白石大宅出現(xiàn)在面前。 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這樣的宅子是光有錢都買不到的。 司機替盛慕槐打開了門,邱博洮說:“盛小姐,當(dāng)年你師父也曾經(jīng)來過此宅,在這里面的戲臺上為我演出,今天你們師徒兩也算是隔著時空相聚了?!?/br> 盛慕槐微微一怔。 “當(dāng)然,我說的是辛韻春不是范玉薇。” 仆人打開了大門,恭敬地朝他低頭,他領(lǐng)著盛慕槐進去,一邊說:“我還保留著他當(dāng)年的戲服和頭面,多少年來從未讓旁人染指。今天你來,倒是能讓它們重見天日了?!?/br> 正說著,一個穿橘紅色貂毛大衣,三十出頭的美艷少婦迎了出來,在看到盛慕槐的那一刻臉稍微一僵,但很快又露出微笑。 她應(yīng)該是正受寵的愛妾,去扶住邱博洮,用一種天真中帶著好奇的語氣問:“老爺,這位小姐是誰???” 她的語氣和眼前有些詭異的場景都仿佛讓盛慕槐回到了民國。 “這是盛小姐,來為我們唱戲?!?nbsp;邱博洮答。 “唱戲?” 這個不知道是邱博洮第幾號情婦的女人露出了一點兒驚訝的表情:“京戲嗎?好無聊,我不想聽——” 邱博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識相的閉嘴了。 “你啊空有一張臉蛋,淺薄無知?!?nbsp;邱博洮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帶著盛慕槐來到一個中式花園。 花園里草木豐茂,山石林立,竹葉瀟瀟。在花園的盡頭聳立著一個高高的戲臺,雕梁畫棟分外精美。 邱博洮指著戲臺說:“當(dāng)年你師父在這里演過《戰(zhàn)宛城》和《紅梅閣》,多少年了,我都沒有忘記他在那兩出戲里的模樣?!?/br> 他閉著眼睛似乎回味了片刻,又說:“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他當(dāng)年的戲服,你今天就演一段魂戲給我過過癮吧?!?/br> 盛慕槐跟著他穿過回廊,在一扇雕花木門前停下,門上有一把極大的黃銅鎖,仆人將鎖打開,邱博洮帶著盛慕槐進入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