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騎兵為前軍，清一色的白衣白馬，背掛強弓，長槍在手，在那還殘留的電光之中閃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一邊是鼓聲如雷，人馬鼎沸，一邊卻是鼓聲未起，除了步卒的腳步聲，馬蹄落地聲，聽不到半點人聲喧嘩。

    兩軍只隔了區(qū)區(qū)數(shù)百步的距離，一動一靜，卻好似隔了整個天地。

    趙云一馬當先，銀槍輕抬，直指天際：“起鼓！”

    又一道閃電，隨著他凜冽的話音，和城頭的戰(zhàn)鼓聲一同而起。

    ***

    同樣一道閃電，也照亮了郡府內(nèi)安靜立于窗前的那一個纖瘦高挑的身影。

    王嫵緊緊抿著唇，安靜地立于窗前，手里的漆盞無意識地輕輕晃動，隆隆的巨響由耳入心，已然分不清什么是雷鳴，什么是戰(zhàn)鼓。

    狂風驟雨肆意，從未關的窗口呼嘯著疾涌進來，漆盞里的酒被亂飛的雨珠打出層層細小的漣漪，很快就冷了下來。濕透了的碎發(fā)緊緊貼著額頭，一串串細密的水珠匯聚到一起，沿著她清婉的眉骨一路滑過臉頰。

    趙云早已料到曹軍會挑大雨滂沱之際攻城。這種天氣，正是以速度沖鋒為長的白馬義從的大忌。這彌漫天地的大雨打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分不清方向，看不清敵情，談何沖鋒？

    而正是由于兩軍皆有騎兵，曹軍的重騎甚至不用擔心在城下遇到絆馬索，亦或是陷馬坑。本就放棄了速度，哪怕是天上下冰雹，于他們的影響也極為有限。

    歷 史上，重甲騎兵并非是無堅不摧利兵。這種對馬匹和兵士都要求極高的兵種對單兵素質(zhì)的要求極高，尤其是在這個連騎兵都極為珍貴的冷兵器時代，平地負重幾十斤 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騎在馬上，舞刀弄槍。就算有馬鐙保持平衡，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必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曹cao這一支重甲騎兵，非但人數(shù)不可能太多，這其 中的每一個人，怕都是有獨當一面之力的將領之才！

    電光盡，眼前又暗下來。王嫵微微瞇眼，隨手便將漆盞里的冷雨冷酒都潑到了窗外。

    “開著窗你就能看到城外了么？”云姜急匆匆地推門而入，將蓑帽一拋，來不及抖落一身的水珠，便沖到王嫵身前，劈手將窗格放了下來，隨口就數(shù)落，“曹軍攻城，只在一戰(zhàn)，你倒好，這種時候還來添亂！”

    王嫵被她身上挾來的濕氣寒意逼得微微一顫，回過神來，順勢向后退了半步，讓出窗口的位置，故作輕松地笑語道：“要是真能從這窗里看到城外，別說是這點風雨，怕就算是下刀子，你云姜也是頭一個生出腦袋去看的?！?/br>
    云姜被她說得噗嗤一笑，再也惱不起來。趙云出城迎戰(zhàn)，張燕固守城頭。王嫵的心情，她又怎會體會不出來？

    “還說我！你自己還不是沒乖乖呆在屋里，冒雨跑來看我。”笑聲之后便是一聲輕嘆，王嫵自也知道她的擔心，趁她點燈時，取了兩件干凈的短褐出來，一人一件，“快點換件衣衫，別真的受了寒?！?/br>
    關了窗，屋子便漸漸有了暖意。云姜接過衣衫，卻沒有動作，怔怔地盯著王嫵看了一會兒，嘴唇張了張，似有什么極為難的事，欲言又止。

    就在此時，一個急切又利落的聲音從窗外傳來：“趙將軍傳令起鼓，曹軍開始沖鋒了！”

    云姜霍地一下沖到窗前，還沒來得及開窗，就只聽到外面隆隆不絕于耳的雨聲中，一串愈行愈遠的腳步聲。

    “你果然找了人打探傳信?！毕胧切睦锏囊苫蠼K于得到了解答，云姜長長呼出一口氣，手搭在窗欞上，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王嫵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如斯戰(zhàn)場，有那兩個男人在，是絕不會讓她們登上城墻，冒一絲一毫風險的。

    王嫵當然知道這種時候，她能做的，便是不出郡府半步，不讓趙云分心，不給他添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前方送來的戰(zhàn)報截斷，不讓公孫續(xù)知道分毫。

    曹軍來勢洶洶，公孫續(xù)早就是六神無主，不過也好在他六神無主，趙云異常順利地接管了青州的兵防州事。他們與曹軍的間隙，自巨鹿之圍時起，相隔經(jīng)年，一平遼東后患，一奪天子之權(quán)，至此已然到了不得不戰(zhàn)之機。

    此 時一戰(zhàn)，雖雙方都久戰(zhàn)之后的疲累之師，卻也都是攜勝勢而來，氣勢相當。而若再等數(shù)月，亦或是數(shù)年，曹cao恐趙云稍得喘息之機，便能在青幽兩州徹底站穩(wěn)腳跟。 更別提王嫵這個公孫女已然與趙云公然同出徐州，兩人的關系昭然若揭，只要王嫵下嫁，公孫瓚父子一病一驚，再加上黑山軍之助，怕是就連徐州也要易手！

    而與此同時，王嫵和趙云又何嘗不擔心曹cao有時間騰出手來治理長安，甚至一個“不小心”，把目光掃到了正在“暗箱cao作”的孔豐平身上？

    因此，這一戰(zhàn)，他們是針鋒相對，勢不可免。

    曹 cao如今身為一方諸侯，掌握了包括司隸帝都在內(nèi)的大半北方之地，看似風光無限，兵精糧足，遠勝于趙云這一個還寄名于公孫瓚麾下的領兵之將?？伤吘菇?jīng)營時日 太短，根基不穩(wěn)，大半的兵力還要分治州事，以防民心生亂。如今展現(xiàn)在青州面前的兵力，其實也已經(jīng)是他能動用的極限了。

    雙方都是傾盡全力，背水一戰(zhàn)。

    王嫵緩緩吐了口氣，將漆盞倒扣于木幾上，手掌按在盞底，輕輕闔眼。掌心悄然傳來的細微震動，好似讓她一下子看到了城外在那千軍萬馬之中震顫的大地。

    ***

    劇縣城外，面對峻拔險峰一般的曹軍重甲，趙云從容舉槍遙指，朗聲清嘯。

    嘯聲方起，白馬義從似一把巨大的彎刀，在黑沉的大地上劃出一抹閃亮清寒的弧線，挾開山之力，自東向西，重重地劈上曹軍玄黑色的鐵甲。

    喊殺聲充斥天地，似驚得漫天的風雨都為之搖晃顫抖。

    馬蹄飛濺雨水泥濘，數(shù)百步的距離，在輕騎兵的眼里也就是眨眼即過。

    曹軍的重騎一共僅兩千，百人為一排，以最中間者為首，呈倒三角之勢，為前軍先鋒。然重騎之勢，如山傾海嘯，縱然人數(shù)遠不及，一旦發(fā)起了沖鋒，卻似一把黑色的短刀，挾千軍之力，狠狠向白馬義從肋下刺來。

    重騎沖鋒的力度，再加上白馬義從的速度所帶來的力量，這兩支軍隊若是撞到一起，幾十斤的鐵甲和毫無防護的rou身相撞，縱白馬義從比對方多出整整一倍，也勢不可擋。

    其實，重甲騎兵，重甲及身，卻唯獨馬腿全無遮攔，只需組一隊削馬腿的好手為死士，沖入馬隊之中，重甲之陣立破！

    然而，先不說青州軍中有多少身手敏捷，膽大心細能在亂軍之中斬斷馬腿的兵士，單是這一隊人派出去定是有死無生的結(jié)局，曹cao便料定了趙云即使能想到這一計，也絕不會用。

    青州統(tǒng)共的兵力不過堪堪過萬，曹軍卻有足足兩萬人，兩千的重騎兵，趙云要用多少人去換？怎么算都不合算。

    這也是曹cao將重騎兵藏了這么久，直至今日方才敢用出來的最大原因！

    然而，正當玄甲重騎躊躇滿志地迎上白馬義從之時，那白練般的數(shù)千精銳騎兵卻突然干凈利落地陣型一變。

    方才還是劈山裂石的之勢的騎隊忽然從中一分為二，就像是飛瀑倒懸于漆黑的嶙峋山石上，輕盈地分流而下，一黑一白，涇渭分明。

    就在此時，疾電再現(xiàn)，天地之間，刺目的光亮中，沖在最前面那一排的重甲騎士赫然看到那一分為二的騎隊之間，竟牽連著一條條成人手腕粗細的鐵鏈！

    絆馬索！

    普 通的絆馬索乃是以人力埋伏于戰(zhàn)局之中，待戰(zhàn)馬過時，陡然拉緊繩索，絆倒馬匹。然而在兩軍對戰(zhàn)互有騎兵的情況下，一般都不會用絆馬索或陷馬坑，以免誤傷己方 戰(zhàn)馬。更何況，重騎勢重，同樣的一絆，白馬義從顯然比重騎兵更容易著道，所以曹軍壓根就沒擔心過會遇上這種東西。

    而像這樣的騎兵持索，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先不說單憑腰腿力量縱橫疆場的騎兵有沒有能力再費神多持一道鐵索，單是重甲騎兵向前沖鋒所帶的力量，就能直接將持索的騎兵拽拖下馬。

    因 此，已然沖到近前的重甲騎兵根本沒把那根鐵鏈放在眼里，左右大喝一聲，齊齊出槍，想要借著沖鋒之勢挑著那鐵鏈反將持鏈之人拖扯出去。然而就在電光落盡之 時，他們槍下的鐵鏈猛地轉(zhuǎn)了個向，卻是趙云一騎當先，一手擎槍，持韁的手中繞著鐵鏈的一頭，風馳電掣般直沖入重甲騎兵陣型之中！

    白馬銀槍，好似一道白色的閃電落在曹軍之中，瞬間便撕開了一道血口。

    幾乎與此同時，劇縣的城墻上，張燕長嘯當空，從一旁的兵士手中搶過鼓槌，鼓聲驟然急如雨點?；旌现艉群皻⒅暎鹛靹拥匾话?，生生將玄甲重騎的馬蹄聲都壓了下去。

    只這一瞬之間，趙云已然沖過了三排重甲騎兵，所過之處，橫槍急刺，劈得雨幕俱斷，四濺的血色混入雨里，在一道又一道的疾電中上演真正的腥風血雨。

    單槍匹馬，如破水之箭，戰(zhàn)鼓聲聲中，趙云已然撥轉(zhuǎn)馬頭，向側(cè)面反沖而出。

    二千重騎兵，百人一排，側(cè)面其實只有二十人。

    鐵鏈隨著趙云沖出重騎而立刻繃緊，從側(cè)面倒覆上來。

    曹軍怎么也想不到，那根鐵鏈根本就不是想要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絆倒，而是從側(cè)面只要絆倒一個！

    就 算是白馬義從，全力沖鋒破陣之時，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前軍也不得陡然收步或是減速。寧可沖入敵陣而亡，不可自相踩踏，這是騎兵的鐵律。但對于陣型改換不 易的重甲騎兵而言，只要騎隊之中有一人倒下，他身后的那些帶了重甲的騎士根本不可能克服多了幾十斤分量的慣性！

    一時之間，重甲軍內(nèi)人仰馬嘶，一片混亂。

    趙云駐馬回韁，一身白袍被雨水沖刷得緊緊貼在身上，血漬層層，高舉的銀槍像能引下驚雷閃電，在這風雨泥濘，尸山血海之中，威儀風華，如戰(zhàn)神臨世！

    而就在這道道閃電的炫目寒光之中，已然沖到趙云身后正與白馬義從混戰(zhàn)與一處的重甲騎兵駭然發(fā)現(xiàn)，白馬義從竟也是全軍配齊了馬鐙！

    作 者有話要說：關于重甲騎兵，歷史上有著名的岳家軍打破拐子馬，和宗澤鉤鐮槍破鐵浮屠等，大致用的都是斬馬腿這一招，但這種重騎的破法傷亡太大，斬馬腿小分 隊在這種風雨凄迷的時候出擊等于有去無回。趙云現(xiàn)在手里能調(diào)動的一共也就一萬兵馬，盡可能減少傷亡才是王道，曹cao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敢出重甲~

    ☆、第九十三章

    實際上,真正的白馬義從只有三千之數(shù)，是跟著公孫瓚與北疆胡族征戰(zhàn)半生一手帶出來的絕對精銳，精弓馬，擅騎射，號令之下，縱性命相拼，亦半步不退。這一支作為公孫瓚親衛(wèi)的驍勇之兵，自巨鹿之圍后，僅余下不到半數(shù)。

    依曹cao的估計，趙云真正掌兵還未滿三載,就算能訓練出一支令行禁止，戰(zhàn)力驚人的鐵律嚴軍來,這騎兵的弓馬功夫，卻是走不得半點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