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75
一品的大員,出入城自然不像平民百姓那么嚴(yán)苛,有他的腰牌為證,佐領(lǐng)很快回手示意底下兵卒,復(fù)掃袖對他打了一千兒,“奴才職責(zé)所在,不敢擅作主張,須回稟了軍門才好放行,請容大人稍待?!?/br> 他不置可否,人在馬上,心早就飛奔進紫禁城了。得到消息時他簡直要瘋了,都是他不好,大計圖得連媳婦兒都保不住,還當(dāng)什么男人!其實城里發(fā)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時刻提醒自己以大局為重,現(xiàn)在頌銀被強納進宮,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山是他烏雅氏的江山,顛來倒去都在人家兜里,他折騰個球!什么扶植大阿哥,那么多的彎彎繞,還不如直接上乾清宮取狗皇帝性命。什么恨都能忍,唯有奪妻之恨不能忍,他把頌銀想得太堅強了,以為不把她牽扯進來就是對她的保護,其實不是?;实鄣膱?zhí)念那么深,到最后居然明刀明槍的搶了,那就以男人的方式解決一回,即便是死,也要打他個終身下不得床。 馬蹄袖下的十指緊緊扣住馬韁,春日的夜里仍舊寒意刻骨。他緊抿嘴唇,那面目在慘白的燈光下羅剎一樣,看得人驚惶。城樓上有腳步聲傳下來,是戍守的九門提督。他仰頭一顧,下馬來,待人走近了,拱手笑道:“今兒要勞煩嘉言兄了,我得了令,宮門開時就要即刻入宮復(fù)旨,大半夜的叨擾您,真不好意思的?!?/br> 九門提督初設(shè)時品秩為正二品,后來升作從一品,和他一樣的武官,職務(wù)又相差無幾,見了面非得打起精神來笑臉相迎不可。 程修漠然看了他一眼,當(dāng)初一起在侍衛(wèi)處當(dāng)值,后來各自封官,各奔前程。他們的立場不同,容實是先帝黨,他是豫王黨?,F(xiàn)如今豫親王登極,大力提拔親信,他當(dāng)上九門提督,自然要為主子守好門戶。 “既然是奉旨,有手書沒有?” 容實咧咧嘴,“密令,哪兒來的手書!” “密令?那就是口說無憑了,”程修也對他報以一笑,“恕我不能放您進城。您瞧瞧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若非軍機大事和八百里加急,沒有半夜開城門的規(guī)矩。上回江南道水淹,水都沒過小腿肚了,筆帖式進京送奏折,還不是老老實實等到五更。這樣吧,我得了幾兩好茶,請您喝茶。您在我衙門里將就半夜,等天亮了再進城吧?!?/br> 他抬起小指撓了撓鬢角,“這可不成,回頭主子怪罪,少不得連累您?!彼毖塾U他,“咱們同朝為官,又同為主子效命,互相總有個照應(yīng)。誰還沒有為難的時候呢,就像您……”他左右環(huán)顧,壓著嗓子道,“您剛升職三天令堂就過世了,按著大欽體制,您理應(yīng)回家守喪三年啊??啥n留用,仕途就受損啦,您不是沒回去嘛!我算算,七月里才滿三年吧?您這可不對,雖說是為主子當(dāng)差,也不能罔顧人倫。咱們大欽是最講孝道的,父死母死不守喪,該當(dāng)凌遲,您瞧您這罪過……” 程修被他說得冷汗直下,知道他有備而來。這個人是粘桿處出身,一肚子壞水,再說下去不知道還會掏出什么牛黃狗寶來,趕緊打發(fā)了是正經(jīng)。忙回手一揮,“開城門!” 他翻身上馬,笑著對他拱手,“多謝程大人通融。” 程修不情不愿地回禮,看他策馬揚鞭,消失在了黑洞洞的街道盡頭。 ☆、第74章 他沒回家,也沒入宮,直接去了恭王府。三更半夜一通電閃雷鳴,把恭親王嚇得夠嗆。彼時他正抱著一位新納的格格在溫柔鄉(xiāng)里繾倦,管事的突報容實到訪,五爺匆忙抽身穿衣裳,中衣的紐子上下紐錯了位,衣襟一長一短地跑到書房會客,臉拉得老長,“干什么呢,火燒了眉毛?” 容實轉(zhuǎn)過身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我要進宮搶人,五爺說怎么辦吧!” 恭親王愣了一下,“搶什么人???上回選的秀女里有你的相好?” “相好是有一個,不過不是秀女,是佟頌銀?!彼f著,幾乎瓢了嘴,“她是我媳婦兒,被皇上納進后宮了,就昨兒下半晌的事兒。” 佟頌銀他當(dāng)然知道,常相見,有過好幾回交集,不哼不哈的小員外郎,大阿哥出宮的大功臣。聽說連她也充了后宮,恭親王簡直對他那兄弟刮目相看,“好啊,以前沒聽說他有花名兒,原來比我還厲害。五十個女人不夠他受用的,連自己的臣工都不放過,你說他到底夜御多少?他也不怕得馬上風(fēng)!” 容實坐在圈椅里喃喃:“我知道頌銀不會屈服,可那個人逼得她走投無路,判她阿瑪陪斬是下馬威,后邊少不得還有別的。我在外,鞭長莫及,我也不敢怨您不幫忙,就問您一句話,六月里大婚,恐怕熱河的行程得推到七月里,您什么打算?” 恭親王摸了摸鼻子,“大阿哥挺好的……” 他擰起了眉,“您別和我兜圈子,我就問您什么打算。敢情您的福晉沒給人搶了,您是毫無切膚之痛啊?!?/br> 恭王嗬了聲,“你是說我們家那幾個夜叉?你要不要?要我白送,再饒您一千兩銀子,您帶走?” 他和五爺之間說話隨便慣了,當(dāng)初皇阿哥也拉幫結(jié)派,照容實說起來“狼一群狗一伙”。比如老二老四老五哥們兒情義深,老大和老三同穿一條褲子,老六誰也不理。容實是因為先帝的緣故,和二爺五爺交好。那些天潢貴胄,沒分家的時候個個有可能當(dāng)皇帝,因此都尊貴非凡。等其中一個拔尖兒登頂,其余的全成了散沙,在胡同里安營扎寨,和三教九流攪合在一起,哪兒還有半點出身帝王家的樣子。 容實這時候是燒紅的烙鐵,碰上就得燙焦一塊皮,捧著臉說:“別拉老婆舌頭啦,給句決斷話,大婚當(dāng)天成不成?那時候滿朝文武都在場,有話放到明面上,他就是皇帝,也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br> 恭親王點了點頭,“你著急我知道,可這事非同兒戲,一氣兒摁不死他,咱們就是謀逆,一家子都別想活。大阿哥在咱們手上,侍衛(wèi)當(dāng)天可以調(diào)遣,可缺了最要緊的一環(huán),遺詔呢?人證呢?陸潤這會兒掌印當(dāng)?shù)米套虧櫇櫟?,能拿性命逗咳嗽?咱們得從長計議,不是說四哥先頭的裕妃和他結(jié)了對食嗎,雖沒有夫妻之實,虛的總有點兒吧?要不咱們動動太妃,興許一激他,他就松口了呢?” 容實斷然說不行,“她是頌銀的親妹子!” “知道那是你小姨子?!惫醣凰拇笊らT兒陣唬住了,掏掏耳朵眼,踅身坐了下來,“那你說,怎么處置?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老大老三都叫我給拉攏了,咱們五位親王聯(lián)名保大阿哥,只要有詔書,就能叫他下臺?!?/br> 他坐在那里,神色凝重,纖長的十指交叉起來,慢慢搓捏著鼻梁說:“萬不得已的時候,咱們可以繞開陸潤?!?/br> 恭親王扭身坐直了,“怎么說?” “您還記不記得譚瑞?就是前邊的掌印,乾清宮大總管。”他抬起沉沉的眼看他,“皇上登基后,陸潤把他折騰得挺慘,弄到外頭打算滅口的,叫我給截下了。” 恭親王啊了聲,“真小看了你,你那肚子歪門邪道終于用對了地方。有了譚瑞,咱們能想的法子就多了,管他有沒有遺詔,沒有可以私造,鬼老六這回栽定了。” 他緩緩長出一口氣,起身北望,視線越不過重重屋頂,“我先頭打算夜闖進宮的,索性把他剁成兩截,一了百了算了??蛇M了城,我又猶豫了,我不能拿一家老小的性命鬧著玩兒。等天亮……天亮我得去找頌銀,要是因此獲罪下獄,外頭的事兒就交代您了,我等著江山回歸正統(tǒng),您來大牢里救我?!?/br> 恭親王拍胸脯保證,“交給我,我一定把你撈出來。不過你大夜里來找我,消息哪兒能不泄露呢,干脆我陪你一塊兒進宮,我當(dāng)個和事佬,給你敲敲邊鼓。要是打起來了,我拉偏架,趁機給你踹一腳也成?!?/br> 能拉偏架的一般都是好兄弟,容實沖他拱拱手,“謝謝您了,勞您架往狠了踹,最好踹他臉,我早就瞧他不順眼了?!?/br> 恭親王一縮脖兒,表示這個萬萬不敢。著人上釅茶來,又擱一碟瓜子兒在他跟前,打著呵欠說:“還有兩個時辰才放亮,我料你是睡不著了,喝茶吧!我瞧上個姑娘,好容易弄進王府來的,今兒是洞房花燭夜,我得陪人家睡到天亮?!?/br> 謀著大計的同時不落下風(fēng)月,這主兒有大將之才。容實心不在焉給他道個喜,低頭不再搭理他了,在恭親王看來這是灰心到極點的表現(xiàn),自己似乎是太殘忍了,人家丟了媳婦兒,自己說什么洞房花燭,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他走了兩步,重新折回來,“那什么……我王府里有幾個漂亮丫頭,雖比不上頌銀,消磨消磨時間還是可以的……我把人叫來,要幾個?兩個還是仨?” 話才說完,感覺他眼風(fēng)如箭矢,只差沒把他射個腸穿肚爛。他怏怏住了嘴,“當(dāng)我沒說?!蹦^就走,怕他找他練手,回頭傷筋錯骨,治起來麻煩。 這兩個時辰簡直比一輩子還漫長,容實站在檐下眼巴巴看著東方,他從落地起就沒過過這么煎熬的日子,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急不可待盼著天亮過。這一夜頌銀究竟怎么樣了?如果她遭受不堪的□□,不是她的錯,全是他無能。對手是皇帝,不論結(jié)果如何,過程總是令人感傷。他保護不了她,甚至沒法毅然決然娶她回家,讓她從此不必提心吊膽。自責(zé)和焦急匯聚起來,形成最痛苦的折磨,他背靠著廊柱發(fā)呆,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也渾然不覺。待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等不及那個慢吞吞的恭親王了,起身往門上走去。 剛過抄手游廊就和恭親王碰個正著,神清氣爽的王爺邊走邊扣紐子,到門上讓管事的送了兩個驢rou火燒,分給他一個,“吃飽了有力氣,回頭瞧情況,能不動手盡量別動手,人家到底是皇上?!?/br> 他沒答話,翻身上馬直奔西華門。進宮自然是暢通無阻的,這個時辰皇帝正御門聽政,顧不上后宮的事兒。他過了隆宗門進西一長街,卻在月華門上被人攔住了。 御前侍衛(wèi)班領(lǐng)福海,鑲黃旗的人,長著一張雷公臉,瞧人兩個眼睛像鷹似的,不太招人待見。遇上他倒還好,畢竟他是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整個紫禁城里的侍衛(wèi)布防都受他支配,還留三分情面,皮笑rou不笑地插秧打了一千兒,“容大人留步,萬歲爺有口諭,議政搬至養(yǎng)心殿及軍機處,南書房日后只作習(xí)讀之用。容大人有事回稟且上養(yǎng)心殿吧,過程子散朝,圣駕自會移過去的。” 這皇帝真是算得周詳,把乾清宮都肅清了,難道就為困住頌銀? 他也不兜圈子,“內(nèi)務(wù)府佟頌銀大人在不在里頭?侍衛(wèi)處今年新進的八十名侍衛(wèi)要穿衣裳,得請她過問?!?/br> 福海揖了揖手,“那大人應(yīng)該上內(nèi)務(wù)府去找人,怎么上乾清宮……” 他還沒說完,被他一句話頂了肺,“扯你娘的臊!別和老子打官腔,老子當(dāng)御前統(tǒng)領(lǐng)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看錫慶門呢!我只問你佟頌銀在不在里頭,我不見皇上,就找她?!?/br> 福海拉了臉,“還請大人別為難卑職,卑職奉命辦事……” 他揚手一揮,“你是御前侍衛(wèi),我是御前侍衛(wèi)的頭兒,沒的在老子跟前扯淡!說,她人在哪里?” 福海無可奈何,往后指了指,“在弘德殿?!?/br> 好得很,弘德殿和鳳彩門相通,正門進不去可以另辟蹊徑。他轉(zhuǎn)身就走,五爺撐著腰在他身后喊:“有事說事,別沖動……要不咱們上軍機處坐會子,和大章京們聊聊天兒?”他壓根兒不聽他的,三步并作兩步走遠了。 來前他想得很清楚,和皇帝發(fā)生正面沖突,上臺容易下臺難。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必定容不得他放肆,會論罪,會發(fā)落,但不會危及性命。和大臣搶女人,搶不過就惱羞成怒,傳出去有損他皇帝的威儀。他就是賭一回,如果成功,能奪回頌銀全身而退皆大歡喜;如果不能,一個多月后大阿哥復(fù)辟充滿未知,他人下了大獄,至少把容家拉出來,不會累及他的父母。 他這會兒章法全亂,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咬緊牙關(guān)等到起事??蛇@一個多月時間叫他怎么受得了?他的女人被別人霸占著,比殺了他更叫他難過。他也細琢磨了,以燕綏那樣多疑的性情,他要是毫無反應(yīng),他反倒會起疑。所以他必須來,至少見到頌銀,確定她無恙,接下來只有見機行事了。 鳳彩門是弘德殿通往西一長街的通道,隨墻小門,并不十分顯步過去,早料到門上有侍衛(wèi)看守,什么都沒說,上前便把兩個人撂倒了。他從粘桿處學(xué)來的手段是這些大內(nèi)侍衛(wèi)沒法想象的,攻擊哪里能叫人全身麻痹動彈不得,從上往下第幾根肋骨能使人痛斷肝腸,他都了然于心。 他進門大聲叫頌銀,她從里面出來,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值時候的裝束了,琵琶襟大鑲大滾的褂子,青蓮馬面裙,幸好把子頭還是姑娘的打扮。見了他就哭起來,上前兩步又頓住了,嗚咽著說:“你不該來,來了招人恨。” 他才不管那許多,大步上前,拉了她就走,“我又不是菩薩,叫人搶了媳婦兒還踏踏實實在校場上練兵。咱們走,回家,到家就拜天地,我正大光明娶你過門。” 她多想跟他回去,在弘德殿里呆著,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郁郁而終了。然而回去之后怎么辦?不圖所有人死活了嗎?他的心她知道,即便在這里不明不白困了一夜,他也愿意娶她進門。不必多說什么,單這樣她已經(jīng)值了,可他硬闖進乾清宮,這罪名扣下來不小,何必讓人拿住把柄! 她盡力往外推他,“你走,趁著皇上沒散朝,趕緊離開這里。你聽我說,我暫且敷衍住他了,就像陸潤說的,得不到的他才會百依百順。你不必掛念我,記著你要做的事兒,把它做成做好。我今天見了你一面,心里就踏實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嬌嬌兒,腰桿子硬著呢,沒那么容易打趴。你快走,和他遇上了反倒騎虎難下,惹得他發(fā)火,有什么益處?” 他愈發(fā)難過了,“頌銀,我不能把你丟下。拿女人當(dāng)擋箭牌,我成什么了?” 她勉強笑了笑,“我們家老太太說過的,我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那么容易屈服,也不會到這步。咱們不是沒機會,只不過要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能逃。我在這宮里當(dāng)了四年差,知道哪里守衛(wèi)最薄弱,哪里最容易蒙混,所以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干你的事兒去吧?!?/br> 她的堅強他早知道,可事到如今還能這樣顧全他,實在令他汗顏,“咱們倆在一塊兒,我從來沒能給你帶去什么……” 她只是微笑,隔著淚霧對他微笑,“怎么沒有?我原本應(yīng)該嫁不掉的,內(nèi)務(wù)府女官,哪個人家也不敢娶。你要了我,算是解決我的難處了。咱們兩個有一宗妙,不管對方多蹩腳,永遠覺得我的那個人最好。千金難買我愿意嘛,破鍋爛蓋的,湊合一輩子完了。” 到了這時候她還開解他,他陷入兩難,要帶她走,她不愿意,她比他更顧全大局。其實也是想得太簡單了,這紫禁城要是說來就能來,說走就能走,還算個什么皇城!他就是不服氣,叫人欺負成這樣??缮鷼⒋髾?quán)在別人手上,垂死掙扎也得留神,你敢不滿,不滿碾死你,這就是皇權(quán)。 他憋得渾身起汗,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六月初二帝后大婚。”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還有五十四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