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_分節(jié)閱讀_76
可是這五十四天內充滿了變數(shù),外面的事并沒有什么可憂心,只怕她在宮里堅持不住。 他再待說話,她忽然把他的手拂開了,輕聲道:“他來了?!?/br> 他轉頭看,前殿廊廡下站著一個人,穿明黃朝袍,戴紅纓結頂正珠珠朝冠,昂然立著,朝這里眺望。他咬緊了牙關,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轉身要去理論,頌銀拽住了他,“去送死么?” 他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他做過粘桿侍衛(wèi),橫了心下死手,可沒有布庫場上的諸多規(guī)矩和忌諱。但殺了皇帝之后呢?逆臣,株連九族,誰也救不了他們。頌銀不撒手,“你要去,我就死給你看。” 他愕然回頭看她,她眼神堅定,絕不是同他鬧著玩的。他忽然有了想哭的沖動,是啊,不管不顧的后果就是連累滿門,父族母族,甚至她這個才過定的妻族都逃脫不掉。他向來活得肆意,沒想到在這里栽了跟頭,才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刀刀誅心。再回身看前殿,那片廊廡下竟空空如也,皇帝入大殿,避讓開了。 身后的恭親王亦步亦趨跟著,“您不生氣?就這么算了?” 皇帝難得的寬宏大量,“朕已經贏了,不和他爭這一時長短?!?/br> 恭親王嘆了口氣,“容實和頌銀是訂過親的,您硬把人留下,不是奪□□房嗎,傳出去多不好聽呀。您要喜歡美人兒,別不好意思說,我替您上外頭辦去,保管您滿意?!?/br> 皇帝扭頭冷冷看著他,“五哥,朕的事兒不勞費心?!?/br> “別呀,咱們不是親兄弟嘛,我替您的名聲著想呢,就算上老佛爺跟前討示下,老佛爺定然也不答應?!惫вH王絮絮叨叨說,“您過不了多久就要大婚了,皇后在娘家等著您呢,您鬧這一出,叫她臉上也無光不是……” “你真是為朕著想?”皇帝牽起一邊唇角,笑得人不寒而栗,“不是為容實當說客來了?你們之間素來要好,為了朋友,要插兄弟兩刀?” 恭王誠惶誠恐地搓手,“您快別開玩笑了,他上我們家哭來了,我能不來?要是真動手,皇帝和大臣搶女人打架,傳出去好聽?我的意思是這事兒暫且放一放,好賴等大婚過后再說。人都笑話男人戴綠頭巾丟人,女人戴綠頭巾就不丟人了?皇后是坤極,是一國之后,她還沒進午門呢,您把大臣藏在乾清宮里,像什么話兒……” 皇帝大皺其眉,他說得實在太不中聽,斷然喝止了他:“恭親王,慎勿妄言!該怎么做朕自有分寸,難不成朕愛一個女人還要得你的首肯?好了,再說傷了兄弟情義,朕該批折子了,你跪安吧!” 恭親王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沒鬧起來,他想拉偏架的,也沒拉成。這位爺能不計較容實硬闖弘德殿,必定是因為要在女人跟前裝寬宏,別說還真是上了心,否則以他那股子張狂勁兒,早把容實剁成rou泥了。 他攏著兩手向外看了一眼,云翳深深,大雨將至了。 ☆、第75章 紫禁城里的雨,下起來聲勢驚人。倒不是雨有多大,驚人的是萬流匯集入金水河的磅礴氣象。地底下無數(shù)涵洞相通,積攢起來從橋身的龍頭上源源不斷流入河里,無事可做的時候坐在窗前靜靜地聽,聽得見那巨大的轟鳴聲,甚至感覺得到腳下土地的顫動。 送走了容實,頌銀有些了無生趣,好像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該做了努力也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混吃等死。她是忙慣了的人,忽然讓她閑下來,實在難受得厲害。宮女來打掃,她和她們一塊兒忙。伺候她的都是御前的人,管事姑姑惶惑不安,絞著手指說:“小佟大人您不能搶咱們的活兒干,您干完了咱們干什么呀?萬歲爺隨時會來的,叫怹看見了,咱們少不得要受罰?!?/br> 她說沒事兒,“我自己愿意,和你們不相干?!鳖D了頓看她們的臉色,“我想問問你們,外頭人是不是都在背后笑話我?好好的內務府官員,伺候伺候,伺候到主子內廷來了。” 眾女官面面相覷,她和容實的事兒大家都知道,她到了這里,完全是皇帝仗勢欺人。大家都勸慰她,“沒有的事兒,您別想太多了。興許……萬歲爺是一時興起,等過兩天還讓您回內務府去的?!?/br> 她嘆息著搖頭,“還回去,怕是回不去了……蔡四這兩天進沒進牌子?” 女官們說進,“頭前兒冊封的幾位妃,挨個兒幸了一遍,今兒晚膳又翻了魏貴妃的綠頭牌,大伙兒都說,魏主兒紅了?!?/br> 她放了心,說挺好的,“我就見過魏主兒兩回,不過紅倒是真紅,選秀到現(xiàn)在翻的牌子最多,看得出主子喜歡她。” 皇帝是御幸談情兩不誤,他有他的職責,政績當然是最主要的,開枝散葉也是必不可少?;侍蠖⒌镁o,回回翻牌要傳蔡四進慈寧宮問話,先帝吃虧在沒有子嗣上,皇帝是后來者,非居上不可。要不那些大臣該有話說了,哥兒兩個都艱難,大阿哥又過繼了,往后這江山社稷怎么辦? 頌銀太能理解他了,所以更證明她和他走不到一塊兒。她羨慕的是干干凈凈的關系,就像她和容實,面對面站著,眼眸純凈,心里只有彼此,哪怕再多的誘惑和紛擾,堅定地相愛,別說一個人了,連一根針都插不進來。所以也注定了她和皇帝之間沒有任何發(fā)展的可能,如果容實像他似的,一大堆女人里憑著喜好每天挑一個過夜,她可能會把他揍得半身不遂的。至于皇帝,不喜歡,所以不在乎。她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感覺,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惡心感。他每天說著自己有多愛她,求而不得,夜里便去翻那個魏貴妃的牌子,是不是有種李代桃僵的意思? 她看出來了,跟前伺候的人當然也看得出來?;实墼趯媽m里召幸妃嬪的時候,離弘德殿只有幾十步之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因為愛她,把她圈禁在宮里,轉頭又在她跟前和別的女人糾纏不清,但凡有氣性的,莫說是她佟頌銀了,換了誰不能忍受這樣的羞辱。 “宮里這種事兒免不了,見慣了,也就沒什么稀奇的了?!标憹檨砜此臅r候同坐在月洞窗下說話,怕她想不開,一味地開解她,“眼下正是興頭上,再過兩個月,要還是這樣,到時候你就得好好考慮一下了,畢竟不晉位不是個事兒?!?/br> 她歪在引枕上喝茶,嘲諷一笑道:“晉什么位,我老覺得自己總有一天能出去的,要不了多久了……” 人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他沉默下來,精瓷茶盅里泡了毛尖,那茶一根根筆直豎著,清得可愛。他輕輕漾它,看它上下顛蕩,隔了會兒才想起來,“讓玉很擔心你,幾回鬧著要來見你,被我勸住了。皇上把乾清宮圈成了銅墻鐵壁,她要進來得大費周章。我同她說了你很好,她在竹香館里坐臥不寧,一則為你,一則為令尊,哭得眼睛桃兒似的?!?/br> 提起阿瑪她心里就一抽,“我進宮的時候他還糊涂著,不知道眼下怎么樣了。我想讓人去瞧他的……”她慢慢搖頭,“可今時不同往日,人都打發(fā)不動了,只好由他。你目下在幫著打理內務府,遇上福格沒有?替我問問情形,我阿瑪現(xiàn)在怎么樣了?老太太和太太好不好?我不受皇上晉封,家里人八成覺得掃臉,女孩兒家跟了人,連個名分都沒有?!?/br> 他不知道怎么應承她,她的心都在容實身上,奢望著能出去,能和他再續(xù)前緣。可是等到皇帝放人,那是多久以后的事?自己的女人,只怕寧愿她在深宮里枯萎,也不愿意她在別人身邊綻放。 他艱澀地看她一眼,“福格前兩天說起過你阿瑪?shù)慕鼪r,說人是認識了,就是精神頭不好,張嘴頭一句話就問二妞人上哪兒去了,怎么見天兒不回家。我明兒差人登門問,等問準了再來回你?!?/br> 她嗯了聲,擱下茶盞,神色凄迷。垂下眼說:“阿瑪沒怪罪我,還惦記著我,更叫我羞愧?,F(xiàn)在細想想我上熱河,是顧前不顧后了,我那時候就想見容實,我們倆同在一座城里,一分別就是一個月,實在忍不得。我料著了會有這個結果,就是存著僥幸,以為偷偷去偷偷回來,沒有人會知道。我有時候也納悶,我就想像尋常女孩兒一樣,喜歡上一個人,朝朝暮暮和他在一起??晌沂撬钠饭?,沒那么多閑工夫。雖然我不情愿,還是招惹了皇上,沒法隨心所欲。” 她和他談自己的難處,談自己的委屈,可她不知道,她對面這個人有著和皇帝一樣的困擾。她大概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好處,要不是惹人喜歡,為什么會把他們迷得團團轉?容實運氣好,合乎她的標準,而他和皇帝早早出局了,因為誰都配不上她。他也是個有私心的人,自己做不到,皇帝折斷了她的翅膀,他居然竊竊歡喜。因為她再也飛不起來了,離他很近,想她的時候可以常常見到。有時也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這樣卑劣,和皇帝有什么區(qū)別? 頌銀說了很多,其實就是自己發(fā)牢sao,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共鳴。低頭看茶盞上沾染的口脂,淺淺的一抹紅色,卷著帕子擦拭,一面道:“替我?guī)г捊o讓玉,我挺好的,用不著當值,也不怕辦砸差事了?!闭f完了抬眼看他,“陸潤,要是我哪天想逃出紫禁城,你能不能幫我?” 他眼里浮起訝色,可是那么古怪,一點都沒有猶豫,不假思索地說好,“只要你想,我一定替你達成?!?/br> 頌銀欣然笑起來:“總算我還有你這個朋友,你是我的藍顏知己。” 她可能是在開玩笑,他卻當真了。簡單的幾句話,像利箭一樣穿透他的心。不知是他善于捕捉,還是她口才了得,從上次的接他回家養(yǎng)老,到現(xiàn)在的藍顏知己,原來他那么容易被收買,區(qū)區(qū)幾句好聽話,就已經讓他無條件妥協(xié)了。 愛之深淺,很難有個標準,每個人表達的方式不一樣,有的是巧取豪奪,有的是退讓成全。他細想過,如果能和容實在一起,她必然會幸福,然而皇帝是個巨大的障礙,怎么才能讓他放棄?除非拿他最忌諱的東西作為交換??墒墙灰桌飺诫s了威脅的成分,即便當時迫于無奈答應,等他緩過勁來,又會是怎樣的血雨腥風? 他想開口,最終還是忍住了,緊緊握起拳擱在膝上,權衡道:“你暫且按捺,容我再想想法子。等六月大婚后吧,屆時宮里有了皇后,好些事就能繞開萬歲爺了?!?/br> 她笑著點頭,六月里,如果容實他們的計劃不能成功,她的去留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可是要敷衍皇帝近兩個月,究竟有多大困難,她不敢想象。 好在皇帝近期確實有了很大的轉變,每天散朝后來看她,并不主動挑起爭端。涉及容家父子的話題都繞開了說。頌銀問過他,那天容實闖進弘德殿,他為什么沒有追究。他臉上表情淡然?!半拗豢串斚?,你已經在朕身邊了,容實不服氣,情有可原??傄试S輸家發(fā)泄發(fā)泄嘛,朕姿態(tài)高一些,不和他計較。等過陣子給他指個婚,再賞些東西,算朕對他的補償。” 原來他一直以為搶了別人的東西,隨便找點什么填還進去就能兩清了。他念念不忘的,于別人就不上心么?她不愿意和他理論,能含糊就含糊過去,他心里終究還牽掛著,得著空就問她:“你喜歡上朕沒有?” 她正喝茶的時候每每被他嗆著,假作品咂,半晌滿帶歉意地搖頭,“還沒有?!?/br> 他也不強逼,失望地沉默下來,第二天來時又問:“喜歡上朕沒有?” 她常覺得他摒除了那無邊的野心,其實又傻又幼稚。喜歡一個人是要不停累積的,說動聽的話,體貼入微,然后共同經歷一些事,慢慢產生感情。而不是像他這樣,陪著喝兩盞茶,說說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最后問上一句喜歡沒有,女人就會自發(fā)貼上來。 她有時候想打聽容實的事,又怕引他猜忌,只能勉強忍住。想了想,旁敲側擊著問:“主子爺?shù)牡拇蠡榭斓搅耍也辉趦葎崭敳?,幫不上什么忙,不知眼下籌備得怎么樣了?最要緊的是主子娘娘的朝服,龍褂、頂冠、朝珠……樣樣都馬虎不得。我來前已經在著手打理了,半道上交給別人,怕他們辦不好。主子還是讓我回內務府吧,我這么閑著不是事兒。您把我困在乾清宮有什么意思,我實在想不明白?!?/br> 他說:“你不明白朕明白就成了,朕的要求也不高,讓朕掌握得住你,不管什么時候想見你你都在,如此而已。至于回內務府,你就斷了這個念想吧,朕不缺管家,就缺你。你給朕踏踏實實呆著,哪兒也不許去。你留在乾清宮,眾矢之的是當定了,不過朕知道憑你的手段可以應付,就算皇后進宮了,也不足為懼?!?/br> 憑她的手段,她為什么要為他使手段呢?她并不接他的話,轉過身,只管看著窗外。他凝起了眉,她分明在笑,眼神卻愈發(fā)寂寞。他知道她被關在宮里不快樂,可是怎么辦,他舍不得松手,一松手她就成別人的了。所以唯有咬牙忍住,這段時間是最煎熬的,就像孩子斷奶,煙鬼戒煙癮一樣,等過去了自然就好了。 她這里似乎認命了,她阿瑪那頭卻不能答應。 述明從陪斬到恢復神智花了半個月時間,在他當差的三十多年時間里,親眼看著熟悉的人身首異處,這個恐怖的場景永遠不能忘。越害怕自然越恨皇帝,當知道頌銀被強納進后宮之后,他一刻都不能忍,“就沒見過這么臭不要臉的皇帝!當皇帝就能強搶民女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人就跟窮家子忽然有了錢似的,恨不得叫全天下知道他有身家。前前后后干的那叫什么事兒,倒行逆施,早晚要垮臺!” 他氣哼哼穿上官袍戴上頂戴,太太問他干什么去,他手一指天,“進宮,要人!” 太太嚇白了臉,“你是想讓鍘刀落在自己后脖梗上才痛快是不是?二妞為什么進宮,不就是要保全家老小平安嗎!” 他才不管那許多,他在頌銀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這個閨女調理出來是繼承家業(yè)的,不是為了充后宮上綠頭牌的。 他還是進宮了,走路打著晃,歪歪斜斜進了軍機處。死過一回的人無所畏懼,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皇帝盤腿坐在南炕上和臣工議政,他掃袖打了一千兒,“給皇上請安。” 皇帝哦了聲,“回來述職了?都好了吧?” 他應個是,“奴才賤命,好得快。多謝主子派遣的御醫(yī),給我配了幾帖藥,現(xiàn)如今能認人了,也能自己吃飯了,就是腦子有時候不太好使,想問問御醫(yī),有藥治沒有?!?/br> 他話里帶著嗆味兒,皇帝也聽出來了,一時臉上有些尷尬。畢竟是頌銀的阿瑪,他現(xiàn)在想和頌銀慢慢培養(yǎng)感情,就算她阿瑪犯渾,他也不能太認真計較。他放下了折子,心平氣和說:“延誤河工,委實是一樁重罪,朕這么判,是照著法度來,并沒有錯。這差事總領的是工部,你內務府是副差,所以諸克圖問斬,留了你一條命,也算是法外開恩了?!?/br> 述明跪下磕了一頭,“奴才謝主子不殺之恩。奴才今兒進宮來,一則是想向皇上請辭,二則……” 皇帝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么,抬了抬手道:“朕手上機務還沒辦好,你先上外頭候著,等傳你你再進來?!?/br> 他垂手道是,卻行退出去靠墻根站著,兩個眼睛定定瞪著地上的一塊土坷垃,從側面看上去真有點瘆的慌。蘇拉太監(jiān)暗里議論,說佟大總管只怕已經嚇瘋了,兩柱香時候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可見病還沒好。 軍機處的人陸續(xù)退出來,經過他面前的時候對他拱手,他也知道還禮。然后就靜待,人佝僂著,像個成了精的黃大仙,仿佛身子太長,站不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