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立刻沖出去，隨便想一套什么說辭，無論是糊弄誰也好，他都必須要離開這里趕回東州，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自己這位鎮(zhèn)海公處理。

    但地上破碎的紅箋不偏不倚地扎著他的眼睛，他無論怎樣都無法將視線從上面移開。

    我是矯情，他就是幼稚。

    就算給他寫了這種東西，他大概也什么都不會懂。男人閉了閉眼，長嘆了一口氣，終于繞過已經(jīng)干涸的血泊，將碎紙撿了起來。

    紙是找人從泰燕定制的鴛鴦同心箋，他父母當(dāng)年用的也是這張紙。自己原本書寫在上面的墨字氤氳在微茫夜色里辨認不清，他不得不將它放在燈臺下一一拼齊，而當(dāng)燭火照耀在上面的剎那，方停瀾瞳孔驟然驚縮，像是迎面吃了一記重拳一般頭昏腦漲，呼吸瞬間停滯。

    紅箋上此時分明除了他寫的一半外，又多了一行字。

    商海連天造乾行庚廿一歲葭月十二日辰時生。

    方停瀾清楚記得海連雖然是東州人，卻并不認識東州字。大概是初寫，又是臨摹，海連的字跡和自己的龍飛鳳舞截然不同，磕磕巴巴如同稚子新學(xué)，但墨痕用力得幾乎要滲透紙背，一筆一劃認真之極。方停瀾咬緊牙關(guān)，將這短短一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喉頭似有銹甜血氣涌出，他才猛地將燈臺揮落。

    銅燈砰地一聲砸在地面，鯨油灑在尸體的衣裳上，明艷火光剛閃了一閃，便被他用力碾熄。遠方的錨起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海犀角的號聲在空無一人羅謝島上回蕩盤旋，方停瀾面對著這一地狼藉，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一次產(chǎn)生了后悔的感情。

    第88章 臨行

    14.

    今年整個夏天，久夢城中討論的最多的，就是王女龍容與北宏太子之間懸而未決的婚事。人們從這位王女嫁妝將有多少聊起，又擔(dān)憂以她纖弱的體質(zhì)是否能經(jīng)得起這一路的車馬顛簸，至于遠在千里之外的那位未婚夫的相貌，在傳言中已經(jīng)有多達十一個版本，一直到暮夏時安萬那區(qū)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zāi)，才將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去。

    暮夏時的久夢城最喜怒無常，常常上一秒還艷陽高照下一秒便下起了驟雨。商海連從棋盤街九號出來時被門外的陶然水汽熏得連著打了幾個噴嚏，馬車停在街頭的馬廄，和門口尚有一段距離，屋里的老夫人趕緊給他送了把傘出來，又問他是不是傷風(fēng)了要不要喝點藥再走。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晨鳴宮這邊還好，安萬那區(qū)不少人生了病，爵爺?shù)呐笥咽轻t(yī)生，前去求醫(yī)的人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老夫人提醒道，“你雖然現(xiàn)在不經(jīng)常往那邊走，但還是小心一點?！?/br>
    海連含糊地應(yīng)了兩聲，“我沒生病，可能只是最近準備出行的東西所以有點累而已?！?/br>
    “我知道你馬上要隨王女殿下去泰燕了，但看你這段時間的氣色，要是還沒出發(fā)就累倒了可怎么辦？”老夫人嗔怪著，又拎了兩個紙袋過來，“一份是你的，一份是小語的。去了垂芷庭記得提醒她，讓她也別每天埋頭讀書不活動，跟別的女孩兒一塊多出去走走！”

    海連苦笑著點頭，他抖開雨傘，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回頭叮囑道:“王女殿下這次可能要在東州呆上小半年，如果晨鳴宮那邊的人對《吉光黃云書》上的事有什么拿不準的，直接問爵爺就好，他做定奪。”

    老夫人含笑：“你放心吧?！?/br>
    海連舉著傘往馬廄跑去，午后正是晨鳴宮上課的時候，棋盤街上寧靜安謐，只有三兩個孩童在屋檐下玩著皮球，海連路過時正聽見他們一邊拍著球一邊唧唧咕咕地唱著一首童謠：

    蝴蝶掉進琥珀里了，

    猴子也被石頭砸死啦；

    王冠落在了毛茛花叢中，

    赤腳的男孩將它撿起來，

    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黑色的烏鴉吱吱喳喳，

    它說小偷，小偷，快把他送上絞架！

    青年踩著水花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扭頭看向玩樂的孩子們，似乎有什么東西混在旋律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卻沒能抓住。小朋友們注意到了他審視的目光，害羞地發(fā)出一聲怪叫躲進了屋，旁邊睡在墻角的大貓也懶洋洋地喵了一聲。不遠處的馬車夫早已看見了雨中的海連，忙不迭地驅(qū)車趕了過來，“抱歉，剛剛沒看到您已經(jīng)出門了，您現(xiàn)在是去垂芷庭還是去治安廳？”

    男爵搖了搖頭，將這首歌扔在了腦后：“去垂芷庭吧?！?/br>
    這原本只是出行中的一段小小插曲，連值得記憶的地方都被雨幕盡數(shù)刷洗干凈。而商海連不知道的是，在多年后，沒能將這首只聽過一遍的童謠告知給其他人，將成為他午夜夢回時最后悔的一件事。

    等馬車吱呀停在垂芷庭門前時，這場驟雨也正好止息，被雨水浸透過的橙花香味撲鼻，就像從不遠處的大廳門口傳來的鶯鶯燕燕的笑語。

    垂芷庭的女孩們團圍著一個年輕人說著些什么，對方一張俊朗的臉上寫滿了無措，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著話，一看見他，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朝他連連招手：“海連！”

    海連回了聲招呼：“弗洛。”

    海中爵是垂芷庭的?？?，圍在弗洛身邊的女孩們習(xí)以為常地向他笑著打了招呼，“要去叫小語嗎？她還在書閣里看書呢?！?/br>
    “讓她專心看書吧，”海連道，“我一會再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