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遍“有事請奏，無事退朝”之后，君王的鑾駕這才移宮，大臣們方才能夠起身散朝。

    陸秋白心里惦念著鶴梅的病情，恰因著上朝今日無需點卯，余下的時間可以去看看她。

    不過內(nèi)心再是急切，她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反而慢悠悠地跟著一幫上了年紀(jì)的老臣慢慢走著，反而顯得她尤為自得，哪怕是第一天上朝，也不見有絲毫慌亂。

    要知道不少臣子天然迫于皇帝的威儀，第一次面對這樣莊重的場面，不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就不錯了，而她盧柏卻進退有度，意態(tài)松弛，顯然是游刃有余的，

    關(guān)普少不得又與她恭維一番，方才道別離去。

    楊茂老樣子一張臭脾氣的臉掛著，反倒是新上任的閣老對她沒有什么惡意，還鼓勵道：“盧祭酒剛剛回京，一切可都習(xí)慣？”

    對方比她年長，官階又比她高，陸秋白執(zhí)晚輩禮客氣道：“多謝崔老關(guān)心，下官一切都好?！?/br>
    崔文海在內(nèi)閣任職多年，李自暉被貶出京之后，便是由他順理成章地頂上內(nèi)閣首輔的位置。

    加之本就聲名在外，也算是眾望所歸，何況在此之前眾人本就將他理所當(dāng)然地視作繼任者，因而絲毫沒有人對此感到意外。

    他對陸秋白和藹一笑：“盧祭酒初當(dāng)大任，老夫身為閣臣關(guān)心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你我都是為陛下效命，自然應(yīng)當(dāng)齊心協(xié)力?！?/br>
    “盧祭酒若有什么煩難之處，盡管來找老夫，老夫必定盡己所能提供幫助。”

    陸秋白客氣謝過，并未真的將這種客套話放在心上，再者有李自暉這種熟諳拉攏人心套路的人都不能將她奈何，崔文海這樣的伎倆，未免有些太過淺薄。

    出宮之后陸秋白就趕著回家換下一身行頭，轉(zhuǎn)道往醫(yī)館去尋鶴梅。

    好在這一晚之后，鶴梅的高燒算是退下來了，guntang的體溫平復(fù)下來，至少暫時是沒有什么性命之憂。

    但她身上的頑疾卻不是這一時半刻就能痊愈的，這病本就難以根治，恐怕還需要長久的調(diào)養(yǎng)才能有所好轉(zhuǎn)。

    知曉將自己送來醫(yī)館的救治的人就是心心念念的那人之后，鶴梅的激動無以言表。

    但這份激動卻不是為自己劫后余生，僅僅只是為終于得見心中人一面，二人相距不過咫尺，再不是可望不可及。

    “自那日長街一別之后，鶴梅終于能在終了之前，再見公子一面，便是死也無憾了。”

    陸秋白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說她的一腔真心都是錯付，她其實對她并沒有太多印象，也險些不記得有這么個人？

    陸秋白其實也感覺得到，鶴梅所念的或許并不是她這個人，而是自己內(nèi)心的不愿屈從，而她不過是她這點執(zhí)念的具像化寄托罷了。

    鶴梅還在哀哀訴說她的思念與悲傷：“只可惜鶴梅殘柳之身，今生恐怕無法伴君左右，幸蒙君相救，只是余生已沒有什么盼望，辜負君之好意，是鶴梅之罪……”

    聞言陸秋白不由嘆道：“姑娘何必如此執(zhí)著。”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少些執(zhí)念或許姑娘本能活得更自在些。”

    鶴梅眼中不知不覺已蓄上淚水，強忍著沒有落下。

    “公子有所不知，身在花樓的姑娘，有誰能得一個善終的？無論是想得開也好，想不開也罷，最終黃泉九幽之下，誰不是一身傷痕，腹怨累累？既然殊途同歸，鶴梅已不愿再蒙住自己的眼堵住自己的耳。”

    “即便是盛極一時的時候，富商名流千金博我一笑，我也并不覺得有多開懷，反倒是那日長街一眼，鶴梅忽然覺得心中茅塞頓開，蜉蝣一瞬，便是為自己的心意而活，為自己的心意而死，又有什么要緊？”

    陸秋白見她悲觀消極，似乎沒有多少活下去的欲望，一味地心如死灰，也不知從何勸起，便道：“死有何難，生有何懼？命運確實弄人，但姑娘未嘗沒有與之一戰(zhàn)之力。”

    “你看這醫(yī)館，每日來來往往都是生老病死之事，可誰人來此求的不是一個生？何況這一場博弈，姑娘本就贏了閻王，何必再苦苦心向黃泉呢？”

    鶴梅蒼然一笑：“并非我不愿生，只是這樣的生，又有何趣味？每日不過是囚在那籠中的雀鳥，身心都由不得自己，若是公子處在這樣的境地里，也愿生否？”

    陸秋白斂袂坐下，推心置腹道：“金榜題名之前，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寒窗陋舍，孤燈一盞，前路茫茫，不知歸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姑娘又怎知前方一定沒有出路可言？人生天地間，總要搏一回，便是天不予我，與天一爭又何妨？何況這一次，姑娘確實已經(jīng)贏了，又怎知自己不能繼續(xù)贏下去呢？”

    鶴梅唇上相比昨夜略略恢復(fù)了一點血色，凄涼道：“都說人生得意之事有三，一曰洞房花燭夜，二曰金榜題名時，三曰他鄉(xiāng)遇故知，公子尚能科舉入仕，坐擁嬌妻美眷，故交或許也遍布天涯，可我一介女子，能有何人生得意之事？是千金賠笑，還是嫁得良人？公子說我能贏，可我連期盼都沒有，如何又是贏，如何又是輸？”

    陸秋白被狠狠刺痛到，半晌說不出話，鶴梅所說的這些，于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夢幻泡影？

    鶴梅說她沒有期盼，難道她就能把這些事情當(dāng)作期盼不成？

    屋外的人聲忽遠忽近，陸秋白知道對方正看著自己，也等待著一個答案，但她其實沒有能令她滿意的回答，反而問道：“可若是就這樣，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爭，難道你不會覺得不甘？或許期望確實很渺小，但若不試一下，又怎知真的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