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_第15章
柳陽在一旁聽著二人對話,只覺事情的發(fā)展出人意料難以消化。在她看來,熟悉鋼琴的人卻不知道秦海鷗,這是不應(yīng)當發(fā)生的事。可是秦海鷗似乎不這么想。他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知名度是理所當然的,也不介意譚碩對自己一無所知,而是認真地回答了譚碩的問題。柳陽不由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慚愧,同時又為秦海鷗捏了把汗,因為照這個氣氛進行下去,對于譚碩提出的問題,秦海鷗恐怕都會老老實實地回答。柳陽倒不是懷疑譚碩有什么不良的動機,但此時此刻明明譚碩這個人的來歷才是最大的問題。柳陽覺得很有必要在譚碩對秦海鷗刨根問底之前,先把譚碩的事情弄弄清楚。她提議:“不如我們進屋再聊?” 譚碩和秦海鷗一聽,頓時都覺得這條窄窄的小巷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三人一起回到店里。柳陽自然也沒心思開店了,一坐下來就試圖掌握主動權(quán),對譚碩嚴肅道:“你先說說你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譚碩納悶。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柳陽一口氣問道。 她想著譚碩以前竟藏得那么深,她竟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本事,現(xiàn)在被人問起,恐怕他多少也會先搪塞一下,卻不料譚碩爽快地答道:“噢,我以前學過幾年作曲?!?/br> 柳陽把這句話在腦子里過了三遍以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誤。如果事情真如譚碩所說,那么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學習作曲的人確實需要對各種類型的音樂作品進行研究,同時了解不同樂器的演奏技巧以便創(chuàng)作時使用。從這個角度來看,譚碩的回答的確很能說明問題??墒恰?/br> “你既然是學作曲的,怎么又跑來這鎮(zhèn)上賣米粉了呢?” “誰規(guī)定作曲的就不能賣米粉了?我是作曲的里面最會做米粉的,賣米粉的里面最會作曲的?!弊T碩得意地笑道,見柳陽仍瞪著自己,似乎隨時都有爆發(fā)的可能,這才把玩笑的神態(tài)收了收,又解釋道,“我畢業(yè)以后四處走了走,覺得這里不錯就住了下來,可是這鎮(zhèn)上也不需要作曲的人啊,我總得入鄉(xiāng)隨俗地干點什么吧!你難道不覺得我做的米粉特別好吃嗎?” 柳陽氣結(jié):“那你怎么從來都沒跟我們說過!”她已經(jīng)不想去回憶自己有多少次在音樂的問題上鄙視過譚碩。她向來認為古典音樂是高雅的愛好,而譚碩是個對此一竅不通的俗人,卻沒想到自己才是班門弄斧的那個,譚碩說不定一直在心里面笑話她。柳陽越想越郁悶,真不知是該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還是先將譚碩滅口之后再找個地縫鉆進去。 “從來也沒有人問過我嘛!”譚碩理直氣壯地說道。 柳陽無語了。從來沒有人問是因為這家伙從來沒流露過蛛絲馬跡,沒有人想到這個米粉店的小老板原來竟是學音樂的?,F(xiàn)在他居然還反咬一口,這家伙實在太可氣了。 “你技術(shù)這么好,怎么不去拿個獎什么的?”譚碩見柳陽似乎無話可說了,便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秦海鷗身上來。秦海鷗是個謙虛的人,面對這個問題只是簡單地答道:“拿過。” “拿過?拿過什么?。俊弊T碩感興趣地追問。 柳陽實在忍無可忍了。她決定放棄對譚碩“刨根問底”的抵制。不等秦海鷗開口,她已經(jīng)站了起來,對譚碩道:“你等等!”說完就到書架下面的幾個柜子里翻找起來。這一次她不僅找出了自己收藏的關(guān)于秦海鷗的所有的雜志,還拿來了一個漂亮的CD盒。譚碩打開盒子一看,里面滿滿當當?shù)木谷乔睾zt的鋼琴專輯。 譚碩震驚了:“牛逼!” 這兩個字聽得柳陽渾身舒坦,比譚碩夸她自己還要高興。早在她發(fā)現(xiàn)譚碩竟然叫秦海鷗幫忙切菜時她就想做這樣的事了。她想讓譚碩知道秦海鷗有多厲害,想讓譚碩意識到自己犯下的“嚴重錯誤”??粗T碩震驚的表情,柳陽的心中特別滿足。剛才這家伙讓她和秦海鷗那么吃驚,現(xiàn)在也該輪到他好好驚訝一下了。柳陽知道既然譚碩是業(yè)內(nèi)人士,那么無需自己多說,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這些東西所展示的榮譽和成就到底有多重的份量。她一邊欣賞譚碩的表情,一邊偷偷地觀察秦海鷗。秦海鷗倒是顯得十分平靜,他似乎并不打算瞞著譚碩,因此也不介意她把這些東西拿給譚碩看。柳陽終于放下了心來,回過味后才開始覺得面熱:要不是今天被譚碩刺激,若換做平時,她是絕對不好意思當著秦海鷗的面把這些東西全部擺出來的。 譚碩把CD都看了看,又拿起幾本雜志粗略翻了翻,震驚之余又露出不解的神色來,抬頭問秦海鷗:“像你這么牛逼的鋼琴家應(yīng)該很忙吧?你怎么有閑情在這鎮(zhèn)上耗這么久?難道你沒有演出計劃的嗎?” 柳陽聽他這么一問,頓時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沒想到譚碩看過CD和雜志之后首先提出的就是這個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她也非常想知道答案,她是出于對秦海鷗隱私的尊重、考慮到秦海鷗的感受才一直忍住了沒問。但譚碩此前不知道秦海鷗是鋼琴家,自然也就不知道秦海鷗已經(jīng)宣布取消今后的一切公開演出、再不登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對于秦海鷗來說是一個敏感話題。柳陽既擔心秦海鷗,又期待聽到他的回答,既想替秦海鷗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腦子里面亂成一團,心急如焚。 秦海鷗果然被譚碩的問題難住,臉上浮現(xiàn)出猶豫之色。但是他并沒有猶豫太久。他看了看譚碩和柳陽,低聲卻清晰地說道:“我彈不了了。” 話音落下,屋子里好一會兒都沒有人再說話。 第十七章 “彈不了是什么意思?”最后譚碩先開口道。 秦海鷗的回答讓譚碩有些吃驚,但他對秦海鷗的音樂生活不了解,所以聽到這個回答也只是覺得驚訝,并沒有產(chǎn)生過多的聯(lián)想和猜測??墒橇柧筒灰粯恿?。柳陽注意到秦海鷗說的是“彈不了”,并非“不想彈”。而“彈不了”是個很模糊的說法,其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柳陽關(guān)注秦海鷗多年,這時腦子里已有無數(shù)的念頭在打轉(zhuǎn),可這些猜測都沒有足夠的說服力。秦海鷗師從名家,又有親人的支持,他還擁有獨立的經(jīng)紀公司,是個自由的藝術(shù)家,無論聲譽還是舞臺形象都從未有過污點。柳陽實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逼迫他放棄演出。但女人的想象力和聯(lián)想速度是可怕的。不出兩秒鐘,秦海鷗在柳陽的想象中就變成了一位才華橫溢卻身患絕癥的悲情人物。這個念頭把柳陽自己嚇了個半死,趕緊收回心思,凝神去聽秦海鷗會說些什么。 秦海鷗又猶豫了片刻,這才慢慢說道:“最初是上臺時特別緊張,很怕彈錯,我還以為那是正常人演出時都會有的緊張情緒,只不過由于我自己沒控制好,所以顯得格外突出,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就算知道自己能駕馭即將演奏的曲目,我還是會感到非常焦慮。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逐漸發(fā)展到演出臨近時睡不好覺,整夜地失眠,還沒上臺就開始出汗,最嚴重時連手指也無意識地發(fā)抖,讓我很難控制……我有好幾次都想臨場退縮,取消演出,直到上一場音樂會結(jié)束,我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搞砸的。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現(xiàn)在就停止演出?!?/br> 他頓了頓,又道:“我jiejie知道了我的情況,就讓我到這里來散心、調(diào)整狀態(tài)。我也希望休息一段時間之后情況會有所好轉(zhuǎn),可事實是……我的狀態(tài)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還惡化了?!?/br>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柳陽,他的陳述本來一直很平靜,也竭力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但這時他終于忍不住了,隨著語氣變得沉重,聲音也開始有些不穩(wěn):“那天我在這里……看到你的鋼琴,當時我并不是不愿意為你演奏。但是,當我坐在那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種緊張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時我才意識到,我的情況已經(jīng)嚴重到了只要有人在身邊,我就無法彈下去的地步……我很絕望,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能再彈琴了?!?/br> 他說完這些就陷入了沉默。柳陽見他低垂著頭、滿臉痛苦的樣子,只覺得心都碎了。她怎么也沒想到那天秦海鷗不肯在咖啡店里演奏,背后竟還有這樣的苦衷。她更沒想到秦海鷗終止演出是由于心理的原因。這樣優(yōu)秀的一位鋼琴家,竟然承受著如此巨大的精神折磨,柳陽迫不及待地就想安慰他,可是在這方面她也沒有經(jīng)驗,話一出口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沒事的,你肯定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 這時譚碩突然問道:“你這情況持續(xù)多久了?” “快兩年了?!鼻睾zt說。 “這時間還真有點長?!弊T碩道。 柳陽還在著急:“你不要勉強自己,這種事情往往欲速不達,狀態(tài)是需要慢慢調(diào)整的……” 秦海鷗知道柳陽是在安慰自己,便說:“我明白。我也思考過情況惡化的原因,我覺得這和我休不休息、住在哪里沒有關(guān)系,這恐怕還是我自己造成的?!?/br> 譚碩道:“你的意思是,你有病?” “你才有??!”柳陽炸了。 可秦海鷗卻點了點頭:“我覺得我的心理確實出了些問題,為此還找心理醫(yī)生看過,但是沒什么效果?!?/br> 柳陽剛想斥責譚碩,聽見秦海鷗這么說,又轉(zhuǎn)向秦海鷗想再安慰他幾句,卻又聽譚碩笑道:“開個玩笑當什么真,誰都有頂不住壓力的時候,我這個月的房租還不知道上哪兒湊呢!再說了,你這不是還能彈嗎,剛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 秦海鷗一怔,心里面突然就松了一大塊。 關(guān)于他終止演出的真實原因,一直以來只有他的家人、老師王一夫以及經(jīng)紀團隊中的少數(shù)成員知道,就連他的師哥肖聰和他在音樂圈的朋友們都不清楚他的近況和行蹤,這是他第一次對外人說出自己心里的感受。自他來到這鎮(zhèn)上,譚碩和柳陽都給了他很多照顧,柳陽更是替他保守著秘密直到今天。他原本就因為隱瞞而心中不安,先前彈琴又被譚碩聽到,既然譚碩開口問了,他便決定將事情和盤托出。如今他已經(jīng)認清并接受了自己的現(xiàn)狀,因此在講述時還能保持鎮(zhèn)定,但當他回想起第一次來咖啡店時的情景,那渾身僵冷的恐懼感與絕望感仍令他記憶猶新。那是他情緒最為低落的一天,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在柳陽面前彈琴時,他所受到的打擊至今都令他覺得如噩夢般讓人難受。他被這種情緒左右,心情不由自主地變得沉重起來,可就在這個時候,譚碩的一句話卻輕輕巧巧地將壓在他心上的大石撬開了,就好像那天正當他魂不守舍的時候,譚碩用一塊小石子將他敲醒一樣。 他還能彈。這就是他的希望,也是他最重要的財富。這是一個已經(jīng)被他想明白了的道理,可這個道理有時又容易被他遺忘。他不知譚碩是有心還是無意,是僅僅出于安慰還是他也真的這么想,但這句話直說到秦海鷗的心里,再度提醒了他這件最重要的事。 秦海鷗的臉色頓時好轉(zhuǎn)了許多,神態(tài)也變得輕松起來,對譚碩道:“嗯,你說的沒錯。” 柳陽雖然不知秦海鷗的情緒為何好轉(zhuǎn)得這么快,但也能看出是譚碩的話起了作用。她的心中有很多的問題,其中大部分是關(guān)于秦海鷗的,也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譚碩的,但這時她的思緒很亂,并且她也不確定哪些該問,哪些不該問,現(xiàn)在這個時機是否恰當。正糾結(jié)著,只聽譚碩又道:“你就先在這鎮(zhèn)上歇著,過陣子我?guī)愠鋈ネ鎯?。別的事情以后再說,吃好睡好才是最重要的!” 說著他摸摸肚子看看二人:“說得我都餓了!哎你們餓了沒有?” 這時秦海鷗的心情已基本恢復,這一上午他又是練琴,又是受到驚嚇,剛才還艱難地說出了那一番話,體力和腦力都消耗很大,現(xiàn)在聽譚碩這么一問,立刻點頭:“餓了?!?/br> 譚碩當即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走走走,吃飯吃飯!”又回頭問柳陽,“你去不去?” 柳陽還在想著心事,下意識答道:“我得先開店。” 譚碩邊點頭邊推著秦海鷗往外走:“那我們先去了!” 他今天早上為了趕來聽墻根,早飯吃得不是很飽,此刻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多等一秒都不行。秦海鷗平時在離開咖啡店時都會和柳陽打招呼,但今天上午發(fā)生的一切讓他的腦子里裝滿了事情,這時被譚碩心急火燎地推了幾把,便稀里糊涂地跟著他出了門。 柳陽本來還在慢慢消化著剛才那些對話的內(nèi)容,思索著如何將這談話更好地進行下去,誰知眨眼工夫譚碩就把人帶走了,她連反應(yīng)都來不及。她追到咖啡店門口瞪著小西橋那邊兩人的背影,直想把人叫回來,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也需要時間好好地梳理一下,便又轉(zhuǎn)身回到了店里。 秦海鷗跟著譚碩抄近路往回走。譚碩看來是真的很餓,只管埋頭趕路,顧不上說話。先前在咖啡店里時,話題大多集中在秦海鷗身上,這時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在太陽底下,秦海鷗才終于抽出了心思來琢磨譚碩的事。 譚碩是個米粉店的老板,卻又是個學作曲的。秦海鷗回過味來之后,便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