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碩道：“既然這樣，你怎么不過去？”

    柳陽無奈：“我怕我說錯話，幫了倒忙?！?/br>
    譚碩道：“那我就不怕說錯話了嗎？要是我現(xiàn)在過去說了什么，一旦他搞砸了，你肯定會賴到我頭上，這鍋我可不背！”

    柳陽的臉色沉下來，譚碩忙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說過了，這是他的一道坎兒，他只能自己邁過去，我們不可能把他抬過去。到了這一步，誰也幫不了他，除了他自己?！?/br>
    兩人正說著，就看見秦海鷗突然站了起來。他徑直走到鋼琴前坐下，掀開了琴蓋。這一幕令柳陽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注視著秦海鷗，顧不上再和譚碩說話，一瞬間緊張得無以復(fù)加。

    第四十八章

    秦海鷗掀開琴蓋，黑白相間的琴鍵在他眼中呈現(xiàn)一種堅硬冰冷的質(zhì)感。他仿佛被舞臺上巨大的鐳射燈照射著，那亮度與溫度令他心跳加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陷入黑暗，他望著面前的琴鍵，忍受著來自那黑暗中的一道道視線的炙烤。

    這一刻，秦海鷗的腦中很嘈雜。耳邊仿佛響起無數(shù)的聲音，說話聲、琴聲，來自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作品，快將他的腦子擠炸了，可他卻一個也聽不清。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只覺手指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是僵硬的，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他的雙手就已經(jīng)先于他的意識發(fā)起抖來。

    很快，秦海鷗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將要做什么，只有那熟悉的窒息感壓迫著他，令他動彈不得。

    秦海鷗在鋼琴前坐下，卻又沒了下文，這起初并沒有引起眾人太多的關(guān)注。

    趙非邊聊天邊看了一眼道：“小秦這是要干啥？他還會彈鋼琴哪？”

    曹楠道：“沒聽他說過，摸著玩的吧？”

    只有納蘭錦起身走了過去，倚在鋼琴邊上。從這個角度，她能非常清楚地看見所有的琴鍵、秦海鷗的手，以及秦海鷗臉上的表情。

    可是，秦海鷗一直沒有動。

    他坐在那里，靜止了足有五分鐘。額上的汗沿著太陽xue滑下來，背上的襯衫也濕了一片，但他對此毫無知覺。

    漸漸地，先前還在聊天的幾人也停了下來，他們終于察覺到了從放置鋼琴的角落里蔓延開來的古怪氣氛。

    “他到底是彈還是不彈？”現(xiàn)在，咖啡店里已經(jīng)非常安靜，因此趙非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

    “不知道呀！”小黑悄聲說。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秦海鷗身上?？汕睾ｚt仍然一動不動。氣氛漸漸變得尷尬起來。

    柳陽不忍再看下去。原本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卻仿佛漫長得沒有盡頭。她的精神高度緊張，從緊張變成麻木，再從麻木變成絕望。這個過程對她這個旁觀者而言尚且如同一場酷刑，更不用說秦海鷗此刻正承受著怎樣的壓力。

    柳陽不是沒有想過失敗，她只是沒想到失敗的過程竟如此令人揪心。在這場無聲的戰(zhàn)斗中，她仿佛能看到秦海鷗的意志正隨時間的流逝被一分一分地消磨。

    這樣的秦海鷗，實在太可憐了。

    柳陽將目光轉(zhuǎn)開去，因為她無法忍受繼續(xù)眼睜睜地看著，她甚至想立刻離開這里，躲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她這么想著，身體就動了動，剛要轉(zhuǎn)身，卻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果然是譚碩，但譚碩只是在她肩上用力按了一下便放開了，他始終注視著秦海鷗，神色平靜，顯得很有耐心。

    譚碩竟然還在等。

    柳陽見他這樣，心里突然安定了許多。

    這時，納蘭錦也忍不住了。她猶豫了很久，但秦海鷗的樣子實在有些反常，于是她試著叫了一聲：“秦大哥？”

    秦海鷗依然沒有聽見。在重重壓力下，他依然沒有辦法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想要放棄的念頭再度滋長，但幾乎同時，他逼迫自己將顫抖的雙手放在了琴鍵上。這是他此刻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拼盡他全部的毅力，他知道如果不這樣做，他就可能在下一秒被擊垮。這一次，他寧肯砸在鍵盤上，也不愿再當(dāng)一個逃兵。

    鋼琴發(fā)出一聲輕響，不成調(diào)的幾個音，亦沒有節(jié)奏。秦海鷗的手指在琴鍵上停頓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摸索起來。

    他不知道他在彈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剛才的一瞬間，自己是怎樣按下這些琴鍵的。但是，譚碩的這首小品實在太簡單了，這段時間他將它反反復(fù)復(fù)地彈奏了無數(shù)遍，它不僅被他的頭腦記住，也已經(jīng)被他的手指牢牢地記住。

    因此，當(dāng)他觸摸到琴鍵之后，他的手指便純粹憑借著肌rou的記憶彈奏了起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彈出了好幾個音，直至這時，他才猛然驚覺，他竟然已經(jīng)把琴彈響了。

    琴聲戛然而止。

    秦海鷗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手。

    這幾個被他無意識彈響的簡單的音符，將他腦中龐雜紛亂的念頭全部截斷，讓他的腦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徹底的寂靜。

    就在剛才，他竟然彈響了譚碩的作品。

    他這才想起來，他今天演奏的目的，原本就是為了演奏這個作品。

    今天是柳陽的生日。譚碩的這個作品，他是要彈給柳陽聽的。這才是被他遺忘的，這次演奏的最初目的。

    可是，他仍然難以控制自己的雙手。那種緊張又慌張的感覺還在，他要怎樣才能繼續(xù)演奏下去？

    昨天，在他經(jīng)歷了痛苦的失眠之后，譚碩對他說了什么？

    譚碩說：依你對柳陽的了解，在明天的聚會上，你覺得彈哪個版本最合適？

    譚碩還說：不能弄得太傷感，但也不能弄得太活潑，具體的感覺我說不上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秦海鷗的精神為之一振。短暫的寂靜之后，他的腦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條單純而清晰的思路。

    對，對了，這才是他要演奏的內(nèi)容和他想達(dá)到的演奏效果。他要將譚碩的這首曲子，彈出適合柳陽的氣質(zhì)和風(fēng)格。

    想到這里，他又將手指放在鍵盤上，彈奏起來。

    起初，他彈得很慢，因為手指的僵硬還沒有解除。他的手指仍然遵循記憶與慣性動作著，他不需要分出任何心思來考慮他彈得是否正確。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音樂所傳達(dá)的感覺上面。他對這個吞吞吐吐的開端并不滿意。對于什么樣的音樂才是適合柳陽的，他在昨天已經(jīng)有過思考。于是，當(dāng)手指的動作逐漸穩(wěn)定下來，秦海鷗開始有意識地提速，同時不斷地進(jìn)行調(diào)整，努力向自己心中的感覺靠攏。

    短小的曲子很快就進(jìn)行到尾聲，但這距離秦海鷗想要的效果還差得很遠(yuǎn)。當(dāng)他彈下最后一個音符時，他想也沒想便又從頭開始。現(xiàn)在他只想把自己認(rèn)為最理想的音樂呈現(xiàn)出來，如果不能達(dá)到那樣的效果，他便不想停下來，至于他究竟重復(fù)彈奏了多少次，他的身邊有沒有人在看著他，這些都不重要。

    漸漸地，秦海鷗的手指擺脫了機(jī)械的動作，生硬的音符開始有了生命，在他的指尖上，音樂開始流淌起來。

    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彈下去，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好。他的手指已然恢復(fù)了往日的靈活，而這個不能更簡單的鋼琴小品，就在他的不斷打磨下煥發(fā)出迷人的光彩。每一個音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每一次的觸鍵、每一個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動作，都有著其精準(zhǔn)而明確的目的。但這時的秦海鷗卻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手指。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甚至忘記了自己。手指的動作與起伏的琴鍵映入他的眼中，可他的心已經(jīng)不再拘束在這里。音樂在他的心中活了過來，經(jīng)由他的手指來到這世間，而他的心也因此被點燃了，那些困擾他的、桎梏他的、壓迫他的，紛紛斷裂粉碎、化為灰燼。他的心就像重獲新生的鳥兒，抖落羽翼上的塵埃，重返天空的懷抱，再沒有什么能阻擋自由翱翔的激情與快樂。

    他不知將這曲子彈了多少遍，直到得到徹底的滿足才終于停下，將手放回膝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渾身大汗淋漓，手上也全都是汗，精神陡然放松之后，便覺得有些疲勞，可心里卻感到說不出的舒爽愉快。他沉浸在這美好的感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咖啡店里竟然一片安靜，眾人不知何時已在他身旁圍成了半個圈，將他和鋼琴圍在中央，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