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烻并沒瞧她，負(fù)手站在窗邊，看著院中那幾株枝葉稀疏的柿子樹，眉心有一片淡淡的紅，似乎之前犯過頭痛。

    陽光漫窗透進來，勾畫出他深刻冷峻的面龐，與晚上看時全然不同，融融的光讓那股與生俱來的陽剛中更增添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潤。

    單就長相而言，他自然能算上不凡，但仍舊不在謝櫻時的喜好之內(nèi)，但這副樣子卻莫名瞧著比之前越來越順眼了。

    謝櫻時正看得出神，恰好對方這時側(cè)過頭來，兩下里目光一觸，她趕忙做賊心虛地垂下目光，局促地拿調(diào)羹攪著那半碗快涼的粥。

    “不合胃口？”

    “不是……”

    剛才那番窺視被他瞧破，讓謝櫻時耳根一陣陣發(fā)熱，尋思該說點什么來緩解尷尬，想來想去都繞不開纏絞在心里的那些疑惑和煩悶。

    她不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可話到嘴邊不吐不快，已然咽不回去了，咬咬唇，硬著頭皮抬起眸。

    “郎君……能不能答我句話？”

    狄烻還沒見過她這般鄭重其事地問人，也起了好奇之心，微微側(cè)身對著她。

    “天底下的男子，是不是都只愛那些性子柔情似水的女子？”

    謝櫻時也有點驚訝自己居然問得如此直白，但謝東樓背叛母親，勾搭上皇甫宜便是明證。

    再加上昨晚看到的那一切，讓她不由對這個早就潛藏在心底的念頭更加深信。

    可不是么，就連眼前這個看似一身正氣的狄烻，不也貪戀青樓風(fēng)塵女子的溫柔鄉(xiāng)？

    相較而言，什么一見鐘情，青梅竹馬都像明日黃花，徒然可笑。

    謝櫻時自己也覺得這一問傻得緊，哂然呵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對面男人的臉上不見嘲弄，但已經(jīng)有了變化，眼底又泛起那種別有意味的審視來。

    “你來洛城就為了鬧清楚這句話？”狄烻低睨著眸，反問中微帶質(zhì)詢的味道。

    謝櫻時沒聽處話里的弦外之音，卻被那目光瞧得一窘，不由自主地心虛起來，低眸垂著碗里的粥水。

    這種窘迫她還從來沒有過，就像在外跟人私定了終身，被自家長輩發(fā)覺，抓住了逼問仔細(xì)一樣。

    她干咳了兩聲，偏過頭撇唇嘟囔：“算了，我就知道，問你也是白問?！?/br>
    往常那個從來都是一臉倔強的少女，此刻眼中卻是難以言說的委屈和落寞，仿佛是個遭人遺棄的孩子，可不就是情孽牽纏，痛心傷懷的模樣么？

    狄烻眸底的凜色更濃，究竟回中京這些日子發(fā)生了什么，昨晚她又遇上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清楚這時候不便探究。

    “你年紀(jì)還小，許多事尚不明白，這種話不必去琢磨?！?/br>
    狄烻口氣緩和下來，像在溫言勸導(dǎo)，連她之前莫名其妙的一問也敷衍似的答了，轉(zhuǎn)回身，迎著熾烈的日光面向敞開的窗口。

    “我都已經(jīng)及笄了，還有什么事不懂？”謝櫻時不喜歡他這種一本正經(jīng)訓(xùn)誡人的口氣。

    明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卻偏要擺出自居長輩的架子裝腔作勢，半點不懂如何安慰人。

    “那你都懂得什么？”

    “……”

    謝櫻時剛暗地里翻了個白眼，就被他問得一愣，怔怔不知該怎么回答。

    從兒時起，家無寧日她見得多了，負(fù)心薄幸，虛情不忠也見得多了，可除了怨恨與日俱增外，似乎并沒有半點別的感觸。

    也是，倘若真的能夠參透看破，又何至于會患上那樣的心病，一發(fā)作起來便像瘋了似的？

    狄烻看著她臉上的倔勁漸漸消退，一點點變得沉靜，眼中的凜色也淡下來。

    “謝氏的聲名牽涉皇家，非比尋常，你該清楚自己的身份，還有皇甫家，念著老令公年事已高，又對你如此關(guān)愛，行事也該思前想后，不合宜的人……千萬莫要結(jié)交，到頭來突然自己傷心，也惹得親長擔(dān)驚受怕?！?/br>
    謝櫻時回神一愕，這會子才聽出他的意思，竟然在誤會自己芳心暗許了什么人，以致鬧成這副要死要活的德性。

    瞧著一本正經(jīng)，肚子里瞎揣摩人的心思卻一點不少。

    她不禁有氣，抬起眸來反瞪他，剛要回嘴，外面忽然有人來稟報軍情。

    狄烻看她毫不受教，鼻中微嘆，似乎也拿這“頑劣”少女沒法子。

    “如何自處，別人多說無益，自己思量。你表兄該到了，身子不礙的話，隨他回去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這文開始寫的時候就堅定了要日更的，結(jié)果還是斷更了，這幾個月家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我自己也一直找不著狀態(tài)，所以很抱歉。

    謝謝還愿意等我回來的小仙女們，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寫好這個文，比心~

    第16章 私心暗寄

    日頭移過秦府最高的闕樓，暖氣上升，天地間終于有了那么點初夏的味道。

    近午時分風(fēng)不大，靜齋里的讀書聲也顯得綿軟無力。

    秦?zé)R雙腳疊翹在書案上，一臉懶散地對著夾在《楚辭》里的小冊子搖頭晃腦。

    不一會兒，這部新得的風(fēng)月畫本也翻完了。

    他無聊地打了個倦長的呵欠，隨手?jǐn)R下書，伸著懶腰望向?qū)γ?，見謝櫻時仍然埋頭在書堆里，五尺長的桌案上擺滿了醫(yī)典和藥材。

    她旁若無人，時而動筆抄記，時而推敲思索，一副潛心鉆研什么要緊東西的模樣。

    “哎，阿沅，聽說城里有家賭坊還能入眼，天這么好，不如咱們?nèi)ス涔?？等過幾日我耶耶一到，咱們可就沒這么自在了。”

    謝櫻時沒抬頭，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懶得搭理。

    “已經(jīng)兩天了，你這般費心費力的，究竟干什么呢？”秦?zé)R把偷夾在《楚辭》里的閑書藏掖好，過去坐到她對面。

    “川芎、杭白芷、吳萸、黃甘菊……”他落眼掃過案上那些藥材，忽而眉頭一蹙，“不對啊，你補氣養(yǎng)虛用得著這些么？”

    “誰說是我用，這都是祛風(fēng)止痛的。”

    謝櫻時沖他翻了個少來煩的眼神，繼續(xù)埋頭查閱。

    “那是誰用？”

    秦?zé)R拿手支著腦袋，狹眼打量她：“該不會是那個姓狄的吧？”

    “胡說什么。”

    謝櫻時沒留神說走了嘴，不由耳根微熱。

    越否認(rèn)便越引人生疑，尤其那眼神，簡直就是不打自招。

    秦?zé)R撇著唇角不忿：“我這幾天沒睡舒坦，頭也時不時的疼得厲害，怎么就沒見你這么上心呢？”

    “你手上開著藥局，身邊的先生都是御醫(yī)的手段，還有滿院子的人伺候著，用得著我么？”

    “這話說的，他狄烻家世也不差，又是一鎮(zhèn)統(tǒng)帥，大營里的醫(yī)官難道都是酒囊飯袋，連頭疼腦熱都治不得，便用著你了？”

    謝櫻時抬頭翻起白眼：“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不是跟你過不去，我就覺得奇怪，你對那姓狄的有點……嘿?！鼻?zé)R眨弄著眼，笑得意味深長。

    “你找打是不是？”謝櫻時咬唇一個冷眼瞪過去，“人家好歹又幫了我一次，就算瞧在阿翁的臉面上，回個謝禮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她嘴上這樣說，心里似乎也是這么想的，可耳根子卻更燙了，連著雙頰也開始發(fā)燒，趕忙低頭對著手上那張還沒寫完的方子掩飾。

    “嗯，嗯，本來是沒什么大不了，可你先前還瞧他不順眼，現(xiàn)下為這點小恩小惠就都忘記了？”

    秦?zé)R盯著她紅暈漸顯得雙頰，繼續(xù)調(diào)侃：“上次在中京教坊，你沖上樓替皇甫宓‘捉j(luò)ian’，恨不得要殺人似的，那橫勁我這會子還歷歷在目呢？”

    上次的事的確是謝櫻時最忌諱的，偶爾想起時還會忿忿難平，可自從在洛城和他相見之后，這種感覺便淡了，甚至還會沒來由的替他“開脫”。

    具體為何，她也說不出什么緣由，總之就是覺得他不像是那種貪戀風(fēng)塵之地的人。

    然這事畢竟像根刺似的，讓她耿耿于懷，提起來便不舒服。

    “從廣陵到中京的青樓都被你逛遍了，好意思說人家么？”謝櫻時沒好氣地反嗆了一句，“信不信由你，沒事別在這里煩我?！?/br>
    秦?zé)R自然不會真走，向前湊了湊，繼續(xù)提點她：“自己知道就好，你是何等身份，說什么也不能蹚這渾水?！?/br>
    說著向后一靠，面色緩下來：“好了，不提這個，我這里倒真有件好笑的事，那晚你追去見的人查過了，嘿，猜猜那窮酸是誰？”

    沒等她回答，自己已先呵出聲來：“包保你想不到，就是姓邢的尚書右仆射家的大公子！”

    謝櫻時原已不愿理他，聞言提筆的手卻一頓，愕然起抬頭。

    “嚇一跳吧，聽說這廝不遵父命，竟瞧中了自己乳娘的女兒，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只好攜著那女子私奔出來，沒曾想竟躲在這里。嘿，八成是書讀得太多，把腦袋塞住了，居然放著大好的日子不過，自毀前程……”

    謝櫻時只聽了前半截，后面便開始心不在焉，腦中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那晚看到的情景。

    她原以為那人就是個落魄書生，沒曾想竟是尚書之子，雖不算名門望族，但也是含金帶玉的官宦子弟，卻仍能對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子真情相待，那便更加難能可貴。

    想想那個一身橫rou的邢家老二，不光言行粗鄙，不學(xué)無術(shù)，還日日流連風(fēng)月場，花天酒地，醉生夢死，跟嫡親兄長簡直是天壤之別，身居尚書之位的父親竟也放任不管。

    或許正因如此，這位邢家公子才會顯得格格不入，最后甘愿拋卻一切，離開家門。

    她心下更多了幾分欽佩，暗想不定哪一天，自己也只能如此。

    謝櫻時回過神，聽秦?zé)R還在添油加醋地說個不停，不由顰起眉來：“人家有情有義，更有骨氣，說不準(zhǔn)哪天便金榜高中，登上天子朝堂了，你有本事也自己試試去。”

    言罷起身，不由分說就把秦?zé)R推出門去，嘆口氣，坐回書案前繼續(xù)研究方子。

    她對醫(yī)道并沒什么特別的喜好，但自小除了在名師指點下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外，還按照謝東樓的意思博覽古今，涉獵百科，以不負(fù)謝家女的名聲，醫(yī)書當(dāng)然也在其列。

    然而家門不幸，父母齟齬，她不明內(nèi)情，滿心想著憑才藝博父母一笑，習(xí)學(xué)時更是加倍努力，從不敢有絲毫放松。

    再后來一切成空，在廣陵無所事事，又有了秦?zé)R這個伴兒，玩得更是任性妄為，但姑母謝東韻卻沒放任自流，依舊督導(dǎo)她博覽群書，醫(yī)典讀了不少，說起湯頭藥方倒也頗有些心得。

    謝櫻時又花了半日工夫定下方子，拿去找秦府藥行的名醫(yī)討教，看對方連連點頭稱贊才放心動手配制。

    中間嫌藥味兒太重，于是又別出心裁的加了搗碎成汁的茉莉調(diào)香中和，做成之后色如胭脂，聞之清馨，半點也瞧不出是藥膏子來。

    她滿意之余更不禁得意，當(dāng)下興沖沖地揣在身上去了城東的經(jīng)略府，誰知在門外就被值守的衛(wèi)士攔下了，任憑她好說歹說，就是不許入內(nèi)也不給通報，只催趕著快走。

    謝櫻時吃了閉門羹，本來不錯的心緒登時一掃而空，正賭氣打算一走了之，前面街巷里忽然傳來馬蹄飛踏的聲響。

    她心頭微震，下意識暗懷期待地看過去，很快失望的發(fā)現(xiàn)迎面奔來的那幾騎中并沒有狄烻的身影。

    不過，領(lǐng)頭的那人彪悍魁梧，一臉深褐泛紅的胡須，倒是眼熟得緊，仔細(xì)瞧瞧，赫然就是那個一貫跟隨在狄烻身旁的胡人侍衛(wèi)阿骨。

    對方老遠(yuǎn)也已瞧見了她，除了略有詫異外，卻也沒什么奇怪之色，加了幾鞭，頃刻間奔到了近處，上前打量。

    窄袖胡服的打扮讓人不禁記起在中京教坊秀樓上的那一幕，但這次沒刻意粘假胡須裝成男子，也不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架勢，女人家本來的模樣就顯出來了。

    當(dāng)時那情形只道是別有圖謀的對頭找上門來，后來看她被自家大公子毫無顧忌地攬在懷中抱走，驚詫之下才有些恍然，沒曾想在這里又碰上。

    不知是什么緣故，她半夜里倒在街頭，大公子又將人帶回府中救治，連粥水都親自端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