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其涼_分節(jié)閱讀_89
難道不也是你師叔嗎……蘇錦暗自腹誹,“嗯”了一聲,沒插話。 “煉血蠱并非無藥可救,我翻來覆去了看了大半年吧,覺得解法就藏在那卷‘生蓮訣’當(dāng)中。它們二者相克,你的‘生蓮’練到五重,十分扎實,所以煉血蠱連續(xù)多年對你奈何不得。后來你沒有再修行,它又被激發(fā)了,故而有恃無恐地折騰你?,F(xiàn)在是不是快不行了?拖著也不是個辦法。” 蘇錦嘴唇微動:“……所以是可以救的嗎?” 顧霜遲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不然呢?《生蓮》當(dāng)中不是寫得很清楚么?徐天罡的打算原本是功成身退,繼而從師尊那兒習(xí)得《人間世》全篇,他肯定知道夏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因此想方設(shè)法地在自己的傳承中埋了一顆種子——其實此法簡單得很,就看你是否愿意一試了?!?/br> 蘇錦:“不會又是什么‘以命換命’吧?” “非也。”顧霜遲簡短道,“當(dāng)年錢豹以血為蠱誘惑你墮入深淵,如今你只需如法炮制?!?/br> 蘇錦:“……怎么?” 顧霜遲:“生蓮篇一共七重,如今還原成初稿,以你的修為,練到六重時也會安然無恙。然后修行煉血蠱第一重,掌握根本之法,以自身氣血為餌,蠱就到了旁人身上——當(dāng)年你是怎么中招的,如今怎么傳過去就行?!?/br> 他不怕死似的,這話聽得蘇錦一個哆嗦:“師兄,這不相當(dāng)于害人嗎?” 顧霜遲說得輕描淡寫:“我猜這話說出來,會有許多人愿意犧牲自己——你救了好多人命,不說旁的,便是唐門小子也會爭著搶著和你等價交換。但你定是不肯的,所以不如過到我身上,屆時我自廢修為,大功告成?!?/br> 蘇錦本能反駁:“那怎么行!師兄,你……會死人的,不行!” 聽懂了他言下之意,顧霜遲難得給他一個笑:“不用擔(dān)心,廢去一身修為,說不定能保住性命,我有把握。這些年過得越發(fā)無聊,活著對我而言沒什么意思。你以后路長著呢,再說了,那唐門小子肯定也不樂意你半死不活地拖著吧?!?/br> 順著他指尖望去,蘇錦的目光和唐青崖的猝不及防撞在一處。 那人不知在林子邊緣站了多久,抱著的木柴散落一地,松鼠在他肩上歡樂地蹦跶幾下,然后大逆不道地躥上唐青崖的腦袋,刨亂了他一頭青絲。 大約是蘇錦的錯覺,唐青崖的眼圈怎么紅了? 蘇錦呆呆地望向顧霜遲,對方好似從來沒對他和顏悅色過,哪怕當(dāng)日把凌霄九式教給他時,也蹙著眉,他隨時一副想要撂挑子不干的樣子,對誰都擺著臭臉,好似沒過過一天稱心如意的日子。 這會兒顧霜遲微揚唇角,說著兇險之言,竟然意氣風(fēng)發(fā)。 ☆、第六十五章 冬至,一陽生。 全年當(dāng)中白晝最短之時,顧霜遲挑在這時候同他換蠱。蘇錦照他所言,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得以功法大成。煉血蠱一早埋在他經(jīng)脈之中,猛然被喚醒,又是抽筋削骨的一陣劇痛,自那以后,叩門成蠱,他感覺丹田隨時燒灼,氣力不絕,但絕不是長久之征。 顧霜遲此人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輕快無比地塞了一把刀在蘇錦掌中,再把手臂往他面前一松:“來吧?!?/br> 蘇錦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師兄,你真的沒關(guān)系么?” 顧霜遲:“婆婆mama,你從蠱蟲變成了煉蠱之人,還有空擔(dān)心別人?剛才功成,體虛得很,要不在日落之前解決此事,不出三刻,你就會受到反噬,和謝凌一樣爆體而亡?!?/br> 他被顧霜遲說得手一抖,刀尖深入血脈,一股紅血珠即刻滾出來。 顧霜遲探出二指,自他傷口上抹過,旋即于自己脈門切開一道,真氣灌入,那血珠片刻便融了進去。 他立時掐住蘇錦手指,貼在自己傷處:“凝神運功?!?/br> 蘇錦依言而動,默誦口訣。不多時,自丹田緩慢升起一股熱氣,有什么暴戾順著口訣在經(jīng)脈中流轉(zhuǎn),找到突破口后迅速引出,短暫的頭暈?zāi)垦?,他連忙調(diào)動真氣護住心脈,繼續(xù)使力逼出惡血。 蘇錦感覺渾身一輕,仿佛脫胎換骨——真有奇效。并未藥到病除,他只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什么從身體中躥了出去,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旁邊的《人間世》,那一刀割在手臂上,反倒放出了積攢多年的沉疴。 他還記得當(dāng)日被錢豹束縛,痛苦無比??深櫵t此刻面上半分沒有變化,只深深嘆了一口氣,長睫微微顫抖。 “阿錦,你聽謝凌說過他思慮的‘凌霄’么?九天之外又有大荒,他以為大荒其實落在了自然萬物上,與《凌霄訣》不謀而合。雖不能至,心向往之?!?/br> 蘇錦眨眨眼,緩慢道:“……萬物有靈,均是天生地養(yǎng),須心存敬畏。身在山河,由此感知草木遇甘霖,飛燕過滄海,花開花落,云起云散,故而凌霄九式無往不勝。” 言畢,經(jīng)脈凝滯之處一一被貫通,那暴戾之氣仿佛收起了全部的棱角,安靜地歸于其中,與旁的和平共處。 驀然回首間,已是大局已成,再無輾轉(zhuǎn)余地。 顧霜遲低低道:“在南嶺時,聽說中原煉血蠱現(xiàn)世,四方亂成一團,料想與你有關(guān)。又突然記起從前謝凌說的,‘能救而不救,同殺人有何分別’。他一輩子沒說過幾句人話,反倒這句我記憶猶新。” 蘇錦呆呆地見他包扎好自己傷口,聽著顧霜遲十分難得的肺腑之言:“我身無長物,唯有南嶺剩下一屋子書,和幾個小藥童。若我命不好,沒熬過這個冬天,勞煩你去把白術(shù)接過來,其他幾人在當(dāng)?shù)囟加懈改?,我已?jīng)安頓好了。白術(shù)聰慧,與你們也熟悉,算我拜托你,不要丟下他?!?/br> 蘇錦聽出一絲不對勁,驀地按住顧霜遲道:“你說過不會死的!” “我是說萬一!”顧霜遲不遺余力地吼回來,“萬全之策懂嗎?南嶺那一屋子書,你師叔定會喜歡的。至于其他,‘不易’是謝凌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和他骨灰一起,我埋在溪畔了。此后數(shù)年,你想去祭拜就去,不去就讓他安息?!?/br> 這人色厲內(nèi)荏,蘇錦感覺喉頭哽咽,舌頭被凍住了一般。他沒來由地覺得難受,旁人掏心挖肺,他什么都不必做,然而卻比挨千刀還過意不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救人者呢?活該付出這許多去爭取一個渺茫的身后功德嗎? 自身背負久了,突然不必再被束縛,蘇錦竟是說不出的悲傷。 顧霜遲見了他一言不發(fā)的小媳婦兒樣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想發(fā)作,忽而疑惑道:“我交代我的后事,你哭什么?” 蘇錦:“……” 顧霜遲:“別是太感動?你可千萬不要以身相許?!?/br> 蘇錦氣笑了,他仍然不想說話,任由眼淚往下淌,打濕了剛包在傷口上的繃帶,生怕開口又是一個嗝兒。 顧霜遲離開那日,蜀地又下了一場磅礴的鵝毛大雪。 唐青崖說自打他出生起,就沒見過這樣的氣勢,想來天地感懷,落下來的淚因為太冷,凍成了雪花。 他牽著一匹馬走了,帶著從唐青崖那兒打劫了滿滿一酒葫蘆的竹葉青。顧霜遲策馬前行幾步,回首見蘇錦還在,笑道:“阿錦你且記得,白日放歌須縱酒啊?!?/br> 那人身形恣意,口中哼著一首悠悠的江南小調(diào)。 他仿佛從來沒有這樣自在過。 那首歌蘇錦始終覺得自己聽過,直到聲音越來越遠,他才記起來。當(dāng)年初到會稽山清凈峰,自己受那煉血蠱侵蝕,整夜噩夢睡不著。謝凌無奈,只得放下所有架子,在他床榻一側(cè)哄。他不會講故事,只得輕輕哼唱。 謝凌祖籍會稽,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那首軟綿綿的小調(diào),撫慰了蘇錦一個驚慌失措的夢境,里頭仲夏午后,湖光山色,當(dāng)中開滿蓮花。 蘇錦站在院門口送他,顧霜遲一次也沒有回頭。唐青崖見他始終眉峰蹙起,一勾他指尖:“別這樣,他嘴巴毒,難得說句人話,是希望你好好活著——別哭?!?/br> 他躑躅良久,憋出一個不成器的、帶著哭腔的氣音:“……嗯?!?/br> 唐青崖無可奈何地想,“可真是夠了,這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遇到旁人為他做點什么,立刻噤若寒蟬,走路都不會——給點恩惠能記一輩子的性格。一個兩個還好說,長此以往裝滿了,心里還有多少位置留給我?” 他自顧自地去煩惱蘇錦的胸襟,一回身,被蘇錦抱個滿懷。比他高了大半個腦袋的青年死死地埋在唐青崖肩上,禁錮他腰身,整個人化作一只熊……重得很。 唐青崖瞬間忘了他的小心思,玩心頓起,蹲下作勢要把蘇錦抱起來。 手中力氣始終不夠大,蘇錦措手不及,還沒個支撐,沒有片刻,兩人一起栽倒在雪地里。巴蜀鮮有積雪,如今數(shù)十年不遇,蓋住了硬邦邦凍結(jié)的泥土。積雪松軟,蘇錦壓在唐青崖身上,忽然有點不想起來。 那人鬢如鴉羽,眼似點漆,當(dāng)中一汪落入湖水的夕照,能醉人一般的流光溢彩。 他們?nèi)缃裼幸环绞澜纾鸷薏辉?,牽掛不再。天地一片清凈的白茫茫中,偶然傳來枯枝不堪重負落下的聲音?/br> 唐青崖抬手,拂過他的鬢角,那一頭青絲散亂,自然而然垂下來搭在自己胸口。 他誠懇地拈著蘇錦一縷頭發(fā),道:“……你重了?!?/br> 蘇錦奈何他不得,只能一吻緘口,在唐青崖似是而非的掙扎里,終于找回了一點主動。好似只要懷中還有他,旁的就能什么都不顧。 天光是黑夜前最后的絢爛,雪上空留馬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