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其涼_分節(jié)閱讀_90
是夜,雪停之后月光清冷,只余下一盞燈火。 唐青崖抬手撫摸蘇錦散落的長發(fā),湊到鼻尖輕嗅,上頭一縷清香,隱含冰雪氣。他沒來由地想起坐了一盞茶功夫的青城派靜室,也是這個味道。 當(dāng)時覺得牛鼻子窮酸得很,味道古怪,不似熏香也不似冰霜。如今大起大落后仔細分辨,竟然是此心歸處后最舒服的氣息。 “現(xiàn)在煉血蠱拔除了,你打算怎么樣?” 蘇錦舒服地摟住他,屋內(nèi)暖爐燒得旺,整個空間都溫潤如春:“要不咱們回會稽去過年吧。當(dāng)初一言不合就走,事情全都丟給他……師兄一定恨死我了?!?/br> 唐青崖啞然失笑,湊到他鼻尖一點:“都聽你的,我最寵著你。” 蘇錦沒意識到他在下套,誠實道:“嗯,世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br> 唐青崖一翻身將蘇錦壓在身下,伸手去脫他里衣:“旁人給你的恩惠你都記在心里,難不成非要一一報答?噯,我對你這么好,是不是應(yīng)該以身相許啊小蘇錦?這么久了,你就給我上一次……” 一只溫暖的手包裹住唐青崖,那人語氣無辜至極,帶著點小委屈,目光自動切換成恰到好處的、帶點撒嬌的深情,聲音含糊道:“你說什么呢?” 然后身體力行地回答了他關(guān)乎“以身相許”的建議,仍是干脆利落的:“不行?!?/br> 唐青崖當(dāng)場撂挑子不干了。 長夜漫漫,屋內(nèi)細碎的說話與輕哼一直持續(xù)到月上中天?;馉t燒干凈了,余下隱晦的紅星安然跳動,偶爾“畢剝”一聲,很快也融入了夜色。 一塊玉佩掛在床頭,隨著偶爾的風(fēng)聲輕輕晃動。成色極好,如水澄澈,正面筆力深沉篆刻“青崖”,背后卻是個輕描淡寫的“錦”。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何為故鄉(xiāng)? ——不過此心安處。 他終于再次回到了會稽山。 最初來到這里,蘇錦太過年幼,眼淚模糊中見到白衣的程九歌,被他牽著手,領(lǐng)著路過那塊石碑。一路云遮霧繞,林木茂盛,直到踏過千百步石階,豁然開朗之后,那山泉飛濺之處,隱約透出了飛檐的一角。 后來這座山成了他撒歡的地方。 蘇錦童年過得克制卻無憂無慮,程九歌偶爾帶著他在清凈峰上下禍害松鼠野兔,然后一人被謝凌各打五十大板地教育。其余幾座山頭離得雖近,但蘇錦鮮少涉足,只有晨鐘暮鼓之時偶然聽到劍的嗡鳴。 他活到二十歲,被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驅(qū)趕著成長。 會稽山在他記憶中定格成一個凄涼的樣子,荒蕪又蕭條,仿佛進入了永無止境的深秋。草木凋零,陽明峰上大殿已毀,藏書閣被付之一炬,勉強殘留著原來形狀的靜心苑,也慘淡得不像話,余下寂寥風(fēng)雨——不忍看,不忍聞。 在人世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幾年,蘇錦遠遠地望見會稽山時,情不自禁地腳步遲鈍了。 “怎么了阿錦,不是很想回來?” 唐青崖的話在耳畔響起,蘇錦手間輕輕地攢成拳頭,須臾后才長出一口氣:“近鄉(xiāng)情怯,算來也有好久沒回來過了?!?/br> 他生于金陵城中,卻再沒有地方比會稽山更像他的家鄉(xiāng)了。 等到隱約可見山門,唐青崖忽然道:“當(dāng)年我也是這樣,領(lǐng)著你,一路頭疼腦熱地想,‘什么時候才到陽明洞天卸貨,這小子吵死了’?!?/br> “你嫌我吵?” 唐青崖莞爾道:“可不是嘛。但我那時如果知道你是因中了煉血蠱而哭鬧,并非發(fā)燒不適,一定好好地帶你千里跋涉回蜀中,交給圣手診斷,盡早根除。” 蘇錦被他的話吸引,連踏上故土的第一步都不甚在意了。 “……嗯,也許我會求爹爹把你留在唐門,就放在攻玉堂。反正公孫師父喜歡到處撿孤兒回來養(yǎng)著教習(xí),你大概還能當(dāng)我同門師弟?!碧魄嘌侣冻鰝€狡黠的笑容,“以我少時頑劣,大約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你,把你弄哭。等你大了,我見你好看,于是頓生歹意……指不定哪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就把你拖到后山竹林中辦了,你只得跟著我,再沒有旁的去處?!?/br> 蘇錦面上一熱:“胡扯。” 唐青崖意猶未盡,捏了一把蘇錦的臉:“你小時候胖胖的,哭起來眼角有個淚渦——害什么羞啊小蘇錦,現(xiàn)在是誰占盡了便宜?” 他分明也只大六歲,不過乘人之危地解圍,言辭間竟然毫不以為意地將自己當(dāng)做看他長大的長輩。蘇錦正要反駁,突然被唐青崖打斷: “誒,你師兄在等你?!?/br> 他聞聲抬起頭,石碑近在咫尺,旁邊有一人翩翩白衣,手執(zhí)折扇,按住腰間長劍,含笑而立。對上他的目光,那人一挑長眉:“小師弟,好久不見。” 陳懷憫親手書寫的“立心立命”四字石碑當(dāng)年沒能躲過浩劫,如今被秦?zé)o端用旁的方法恢復(fù)成了原狀。此人除卻是個劍術(shù)高手,吃喝玩樂無一不通,實在算得上妙手丹青。 只是入世一遭,再看到這石碑,難以言喻地覺得眼眶發(fā)熱。 蘇錦把酸楚憋了回去,綻開一個笑:“掌門師兄。” 秦?zé)o端被他這稱呼鬧了個大紅臉,強裝出的鎮(zhèn)定自若立刻崩盤。他把折扇一收,長吁短嘆地拉過蘇錦:“亂叫什么!你就像以前一樣,不用這么客氣。” 二人在前頭走,唐青崖又瞥了一眼那石碑,字跡鮮紅歷久彌新。他輕輕拂過“心”字一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可謝謝你們了?!?/br> 否則以蘇錦內(nèi)里敏感又壓抑的性子,怎么會現(xiàn)在活得這樣灑脫? 一陣北風(fēng)輕柔卷過周遭樹木,常青松柏沙沙作響,似是在回應(yīng)他那句沒頭沒尾的感激。 “青崖,你怎么這么慢???”蘇錦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唐青崖抬頭,眼見前方從未涉足的石階,足下一點,極為迅捷地掠去。 再到高一些的地方,竟有兩名身量不足的少年前來引路,稱他們?yōu)椤罢崎T”和“師叔”。蘇錦滄桑了片刻,面無表情道:“我有這么老了?” 秦?zé)o端道:“你輩分高……咳咳,是這樣,兩年前師叔說得想辦法把消息散播出去,陽明洞天收弟子了。彼時聲望見長,昆侖派的雁南度來過一次,后來門庭若市……現(xiàn)下觀樸峰已有人為主了?!?/br> 蘇錦奇道:“那不是楊師叔的地盤嗎?” 秦?zé)o端:“他的觀樸劍入土為安了。但兩年前來了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少俠,叫李子徽,自稱我素未謀面的大師伯的孫兒,非要拜入陽明,還拿出了大師伯的信物……師叔做主把他收了。他很有天賦,與楊師叔個性相似,遂自行去了那邊。我么,也收了幾個弟子,只有你的清凈峰,鳥都沒一只。” 蘇錦被他最后一句調(diào)侃得猝不及防,皺眉道:“我又不常住于此……” 秦?zé)o端作勢要打他:“你讓我一個人忙了這么久,現(xiàn)在回來了,難不成吃個年夜飯還要走?我真要揍——” 手伸到一半被攔住,唐青崖似笑非笑:“別欺負我的人啊,無端?!?/br> 秦?zé)o端:“……” 他突然覺得蘇錦不住在這兒也好,免得后面跟個蹭吃蹭喝的,忒煩。 ☆、第六十六章 陽明峰大殿與他記憶中別無二致,當(dāng)中有講經(jīng)蒲團,供奉祖師牌位。繞到背后,從小見到大的祠堂中卻多了幾個名字。 莊白英的靈位在當(dāng)中,旁邊的謝凌、楊垚,還有諸多犧牲于幾年前一場劫難中的同門。點了長明燈,日日有人打掃,桌臺一塵不染。 蘇錦在當(dāng)中跪下,老老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再抬起時,覺得恍如隔世。 唐青崖站在祠堂門口,一點也沒有進去的意思。他等著蘇錦同那些已經(jīng)不在了的前輩們說了些話,大概匯報這些年來自己所得,不覺帶上了一點笑意。 直到蘇錦戀戀不舍起身,他才出聲:“秦?zé)o端喊你去呢?!?/br> 蘇錦應(yīng)了,剛要出去時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唐青崖,不由分說拽到了謝凌的靈位前,道:“師父,弟子不肖,已決意與他共度一生。您曾教導(dǎo),人活一世,經(jīng)歷的有千千萬,相守不易,一生不悔就行了——弟子在您靈前起誓,此生定不負他。” 唐青崖啞口無言,見他又跪下去端端正正地拜倒,饒是素來對此道淡漠,也耐不住恭敬給謝凌上了三炷香,思來想去,最終喊道:“師父。” 那牌位安然佇立,似是無聲地見證這一切。 秦?zé)o端喊他去,當(dāng)年被燒毀,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回了圖紙。蘇錦見了那古樸的飛檐亭角,情難自已地轉(zhuǎn)向秦?zé)o端道:“燒毀了的也能重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