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年過半百，最壞的年代也都走過來了?？蓱z當(dāng)年的趙媽，還會因一張變裝照片被警察以“人妖”罪名逮捕入獄。搞運動？不是該為那些當(dāng)年因風(fēng)化罪入獄的老皇后們向政府申請“國賠”什么的？這事從來也沒人管。

    得了，小家伙們只圖自己開心最重要，游行不過是場嘉年華會，鰥寡孤疾老怪者，頂好躲一邊去。結(jié)束后要慶?？駳g，小家伙們也不會挑上來他這里?，F(xiàn)在他們要去的地方會是紅樓小熊村、FUNKY、JUMP……

    時代不一樣了。二十五年前若有人鎖定玻璃圈，說這個消費市場潛力無限是塊大餅，怕不笑掉人的大牙。

    這陣子每有新生代蹦蹦跳跳推門進(jìn)來，看見一屋子歐吉桑④，無不吐舌做鬼臉，轉(zhuǎn)身就摔門撤腿，毫不給面子。早個幾些年，小伙子們都還懂點禮貌，既然推了門進(jìn)來，也好歹點杯飲料坐坐。大家同病相憐，聽聽前輩們的故事，暖暖彼此的回憶，犯不著驕縱作態(tài)。如今不必遮遮掩掩，明目張膽多出了個身份，叫消費者。多的是一個晚上喝完酒，唱完歌跳完舞，最后再加三溫暖一游才覺盡興的圈內(nèi)玩家。這些都玩膩了也不愁，還有轟趴伺候。

    曾經(jīng)一度，沒人再管這地方叫美樂地；直接都說“老七的店”?，F(xiàn)在卻只有老客人還在喊他老七，后來的客人則喊他 Andy。

    世代差異？不如說是他們這代在凋零吧！為了在這行生存，他也曾求新求變。那一年，各家酒吧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經(jīng)營進(jìn)入戰(zhàn)國時期，他一咬牙重新改裝，把店里里外外涂了個漆黑，國外進(jìn)口的男體海報掛它個滿墻，決心來好好干他一票。有錢不賺，難道是想上天堂？再怎么也輪不到他們這種人吧？

    他那年三十五，意識到老來沒依沒靠，此刻不存點老本更待何時？看多了圈內(nèi)的老病殘窮，連當(dāng)年秀場炙手可熱的諧星，到最后也只剩西門町小套房里潦倒等死。老三得了那圈內(nèi)人聞之色變的病，最后把店托給他的時候兩人哭成一團(tuán)。老七不想如此，Andy 更不甘。

    接下來那幾年，Andy 以人rou市場艷幟高張聞名圈內(nèi)，來到店里如進(jìn)烏漆麻黑的盤絲洞，愛怎么玩，能怎么敢，照單全收。然而美樂地的店名終還是沒改，因為心里不舍。老七總記得自己當(dāng)年啥事不懂，若沒碰上幾位前輩哥哥們，弄出了這塊小避風(fēng)港，一直在新公園里繼續(xù)鬼混，還不知道會被怎么作踐。

    幾起幾落，少不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MELODY 早成了同業(yè)間的一則傳奇。

    在這吧臺后一站就是二十五年，除了那幾年里身邊多了湯哥幫忙，他一個人扛起一家店，生意再忙也不曾有過算錯賬或送錯酒，只能說，天生是干這行的料。

    再怎么能干，現(xiàn)在的老七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真的是有點年紀(jì)了。像昨天夜里，打烊后收杯掃地不過才進(jìn)行了一半，他一陣頭昏，再睜眼竟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揣著掃帚，蜷在墻角已困了一覺。

    睜眼醒來時心還怦跳著，一看墻上的電子時鐘閃的是 04：20，不過才過了半個鐘點，卻好像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一直在趕路，整個人弛軟在地，一時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守了半輩子的這家店，仍是每晚打烊后的相同景象。吧臺上東倒西歪的啤酒瓶，關(guān)了聲音的電視熒幕繼續(xù)播著卡拉 OK 影帶。整個密閉的空間沒有窗戶，看不見外頭的雨究竟停了沒有。

    寒流過境，冰雨已經(jīng)連下了好幾天。

    他這兒本就不是小朋友跑趴的熱門點，反倒是這樣的壞天氣時，不怕沒有熟客上門。雨夜孤燈誰都怕，不如來吧里打發(fā)時間也好。老七這店里別的沒有，就是卡拉 OK 歌曲比任何一家吧都多，二十多年前的陳年金曲他都保留著。在別處找不著的記憶，適合在又冷又雨的夜里來他這里重溫。

    昨晚不過六七個客人，點歌單卻厚厚一疊，還有很多曲子在機(jī)器里等著播放，客人卻不知何時都悄悄撤了。老七眨眨眼，看著電視熒幕上是林慧萍的哀怨特寫，少說也快二十年前的一首歌。不知是哪個客人點的，沒等到歌出來就先離去了。

    等不了那么久。多少銘心的盼望都讓人最后不得不放棄了，何況只是一首歌？

    時序入冬后，近來非假日的晚上都是這樣落寞地結(jié)束?？腿霜殎碜匀?，時候到了就走，不會出現(xiàn)兩人看對眼可以成雙離去的場面。

    冬雨寒夜里會出門的客人通常是另一種。

    若只是期待艷遇那還比較好哄，但另種客人的心情就跟外頭的陰雨一樣難捉摸。唱了一曲又一曲，時而借酒裝瘋，時而又陷入沉思，午夜心事特別難熬。總算，又一個生命中寂寞的夜晚終于耗完，這些人臨走時并未顯得比較開心，甚至有可能在心底暗暗鄙斥自己的意志軟弱。為何雙腳總是不聽使喚？到底何時才能夠不必再踏進(jìn)這地方？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老七收下酒錢的同時，仿佛也聽見了他們心底對 MELODY 的愛恨交織。在某些人的眼中，老七不過是利用了同志的寂寞飽了自己的荷包，他們的自怨往往轉(zhuǎn)成了對老七的不屑，老七并非沒感覺。但越是這種時候，老七越要提醒自己別被他們的情緒影響，所以總是左一聲“晚安喔”，右一句“再來啊”，喊得格外賣力。

    雨還在滴滴答答下沒完。

    空暗的酒吧里，全是煙味不散，像看不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