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怪他嗎？每晚在他眼前上演的貪嗔癡怨，有劈腿偷情的，有談判割腕的，有搶菜翻臉的，更少不了的是酒后失態(tài)或哭或鬧的，除非他不想再做生意，否則同樣的這些客人再度上門，他依然得當(dāng)作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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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離如此，死別亦一視同仁。

    幾年前，一個老客人周末在這兒喝完回去，一直到周三因為太多天沒去上班，才被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身體都腐黑了。周董是那人的外號，一個南部上來臺北有點木訥的老實人，做進(jìn)口瓷磚生意，因這幾年房屋建案大增而小有些家產(chǎn)。其他客人多年來與他在店里也都僅止于敬酒寒暄，沒有更深的認(rèn)識。

    聽到了這樣的消息，老客人里有人搖頭感慨了兩聲，有人對老七指責(zé)了幾句：怎么讓他喝那么醉？

    老七面無不悅地反駁：周董又不是沒酒量的人，每次都喝成那樣你們大家又不是沒見過？其實不用他們說，老七心里肯定比其他店里認(rèn)識周董的人更難受。不是錯在他沒留心，反而是多年前那人初次上門時，老七多留了心，學(xué)到了教訓(xùn)。

    也許是酩酊的那個側(cè)面，看來有那么一點舊情人的影子吧？某晚生意不是很好，才過子夜一點，店里就只剩下姓周的一位客人了。畢竟是快十年前的事，那時的老七仍氣浮欲盛，又加上分手情傷，那側(cè)影正好觸動了老七掩藏太久的寂寞蠢動。

    開店以來僅有的幾次破例提前打烊，前一次是因為湯哥在街上被人打成了腦震蕩，后一次也仍然是為了湯哥，醫(yī)院通知病人已經(jīng)彌留了。這一回他在事后怎么想，都只能說那晚鬼迷了心竅，竟然將醉倒的周先生帶回了自己住處。

    周董誤會了兩人的關(guān)系，開始給老七連發(fā)了一個禮拜的簡訊。當(dāng)然不能回。老七并非玩弄對方，而是因為立刻嗅出對方的寂寞濃度，如黏液的那種，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大家都最怕這種人。

    就算是給姓周的上一課，不管是來買醉還是逐色，人人都有反悔的權(quán)利，該停的時候就要懂得放手。老七也會擔(dān)心萬一事情傳了出去，競爭同業(yè)隨便玩笑說他酒里動手腳迷jian客人，他就別想再混下去。好在周董那人不是個擅交際的，沒有多少圈內(nèi)朋友好八卦，只不過消失了一整年沒再上門。

    等再度出現(xiàn)在店里，那人已經(jīng)變了樣，跟其他那些喝完臺北一圈已無處可去，又重新回到 MELODY 的老鬼一樣，成了個沒行情的冤大頭，總是帶著在別間店里剛認(rèn)識的小弟弟來續(xù)攤。小弟弟反正都是跟著白吃白喝，還有點良心的，趁周董醉茫的時分就偷偷走人，過分一點的干脆開始跟別人勾搭，與更想吃的菜回家。總之，最后都是丟下周董一個人。

    對周董的過世，老七隨著客人的七嘴八舌淡淡幫幾句腔，不能說得更多。后來這些年，老七就看著周董這樣的落空一再上演，他愛莫能助。他懷疑那人是存心想喝死的。因為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找不到他要的愛——他一直還是不知道要怎樣去愛。

    男人都是天生的獵人，有時你得把自己裝成遲緩的獵物，等人家來靠近。

    （或許應(yīng)該教教他的……）

    隨即老七便跟自己下令停止這樣的多愁善感。多年前一夜夫妻的插曲，早就不足掛齒，如今動了這樣的善念又有什么意義？

    很多事根本不能教的，只能憑個人的慧根與造化。

    如果說，客人來店里都戴上固定的假面；同樣地，客人們對老七的所知也永遠(yuǎn)隔著一個吧臺的距離。

    沒人看得出來，老七在斟酒談笑間用了多少心思，他那雙看似慵懶無神的眼睛，事實上把他們觀察得多入微。

    更沒人見過，上班時一身皮衣與鏈環(huán)的 Andy，成了短褲汗衫的老七是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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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理好了吧臺，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老七這時走到門邊，把店門拉開一道口，再用一把高腳椅擋著，室內(nèi)悶了一晚的煙味立刻開始流散。

    外頭的天還是暗的，雨仍在下，斜對面的便利商店是整條巷里最明亮的地方。老七偷瞄了一下店里大夜班的工讀生，正蹲在地上整理貨架。

    還是同一個人。也不曉得那年輕人幾歲了，已經(jīng)做了三四年有了吧？永遠(yuǎn)都是大夜班，頭發(fā)長得遮頭蓋臉的一個頹廢派，看來已經(jīng)把打工當(dāng)成了正職。

    老七有時關(guān)店后會去他們店里，買個茶葉蛋加一個飯團(tuán)當(dāng)早餐。兩人打招呼的方式多年來也一成不變。老七會先說，快下班了喔。對方就回，生意好嗎？好像雞同鴨講，卻也成為另一種家常。

    這條巷子在三十年前還多半是公寓住家。MELODY 的地點就是老三用自家老房子的一樓改建的。老三死后，房子留給了情人，但遺囑言明要讓 MELODY 繼續(xù)經(jīng)營，除非老七決定歇手。

    老三的情人命大，沒染上老三的不治之癥，那時有人背后就說八成兩人早就貌合神離，幾年都沒做那件事了吧？沒多久那人就移民去了美國，一年回來一次收租?？粗浇囊粯且捕技娂姵闪司瓢缮痰?，那家伙曾私下到處打聽這一帶的房租，然后用聽起來關(guān)心的口吻不時總愛問老七，怎么還不退休？這行飯能吃幾年呢？得早早有什么其他打算才好哪……

    老七知道，如果他歇業(yè)，把這小店租給別人，價格可以翻一倍。是他老七在這陋巷里守了二十年，才等到地價房租漲到今天的局面。換作老三的那個情人，當(dāng)年一定等不及早脫手了。老七當(dāng)然聽懂了對方的盤算。就算是為了老三吧，老七決定讓對方再繼續(xù)苦等個幾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