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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斷代在線閱讀 - 第35頁

第35頁

    而我記得的是,我的失望。

    人生再復雜再深奧的道理,其實最后都可以簡化成兩個字:時機。絕大多數(shù)的失望之所以會發(fā)生,則是因為這兩個字:錯過。

    ★

    那天稍早,我才將母親的骨灰壇從南勢角的廟里請回了家。

    父親過世剛滿四十九天,這回決定不放在廟里供奉,讓父親和母親都干脆搬回家里,免得再過兩年自己連去上個香都氣喘吁吁感到吃力。當時的打算,以后就把二老帶在身邊,反正自己也無后人供奉,不管將來進了醫(yī)院還是養(yǎng)老院,上天堂抑或下地獄,不如一家人聚在一塊兒,也算彌補了多年不孝的遺憾。

    話雖如此,當我面對著擺在客廳中央茶幾上的那一對瓷罐,仍不免陷入感傷。骨灰甕并排端放的景象,讓我憶起小時候大年初一的早上,父母也會像這樣在客廳中整裝坐定,等我上前給他們磕頭拜年……搬回老宅后的這些年,看著數(shù)十年屋里沒有更動過的家具擺設總覺得心酸。室內(nèi)電話形同虛設,一個月里也響不了三四回,我才更明白了人老獨居等死是怎么回事。之后也不在意那電話賬單奪命催繳,無用之物隨它自生自滅。

    不料這一日,以為早已停話的骨董機竟然從冬眠復活,鈴聲洪亮,話筒那頭陌生男子開口直點我名,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小鍾,是我!

    姚瑞峰……?

    突然被那名字啟動的,不是記憶。記憶庫搜尋的電碼傳輸,對我這種年過半百的人來說是要費點時間的。那是在獨居守喪一段時間后,久違了的一種存在感。

    原來我是存在的——

    至少也一定是存在過的,所以會被記得,且不知何故被人尋找。

    那名字曾具有過某種意義,顯然已經(jīng)在意識中埋得太深,稍加予以翻動,體內(nèi)便產(chǎn)生莫名的心悸。

    一種如此具體的知覺。一個從過去脫逃的名字。

    那名字,曾是不能再提起的一個密碼。如今從一個仿佛平行時空的夢境戲法中終于走了出來,只聽見他殷勤地想填補我們之間不知所措的空白:這些年你都好?撥這個老電話號碼還找得到你,真想不到呀——!

    應付這種突發(fā)的記憶入侵,只好仿山谷回音拷貝同樣的語句,含混過去不必仔細作答,直到塵封檔案的下落終于被定位。

    姚的聲音穿過話筒,像一只嗡嗡徘徊的蜂,圍繞著它記憶中的那座花圃。那座曾經(jīng)短暫地盛放了一個夏季的花圃。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年成為記憶度量衡上的一格單位,一萬多個日子也不過是一個刻度。

    當思緒開始在刻度的兩點間跳躍來回,努力尋找其間更精微的記號的同時,一陣令人暈眩的惶惶然頓時襲上了我的心頭。

    如果這大半生可以用一疊堆得如塔高的資料夾做比喻,有關姚的那一卷,因為多年來始終置放不當?shù)慕Y果,造成微微的重量失衡,早已讓整座堆高的記憶之塔從那一個名字開始,一級級出現(xiàn)了愈來愈無法忽視的傾斜。

    青春早已如同開瓶已久的紅酒,揮發(fā)盡了就只留下苦醋。

    過去的二十年來大家都早已無交集了,為什么姚又想到要聯(lián)絡?我不解。

    離群獨立,不問世事已久的我當時我又怎會知道,我的老同學差一點就將入閣,登上他人生的另一座高峰?

    基于社交的禮貌慣例,自然還是要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碼與信箱,同時我也為自己不用臉書、Line 等等新穎的通訊方式連聲抱歉,希望不會造成聯(lián)系不便云云。短短四五分鐘不到的交談過程,試探性的欲言又止,似熟稔又陌生的詭異始終籠罩。

    雖然心有忐忑,仍裝作無心隨口又追問一句:

    你找我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沒有。

    姚頓了頓,口氣少了剛才的輕快(市儈?)。他說,小鍾,我這些年一直都還有在聽你的歌。

    所以呢?我暗自笑問。

    就算不是分道揚鑣式的決絕,也早已是橋歸橋路歸路。

    一如當年所料,他果然娶了有家世亦有才貌的 Angela,一九九六年回了中部老家,投入“立法委員”選舉并且順利當選。

    之后我便失去了繼續(xù)追蹤他仕途一路發(fā)展的興趣?;蛘邞撜f,那幾年我很忙,忙著在搖頭吧三溫暖里尋歡,最怕一個人獨處,也最怕與這個世界相處。隨著反對黨勢力的逐步竄起,姚在政治路上更加意氣風發(fā),我則像是一步錯步步錯,宛如死亡的黃金交叉。我們在人生的路上松開了手,不但再也無法回到那年暑假的形影不離,連那段記憶,我都盡量不再去觸碰。

    顯然姚已得到他要的,我有什么好替他cao心的?我又有什么資格,對他的人生發(fā)表任何意見?

    阿崇的義正辭嚴猶在耳際,他自己應該全都忘記了,在大學的時候他是如何批評臺灣有太多滯留海外不歸的留學生,還說自己絕不會跟他們一樣,結果他卻更上層樓,成了一個有家歸不得的通緝要犯。卷走了數(shù)千萬自家企業(yè)的現(xiàn)金資產(chǎn),帶著他后來迷戀的男子遠走高飛,究竟是一時鬼迷心竅,還是他耐性策劃已久的腳本,等待的就是這樣一次徹底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潮?……

    那么,阿崇是否終于搭上了那班前往美麗新人生的班機呢?

    落單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個謎,小心穿梭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