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奏者加入了和聲，違反了獨唱的比賽規(guī)定?！甭晿芳覍χ珗鲇^眾如此嚴正地發(fā)出了聲明。

    歷經(jīng)了長達四個月的過關(guān)斬將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會選擇了用這種方式當作最后沖刺，某種程度上，我感覺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選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是車禍現(xiàn)場，當聽說車毀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駕車之后，圍觀的人群雖有遺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為，這是罪有應(yīng)得。

    名次揭曉，陳威果然落選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亞軍。

    吞下驚恐與辛酸，強作鎮(zhèn)定，在接下獎座的那當下，我異常心虛。

    ★

    那個亞軍的獎座，多年來仍被母親放在老家酒柜的顯眼位置。

    取下了灰塵早已結(jié)膜的獎座，比賽當日在臺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無印象?；蛟S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更有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類因表態(tài)身份而遭到嚴懲的現(xiàn)實。原本應(yīng)有的勝利笑容卻被擔心取代，我擔心大家認為我何其幸運，得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這份禮物。我擔心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為理想努力過的事實。我更擔心，萬一，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偽裝。

    看到同類像雜草一樣被拔除，我卻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繼續(xù)尋求掩護。

    想起我們那一代許多同學都曾參與過的學運抗爭，在廣場上，他們手牽著手高呼著口號，在群眾陣線的推波助瀾下，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么地勇敢。萬一被抓進了派出所，也不用驚慌，還有父母會出面把他們?；亍＝^大多數(shù)的人在運動解散之后，照常回家過日子，約會看電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業(yè)成家生子大業(yè)。

    屬于我的一場革命抗爭，在當年既無群眾也無媒體，更沒有家人后盾。我接下來的人生，恐怕更像是一個臥底間諜，不但連自己的父母都得守口如瓶，甚至有一天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多么地不甘心，這畢竟不是我原本以為會有的人生。

    我羨慕那些參加過學運，而后可以拿來說嘴一輩子的那些同學，他們不會知道單打獨斗的滋味。那種在叢林游擊戰(zhàn)中孤軍一人的生存游戲。他們記得的總是在人群中的熱血激昂，他們永遠可以有退場的選擇，回到原本就畫好藍圖的人生，沒有誰真的打算為一場運動送命，或甘愿家破人亡。

    從沒想過要當烈士的我，到如今家破人亡與命在旦夕竟都雙全。

    但是我永遠成不了英雄。

    我既無法像姚那樣藝高膽大，混入政治，直搗權(quán)力核心。也沒有阿崇的彈藥可供揮霍，政變不成便撤退海外。我只知道大難將至，只能一路往前。當我出柜走上舞臺控訴的那一刻——

    不，應(yīng)當是更早，在看到我的篩檢報告結(jié)果的那天起，我早已在心里與我的父母訣別。

    我把獎座用報紙包起，放進了黑色的塑膠大垃圾袋。

    ★

    比賽散場后，在大廳里遇見了我并未預(yù)期會出現(xiàn)的阿崇與姚。雖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來看我的決賽演出，但那當下我還是感激得擠出了短促的笑容。還能三個人聚頭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們對此早都心里有數(shù)。當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隨之而來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應(yīng)變的失語。

    想必他們也都看到了。懷疑軍校生并非因和聲犯規(guī)而落選的，顯然不只有我。記憶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尷尬的沉默，卻只顧連聲向我恭喜，并不想談?wù)撡愂?，是阿崇在一旁的怨聲不斷才打開了這個話題。

    “你不覺得這很恐怖嗎？評審評的不該是音樂嗎？他們怎么可以就這樣做掉了一位選手？這種黑箱手法太明顯了。結(jié)果大家都沒說話？沒有人表示抗議？”

    “照你的意思，難道是讓小鍾去做那個帶頭抗議的人嗎？我看就是犯規(guī)，沒那么多陰謀。為什么別人都沒有用和聲就只有他？這不是故意踩線是什么？”

    “姚瑞峰，我對你很失望！”

    阿崇仍不放過這場辯論，讓我不得不擔心，他何時又會激昂過頭，脫口說出讓我和姚都招架不住的什么話來。

    “迫害就是迫害，你還幫他們找理由？小鍾，你說說看！你覺得他落選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們是來幫小鍾加油的，結(jié)果你連聲恭喜都沒說，你還真是個好朋友！”

    眼看他倆就要吵起來了，我卻無法插嘴，好像這一切的錯都在我，讓我覺得既惱又窘。但就在這時，一個白衣的人影突然走近了我身邊?！肮材悖R書元，你今天的表現(xiàn)真的超乎預(yù)期地好！”

    想不到是陳威，竟然笑嘻嘻地跑來跟我握手。

    “我覺得評審對你的——”

    不等我說完，陳威便做了一個嗤之以鼻的鬼臉接過話去：“都在意料之中?！彼z毫沒有因落選而沮喪，相反地，他的語氣中竟有一股難掩的得意：

    “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得不得名次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讓學校開除我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是被我爸逼去念軍校的，我可不想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其實，早有唱片公司找我簽約了，但是我的軍職身份一直讓我沒辦法去做我真正想做的?！?/br>
    陳威邊說邊將無言以對的我們?nèi)舜蛄苛艘槐?，帶著促狹的眼神中，甚至出現(xiàn)了媚視的風情，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幾個月來我印象中那個英姿勃發(fā)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