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曾經(jīng)是他帶的實習(xí)生，在她懷孕生孩子那會兒到他們單位的，一直到噗噗三歲，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

    那姑娘和他們一樣出身名校，碩士畢業(yè)，長得也算美貌，實習(xí)時對英俊內(nèi)斂偏偏還有幾分文藝的陳琢理一見鐘情，就開始頻頻發(fā)微信給他，有時是開個玩笑，有時是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有時是一時興起的傷春悲秋，在她沒有挑明之前，陳琢理都裝作不知道她的心意，和她積極互動，而等那女孩子情發(fā)難抑，向他表白，他先是一本正經(jīng)說自己有家有室，不能接受，那女孩再三哀求，卑微到塵土中，說什么“只求做你偶爾一顧的樹葉”，絕不會破壞他的家庭，陳琢理才說，越雷池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彼此為摯友知音”。

    這時候，那姑娘已經(jīng)結(jié)束實習(xí)，另外找了工作，但依然在一個城市里，他們幾乎每天都有微信和qq聊天，說一些曖昧的話，親密度和情侶無異，每周她都求他見面，陳琢理每次都說自己太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老婆孩子，但是等那姑娘再三求他，他最終還是會同意的，然后便謊稱加班，去陪那姑娘半天，或是逛街，或是去公園散步，或是去圖書館，或是聽音樂會，有時在咖啡館懶散地泡一下午，有時去深街小巷探尋一家發(fā)燒友的cd店……在李如洗最忙的那兩年，有一點點時間都要貢獻(xiàn)給孩子，而他卻享受著這樣若即若離的精神出軌，每周出去逃避一個下午的家庭責(zé)任。

    他們確實沒有rou體關(guān)系，這一點李如洗也佩服他的定力，那姑娘曾在發(fā)給他的信息里長篇累牘地描寫她對他嘴唇的渴望，說它們線條和顏色多么美，說她多么希望能碰觸和親吻……但他沒有回復(fù)。

    可他也絕非什么君子，他有時也會主動去勾她，說他如何目送她的身影離開，說如果他無妻無子，就不會這樣忍耐克己，說“還君明珠雙淚垂”，說自己只是不能對不起愛過多年的妻子，所以唯有對不起后來的她，此生只能錯過……

    他們就這樣在虛擬的空間里哭鬧，掙扎，淚如雨下，享受著戲劇性的求之不得和欲迎還拒，自我陶醉了三年。

    陳琢理還覺得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因為他沒有rou體出軌，他的話也沒有不可對人言之處，他也從不刪除那些信息，甚至在李如洗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出離憤怒地質(zhì)問他時，他還覺得自己沒有一點錯。

    他說他自問對得起她。他還說他和那姑娘只是朋友，他只是在幫她走出來，又說男女之間也可以有純粹的友情，就差說她質(zhì)疑他們是她自己齷齪了。

    李如洗惡心得想吐，當(dāng)時她把那些最惡心的聊天記錄都保存起來，打印出一份摔他臉上，冷笑說：“這是純粹的友情？是純粹的發(fā)情吧？”

    陳琢理還很淡然說：“就算是發(fā)情，也不是我發(fā)情。”

    是的，但是敏感如李如洗，何嘗看不出來他在其中獲取的快感？

    她當(dāng)時要求離婚。

    她甚至不屑于去找這姑娘，更別說去他單位鬧了，只是要求離婚，陳琢理不肯，為此驚動了雙方父母，一起來京，這東西也一度放到了四位家長面前。

    結(jié)果連她父母都覺得陳琢理不是不能原諒。

    他們覺得他比起那些不顧家的出軌男好多了。

    “從這些都能看出他很愛你，在乎你。”

    她爸爸甚至夸他“發(fā)乎情止乎禮”。

    公婆們請求她看在孩子面上，不要讓噗噗做個沒爸的孩子。

    他當(dāng)著她面給那女孩發(fā)了絕交的信息，刪除了她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發(fā)誓絕不再聯(lián)系。

    最終，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他們依然好好地生活，后來又買了這個小小四合院，看上去妻賢夫順，神仙眷侶。

    只是她覺得自己終究無法再愛他，也并不那么信任他了。

    他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搭伙過日子養(yǎng)孩子。

    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到了人生的末路，內(nèi)心深處竟然不愿意讓他知道……

    可仔細(xì)想想，他不知道也不行，她想積極配合所有非創(chuàng)傷性的治療，盡量爭取能多些時間陪孩子，必然有不少地方需要他配合，還有，她必須籌劃身后事了。

    為了她的孩子和父母，她必須做一些準(zhǔn)備和謀劃。

    想到這里，李如洗坐起身來，擦干了眼淚。

    該怎么做？

    首先是公司那邊。

    她入職四年，大概只有三個月的醫(yī)療期，合同還有一年多到期，她也不見得能活到那時候，公司在醫(yī)療期之后如果解聘她，大概需要賠償她四個月的薪水，根據(jù)勞動法還會給她六個月的醫(yī)療補助金，她查了查規(guī)定，發(fā)現(xiàn)絕癥是雙倍，十二個月的工資。

    但醫(yī)療期那三個月的工資，大約只會是當(dāng)?shù)刈畹凸べY，甚至最低工資的80%。

    算一算，大致還能從公司得到將近六十萬。

    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他們現(xiàn)在的積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除了醫(yī)保，她有高額的補充商業(yè)重疾險，大致不需要自己掏很多錢治病，此外還有三份保險，都是有身故賠償?shù)?，最高的是一百二十萬，還有一份二十萬，一份三十萬的，受益人有的是噗噗，有的是她mama。

    如果把所有的錢加起來，是夠還掉現(xiàn)在的房貸的。

    但是這些錢都應(yīng)該用作她父母的養(yǎng)老和噗噗的撫養(yǎng)和教育金，所以，那兩百多萬的房貸，她是無能為力了。

    陳琢理的工資是支付不起這月供的，所以……

    她萬般不舍地看向外面的庭院，滿院的花兒。

    付出了多少心血，多么希望噗噗能在這樣的院子里長大，然而，終究是做不到了吧？

    跟陳琢理商量一下，過一陣子就找中介去掛上吧。

    第6章 晚餐

    這時候，她聽到大門被打開了，聽到噗噗元氣十足的聲音：“mama……”

    真好聽啊，小男孩的聲音好似清晨帶著露珠的陽光，雖然虎頭虎腦又橫沖直撞，但是那么可愛，那么活力滿滿，讓她想起小鹿在林間輕巧的跳躍。

    充滿生命力。

    她連忙答應(yīng)了一聲，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帶著痛哭之后的疲軟嘶啞，也趕緊站起身來，將弄亂的被褥重新拉整潔。

    這個時候，噗噗已經(jīng)一頭闖進(jìn)來了，六歲的小男孩帶著汗?jié)竦囊活^黑發(fā)和滿臉笑容，開門的一瞬間，似乎連初夏的陽光和風(fēng)也跟著他輕微的汗味一起沖了進(jìn)來：“mama——，你怎么在這里？”

    李如洗強迫自己忘記醫(yī)院的診斷，朝著兒子露出笑臉：“嗯，你回來了？吃過晚飯了？”

    幼兒園都是三餐兩點，包括晚餐的，但是晚餐吃的比午餐要少，對于噗噗這樣胃口的孩子，尤其不夠，以前都是陳琢理比她早回來一個半小時，會給孩子準(zhǔn)備點簡單的吃的，水果、酸奶、一份小面條或一種小點心，他們夫妻倆為了維持身材，一般周一到周四晚上也是這樣簡單地吃點，周五的晚餐和周六周日的兩頓正餐，他們大概有兩三頓會在外面找個好吃的館子，自己也做兩頓豐盛的，通常是夫妻倆各做一頓，而周末的兩頓早餐則是李如洗做，偶爾也有出去吃早餐的時候。

    今天既然李如洗回來得早，她就主動給準(zhǔn)備三人晚上吃的。

    煎了三塊冰箱里的金槍魚rou，加上羅勒和鹽、白葡萄酒，煎時還加了杏仁，煎好裝盤，每份加片檸檬，既是裝飾，也是用來擠汁在魚rou上，去腥提味。

    大份的沙拉里有新鮮的苦苣、去皮切片的黃瓜、櫻桃番茄、切片的白煮蛋、自己種的少許薄荷和牛至以及切碎的乳酪，加了低脂的沙拉汁和盡量少的蛋黃醬。

    煎好的金槍魚配上有紅有綠有黃有白的沙拉，看上去又漂亮又香噴噴，讓人食欲大增。

    “這是怎么了？”陳琢理帶噗噗在院子里玩了不到半小時，就被叫進(jìn)來吃晚飯，看到兩米長的原木長餐桌上擺盤精美，色彩豐富的晚餐，笑著問。

    “有什么好事嗎？今天還回來得這么早……”他帶著孩子洗手，然后坐過來，笑著打趣道：“莫非你失業(yè)了？所以做個晚餐打算先討好我一下？”

    李如洗心中慘然而笑，她勉強扯了扯嘴角，略帶冷淡地對他低聲說：“吃吧?！弊约合茸?，拿起擦得锃亮的刀叉。

    味道還不錯，雖然噗噗和所有小男孩一樣不喜歡吃蔬菜，但還是乖乖吃了不少沙拉。

    至于香煎金槍魚，本來就是他的最愛之一。

    他們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所以噗噗和她聊得很多，幼兒園發(fā)生的事，小朋友的新聞，在科普類書籍里知道的新知識……

    興高采烈。

    李如洗微笑著看著他，吃著東西，味同嚼蠟，心里酸澀得要脹開：可憐的噗噗，不知道即將沒有mama了，過一陣子mama再也不能給你做晚餐，不能在這里聽你所有這些講述了……

    她決定，反正明天就要向公司說明，就盡快這個月內(nèi)交接好，然后不再去上班了。

    大夫說要去做靶向藥的基因檢測her2，以確定能否使用靶向藥，這個檢測大約需要十天，后期也可能要配合化療。

    那個時候就要住院了。

    在最近兩三個月內(nèi)，情況應(yīng)該還不會太過惡化。

    這段時間，她要好好給噗噗做一日三餐。

    要帶噗噗和父母出去旅游幾次，父親還期待今年年底讓她帶他去羅馬和希臘呢。

    除了規(guī)劃后事，她還需要做一份詳細(xì)的死亡心愿單，把自己要做的事情盡量都做到。

    飯后，陳琢理主動洗碗收拾，而她帶噗噗去親子閱讀，看了會書又陪他拼了一會樂高，噗噗從小喜歡樂高，拼得又快又好，非常專注，但是不喜歡找零件，喜歡mama或爸爸給找好。

    拼搭完之后，他自己又玩了會玩具，然后找了點他能獨立看懂的繪本看。

    他的房間是兩間北邊的正房中東邊的那間，挨著主臥室，有獨立的門和窗向著庭院，是所有屋子里光照最好的一間。饒是如此，李如洗裝修時還是給他在屋頂裝了兩個電動天窗增加光照，北墻高處還安裝了一排氣窗來通風(fēng)，和主臥一樣。

    雖然也不過十六平米大，但是因為層高最高處四米五，買了上下鋪，床鋪在上鋪，床下做成他的小衣帽間，所以空間還是顯得非常寬敞，西邊一整面墻做成書架，里面有一面墻的書，很是壯觀，屋里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玩具。

    淺色的軟木地板，大量運用的淺色原木和色彩鮮艷的藍(lán)色墻壁，藍(lán)綠色系的棉麻做成的窗簾和簾子，乃至偶有粉色橙色的靠墊地毯，還有他的明亮姜黃色的兒童沙發(fā)……構(gòu)成非常典型的陽光色調(diào)，很適合兒童房的裝修。

    每一件裝修材料家具物品都是嚴(yán)格環(huán)保的，當(dāng)初花了她不少心血和錢財。

    雖然噗噗還不太肯自己一個人睡在這里，但是他每天在這里讀書、玩耍，度過不少時光，他非常喜歡自己的房間，一直說mama給他裝飾的房間是世界上最好的。

    很快，他不僅要失去mama，連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家也要失去……

    李如洗側(cè)過頭，飛快地悄悄擦掉沒能控制好的眼淚，恰好這時候噗噗叫她，她喉頭還哽咽著，眼圈也紅著，怕暴露，不肯扭過頭去答應(yīng)他，噗噗就過來拉她袖子，嘴里不停叫著“mama，mama”……

    李如洗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扭過頭，干脆把兒子抱進(jìn)懷里，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眼眶，也盡力平復(fù)著聲音和胸膛的顫抖，勉強笑著說：“嗯……怎么了，兒子？”

    噗噗的手腕細(xì)細(xì)的，身體小小的，但是男孩子總有點虎頭虎腦的勁兒，撞進(jìn)她懷里，也有點生疼的感覺，他的頭發(fā)又黑又密，這會兒汗干了，有幾縷細(xì)細(xì)的還貼在額頭，隱隱還有點汗味，但并不難聞，還帶著點奶香。

    李如洗抱著他，心中生出無限眷戀辛酸。

    但是噗噗很快掙脫開了，拿了手里的童話繪本給她看：“mama，咱們約定好，你要是跟爸爸離婚要帶我走哦，我不想有后媽?！?/br>
    六歲的小孩子，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離婚了，雖然不讓他看電視，但他幼兒園班里就有好幾個父母離異的孩子。

    李如洗本來就辛酸的心里又被擰了一把，酸澀得說不出話。

    定了定神，她說：“如果mama不是離婚，而是去世了呢？就像這本書里一樣……”

    “那我也不想活了，mama，”小男孩認(rèn)真地說，“遇到后媽，我可能打不過她，爸爸也不會幫我……還不如跟mama一起死?！?/br>
    雖然知道不過是荒誕的童語，李如洗震驚之余，憋著的眼淚卻控制不住流出來了，她把孩子一把摟進(jìn)懷里，低聲卻帶著點嚴(yán)厲說：“不許這么說！”

    隨后就和緩了語氣，鄭重看著兒子說：“噗噗，不可以這么做，你知道人得到來這個世上活一次的機會有多么難嗎？人死了之后，不一定有什么天堂地獄，靈魂，……嗯，你就假設(shè)靈魂是彌散在宇宙中的暗物質(zhì)吧，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會有偶然的機會，與某個生命結(jié)合，產(chǎn)生‘我’的意識，死去之后，這種意識就慢慢消散了，沒有記憶，不知來路，也不知歸途，甚至不再有‘我’的意識了，能不能再次得到機會成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也不知道，所以你就算和mama一起死了，也未必就能和mama在一起……相比而言，生命才是最值得珍惜的……”突然發(fā)覺她把自己思考的死亡都跟孩子說了，對于一個孩子而言，有點太深太殘酷了，連忙打住話題，接著說：

    “……你以后一輩子可能遇到很多快樂痛苦，失敗成功，但是等你走到生命盡頭，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彌足珍貴，答應(yīng)mama，如果有一天mama真的不在了，你要更加努力地活得更好，把mama的份也努力上，遇到痛苦困難不要輕言逃避，你是男子漢……而且不用擔(dān)心，噗噗，就算mama不在了，你還有外公外婆可以依靠的?！?/br>
    噗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過mama反正以前也沒少長篇大論講道理，所以他也輕易就接受了。

    李如洗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自己要給噗噗留下很多信件和視頻，在他每年生日時，在他成功失敗沮喪痛苦時，在他考上大學(xué)，在他工作，在他成家，在他生子，甚至在他中年和晚年時，都能看到mama對他不同的祝福、鼓勵、安慰、叮囑、忠告……和愛。

    還有每年的生日禮物，統(tǒng)統(tǒng)要準(zhǔn)備好。

    這些都需要大量的精力，她要抓緊時間完成才行。

    這時，陳琢理收拾好，來帶孩子去洗澡了，李如洗收拾了一下兒童房。

    洗完澡，把孩子哄睡，終于，可以到了可以和陳琢理談一談的時候了。

    第7章 早安

    “你說什么！”

    李如洗第一次看到陳琢理如此失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