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他睜大了眼睛,深黑色眼眸里是不可置信,渾身肌rou全部繃緊,“如洗,開這種玩笑一點都沒意思。”聲音微微發(fā)抖。 “不是玩笑,”李如洗反而冷靜下來,淡淡道:“你看我像開玩笑嗎?我就是得了胃癌了?!闭f完拿出報告給他看。 陳琢理拿著報告的手一直在發(fā)抖,短短幾行字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眼淚就從眼眶里流了出來。 “你為什么會想到去檢查?是單位組織的嗎?”他淚眼模糊地問。 “不是?!彼绞B(tài),李如洗越冷靜,甚至有微微的快感,“我之前總是有點胃不舒服,我爸說可能是十二指腸潰瘍,但保險起見,讓我去醫(yī)院檢查?!?/br> “為什么不讓我陪你去?”他帶著控訴問。 李如洗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的安靜是帶著嘲諷的。 你不知道我凡事不指望你已經(jīng)很久了嗎? 我早就習慣任何事情自己解決了。 陳琢理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她的,李如洗靜靜看著那只手靠近,即將碰觸到她放在床單上的手……她還是把手縮了回去。 陳琢理的表情像挨了一刀。 這幾年,他們幾乎沒什么夫妻間的親密可言,李如洗抗拒和他肌膚接觸。 自從那件事之后開始的。 她因此甚至不強求讓孩子分房睡,而是讓孩子一直睡在兩人之間。 起初,陳琢理向她哀求、道歉、送禮物、準備燭光晚餐,以為她是余怒未消。 但她始終淡淡的,其實她不是以此懲罰他,只是自己過不去那個坎。 后來他忍無可忍,甚至跟她為此爭吵,要求她強迫自己來適應(yīng),可終究還是不行。 他也不是沒有自尊的人,后來默默忍受了這種狀態(tài),只求扮演好父親和丈夫的角色,李如洗才漸漸緩和了一點,但終是無法回到以前的親密了。 “大夫說沒有手術(shù)價值,明天我去醫(yī)院做基因檢測看能否使用靶向藥,具體能活多久還不知道……最近這兩個月應(yīng)該身體不會有太大問題,”李如洗冷靜地說,“我暫時不打算告訴我父母,當然也不告訴噗噗……除了治療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有的需要你配合?!?/br> 頓了頓之后,她說:“比如賣房子。” “賣房子?”陳琢理吃了一驚,又有些茫然。 “嗯,”她說,“以后你自己要還房貸壓力太大……” 陳琢理這時已經(jīng)想明白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羞恥和痛苦。 “我還不如走律師的路子……” “各有好壞,”李如洗打斷他,“現(xiàn)在說這個沒意義。我打算明天去找?guī)准抑薪?,可能得找高端點的,另外也要看看附近的學區(qū)房。交易也必須等九月份以后,最好等半年,雖然我們小學已經(jīng)報名了,但是學校會家訪?!?/br> 陳琢理胡亂點了點頭,最終把臉埋在了手掌里,肩膀顫動,聲音悶重發(fā)抖帶著哭音:“如洗,請你先不要說了……” 今晚噗噗是睡在兒童房的,李如洗和陳琢理睡在主臥。 洗了澡兩人也沒心情做別的,陳琢理出去給上司打電話請假,李如洗關(guān)燈睡覺。 黑暗中,睜著眼睛睡不著,看著頭頂上隔著天窗的星空,未幾,聽到陳琢理輕輕開門,走了進來,他一言未發(fā),大概以為她睡著了,特別輕手輕腳地在她身側(cè)躺下,床墊被壓得下陷。 她閉上眼睛,裝作睡著,過了會兒,聽到他沉重的嘆息,然后感覺到來自他那邊的輕微顫抖,和他偶爾控制不住溢出的哽咽。 他在哭。 李如洗在心中嘆息,淚水也從她閉著的眼角無聲無息淌出兩行。 他轉(zhuǎn)身,突然朝她伸出手來,抖抖索索去摸她的臉,卻摸到了她臉上的淚水,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拉進了懷里,緊緊抱著,把臉埋在她耳側(cè)的頭發(fā)里,淚如雨下: “如洗,如洗,”他泣不成聲,“為什么要這樣?……怎么能這樣?我,我根本不能沒有你啊……我愛你,如洗……” 李如洗埋在他懷里,聽到那三個字,微微震動,心中再度嘆息。 陳琢理內(nèi)斂,他不喜歡直白說愛,他們結(jié)婚時才說了一次,還別扭得很。 這一次,說得實在太晚了…… 她的臉埋在他胸膛,其實,她是多希望有一個擁抱住她的胸膛,堅實溫暖,她可以躲在里面使勁哭使勁哭,可此刻在她丈夫的懷中,她卻無法做到。 第二天早上,李如洗和陳琢理夫妻倆人眼睛都是腫的,李如洗后醒,陳琢理已經(jīng)準備好早餐,本來因為噗噗早上在幼兒園吃,為了節(jié)省時間也減輕家務(wù)負擔,他們工作日早餐都是到單位附近再吃的,陳琢理單位有食堂,李如洗吃公司樓下的肯德基或必勝客早餐。 陳琢理今天卻早起給她做早餐了,香噴噴的煎蛋和培根,切好的芒果和桃子塊放在酸奶碗里,還點綴了葡萄干和蔓越莓干,可惜家里沒有吐司了,陳琢理蒸了點速凍的奶黃包。 噗噗起床看到早餐,歡呼起來,說:“爸爸mama,我愛你們!” 他常年周一到周五在幼兒園吃早飯,早就很膩味了,特別喜歡在家吃。 “噗噗也在家吃,”陳琢理溫和地笑道,“這樣可以晚點去。”他擺好餐具,頭沒抬,說,“以后我每天做早餐吧。” 李如洗覺得可以,反正也做不了多久。 女人都希望醒來時吃到枕邊人做好的早餐,生命最后階段,就坦然接受吧。 也別怕勞累了他。 “太好了!”噗噗再次歡呼。 吃完早餐送噗噗去幼兒園,然后陳琢理開車送她去醫(yī)院做基因檢測。 路上李如洗給公司人事部那邊打電話請假,并且告知了她的病情。 電話那邊傳來不可置信的低呼:“什么!……” 李如洗有些怕面對這些,盡量簡潔地說,“我去了醫(yī)院會去公司,把醫(yī)院報告拿過去,順便跟franc說清楚?!?/br> franc是她的直屬上司。 對方用表面無限憂愁內(nèi)里不知所措,溫柔得滴水的聲音說:“好吧……claudine,我很難過……” 李如洗不想聽到這樣的話,她再次截斷了對方的話:“那先這樣吧,我還在開車?!?/br> 對方連忙答應(yīng),語氣非常柔軟小心:“好的好的,你路上小心?!?/br> 掛斷了電話,李如洗閉目靠在椅背上,胸脯微微起伏。 “我討厭這樣的聲音,”李如洗沒有睜開眼,就突兀地說,“從大學開始就很討厭,每次聽到就代表:這個問題我無能為力,我?guī)筒涣四悖牵覍δ惚硎就椤伤齻兏倔w會不到什么難過,只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難過罷了!這些旁觀者!還那么小心翼翼,好像聲音稍微重點我就會被吹散一樣!” “這聲音代表我要面臨失敗了,沒法子了……可是有好幾次我還是想到了辦法。這一次,這一次不行了,我……我斗不過命。” “如洗,”旁邊駕駛座上的陳琢理說,“你只是在遷怒,也許她們的語氣太俗套太無力,讓你覺得不真誠,所以你就遷怒了。她們只是普通人,沒什么更好的表達方法了,但并無惡意?!?/br> “是啊,我知道我在遷怒,”李如洗閉著眼,“但我就是不想聽了?!?/br> “以后跟你們公司聯(lián)系的事交給我吧?!?/br> “不,公司那邊還得交接,我還得上一陣子班。” 陳琢理有些怒了:“你病得這么重,還要上班?” 李如洗揉了揉太陽xue,略帶疲憊說:“我不能甩手不管,我必須給點時間給公司,必須交接,反正我現(xiàn)在還沒什么癥狀,堅持一小段時間還是能做到的。” 她不想再繼續(xù)多說這個話題,轉(zhuǎn)移道:“我……以后,想讓我爸媽過來,你自己照顧不了孩子……不,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彼柚沽岁愖晾聿逶挘拔沂沁@么想的,賣掉房子買一小套比較小比較便宜的學區(qū)房,小兩居就行,我爸媽帶噗噗住,可以接送他上學,輔導(dǎo)他功課,你呢,在附近不遠另外買套非學區(qū)房,你可以每天下班去看看他,照顧照顧他,也可以有時接到你那邊去……我主要是不想讓你和我爸媽住一起,這不方便……” 陳琢理沉默了會,說:“我爸媽也可以來幫忙照顧的……” “我知道你當然希望你和兒子以及你爸媽住一起,可是我爸媽……”李如洗哽咽了,“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以后,可能噗噗就是他們唯一的支柱了……”她眼淚奪眶而出,喉頭梗塞,有些說不下去,“……就當是我自私吧……你還年輕,可以,可以再婚……他們只有噗噗了……我這么安排,也是希望你能照應(yīng)些他們……他們,他們現(xiàn)在看著還不老……但是六十歲以后會老得很快……” 陳琢理在她說到“再婚”時,皺著眉頭想反駁,但是看到副駕駛座的妻子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忙靠路邊停車,探身去把她摟在懷里,輕輕拍撫,“好,別哭了,我都答應(yīng)你……”他眼淚也流了下來,聲音倒還堅毅,“我會替你照顧你父母的,把他們當成我父母一樣?!?/br> 第8章 公司 陳琢理說以后會把她父母當自己父母對待,李如洗根本就不相信他。 就算他說的時候是真誠的,以后也不可能做到。 當然,對他自己的父母,他的打算可能也就是送去養(yǎng)老院,不時去看看,生病時送醫(yī)院,請護工,多探望探望罷了。 李如洗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失去了女兒之后,也要過這樣的晚年。 噗噗比他爸爸更重感情,李如洗是希望父母能代替她撫養(yǎng)噗噗,等噗噗長大了再替代她照顧外公外婆。 失去了中堅一代,老少隔輩只能互相扶持,想想就令人心酸。 但她已別無它法。 擦干眼淚,去醫(yī)院做了基因檢測,期間陳琢理又去找她的主治大夫談了很久。 檢查好了也到了中午,他們在附近默默吃了午飯,飯后陳琢理送她去公司,他自己也要回法院去一趟。 “我傍晚來接你下班,等我?!弊叩臅r候,陳琢理說。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苯裉礻愖晾硭退?,她的車沒開出來。 “不行,一定要等我?!彼麍猿?。 走進公司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她,各種各樣的眼神,無一例外地難過和惋惜。 只不過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做出來的罷了。 有幾個關(guān)系好的眼圈還是紅的,更有人看著她,當場眼淚就下來了。 李如洗有點受不了。 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這樣的場面她都想逃避。 她站在熟悉得如同她的家的公司門口,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該走進去還是站在這里。 真尷尬。 “你們別這樣……”她勉強笑笑,開口。 “李姐!”她部門的小姑娘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哭得稀里嘩啦。 頓時哭的人就多了好幾個,弄得本來沒出來的別的部門的員工也走出來了。 一時間哭的哭,抹眼淚的抹眼淚,竊竊私語的竊竊私語,李如洗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她的副手,eva走了過來,把小姑娘拉開,“不要給claudine添麻煩,控制好情緒。” 而她自己,眼圈也是紅的,看著李如洗,眼神也是充滿了難過:“師姐……” eva是她學妹,今年二十七,很能干,和她關(guān)系也非常好。本來,有她在,eva很難再往上走,最大可能是再過兩三年就該跳槽了,去別家坐個更高一步的位置?,F(xiàn)在,李如洗屬意她接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