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書停下食指在桌上叩敲的動作，慢慢捻了兩下，道：“師叔未免有些強人所難?！?/br>
    沈意如回到方才的地方坐下，酒壺往前一擱，抱著手臂說：“你是這天下最會算計的人，此事當(dāng)然要靠你。”

    “需要時間?！标虩o書道。

    “多久？”沈意如挑眉。

    晏無書說他不知。

    沈意如哼笑：“那便留在此間慢慢算，多久算出來，多久離開?！?/br>
    明光峰之外，天光從東方徐徐緩緩鋪開，清晨拉開序幕。晨風(fēng)拂過晏無書袖擺，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穹，起身對沈意如道：“恕師侄難以從命?！?/br>
    “嗯？”

    “明光峰人太多，吵?！标虩o書故作無奈的語氣。

    “嘖——行吧，可以滾了?！鄙蛞馊绱浇俏⒊椋藗€白眼，朝晏無書直擺手。

    晏無書果然抬腳就走。

    沈意如喝了口酒，沖著他的背影道：“哦對了，你那個……”

    她拖長尾音。

    晏無書把玩著折扇停下腳步，回頭遞給沈意如一個疑惑的眼神。

    沈意如見他這副模樣，忽然不繼續(xù)往下說了，改口道：“星辰變化乃常有之事，若是孤山真出事，必會出現(xiàn)征兆。即有了征兆，再想對策亦不遲。我泱泱孤山，數(shù)萬年的根基，沒那么輕易就亂了?！?/br>
    “師叔所言甚是。”晏無書對著她拱手一禮。

    自主峰明光峰回雪意峰不過眨眼一瞬，晏無書歸來時，林間群鳥啼鳴，山上少有的幾個弟子已開始日課。

    他在回廊上的搖椅里坐下，將折扇拋起又接住，心中細(xì)算星辰之事。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升高，長廊上響起腳步聲。

    容遠(yuǎn)苦著一張臉來到此間，沖晏無書一禮，“峰主。”

    晏無書從凝思之中抬起頭來，瞥了眼容遠(yuǎn)的臉色，問：“殿下的狀況不好了？”

    “殿下離開了?！比葸h(yuǎn)低聲道。

    出乎意料。

    晏無書沉默片刻，“何時走的？”

    “……容遠(yuǎn)不知?！?/br>
    “……”

    晏無書往白華峰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算那些難以算出的事，起身穿過庭院，行至后方的庫房。他從中尋出幾味藥材，遞給身旁的小童：“熬兩個時辰，送去白華峰給殿下，盯著跟他喝完。”

    “是?！裁矗兹A峰？那不是低階弟子修煉的地方嗎，殿下為何會去那里？修煉的話，咱們雪意峰不是更好？”容遠(yuǎn)忙不迭點頭，繼而反應(yīng)過來晏無書所說是何處，語氣驚訝無比。

    晏無書沒回答容遠(yuǎn)的問題，又取出一瓶丹藥，讓他一并帶去。

    *

    日漸中天，影漸正中，白華峰朝雨樓，講授符道初解一科的教習(xí)逐一檢視過弟子們的成果后，敲響案上小鐘，宣布至此結(jié)束。

    教習(xí)率先離去，眾人收拾書卷符紙往外，曲寒星一把拉起蕭滿，借著位置優(yōu)勢迅速出門，“滿哥——我真心實意叫你哥。你可真厲害！憑感覺便能脫離紙筆在空中寫符，我要崇拜你一輩子！”

    “蕭滿真的很強?！蹦x天在旁側(cè)不住點頭。

    蕭滿被兩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壓低聲音道：“那不是符?！?/br>
    “哥你不用安慰我們?！鼻且荒槻恍拧?/br>
    “真的，我只是單純地照著初階火符的紋路在虛空中畫了一遍?！笔挐M神色略顯無奈。

    莫鈞天和曲寒星對視一眼，疑惑道：“那怎么……”

    蕭滿猶豫片刻，從袖袍中伸出手來，打了個響指。

    聲音剛響起，但見他素白的指尖上升起火苗，晚夏明艷的陽光讓火苗看上去不甚起眼，但隨著微風(fēng)輕擺搖曳，煞是可愛。

    曲寒星：“……”

    曲寒星盯著那簇火苗足有三息。

    三息后，他伸指試探，被燙得跳起來：“還好你昨天沒拿這招來對付我！”

    “什么什么！”莫鈞天聽曲寒星說起過昨夜的事，表情由震驚震撼到感慨萬千：“原來試煉中拔得頭籌之人是蕭滿？難怪峰主會允許你在這種時候來白華峰修行！”

    蕭滿抿唇笑了笑，收起指尖的火苗，不談此事，往前行的方向一打量，問：“現(xiàn)在是去何處？”

    曲寒星指指頭頂天空：“太陽都到最頂上了，當(dāng)然是去五鼓樓吃飯?！?/br>
    蕭滿適才想起，尋常抱虛境弟子都還做不到如他這般辟谷。

    于是隨曲寒星、莫鈞天兩人來到五鼓樓，尋了空著的座位坐下。

    菜已在桌上擺好，葷素皆備，菜式豐富，色香俱全，相當(dāng)?shù)恼T人。

    “我去打飯?！蹦x天笑著說。

    曲寒星則為蕭滿介紹起這一桌東西來：“菜呢，都是用的靈植；rou呢，其中一些是直接以靈獸rou烹調(diào)制成，另一些則是以用靈米喂大的禽類魚類為原料做出來的，比如這盤姜爆鴨絲和這道辣子雞?！?/br>
    說著抽了雙筷子遞給蕭滿。

    蕭滿嘗過后，贊嘆地點頭：“鴨絲rou質(zhì)極嫩，雞丁入味極佳?！?/br>
    “也是極貴?！鼻堑?。

    蕭滿忽然就憶起那些年在大昭寺里的情形。

    大昭寺乃是佛門名剎，歷史極悠久，香火繁盛，但一日三餐遠(yuǎn)比不上孤山，不曾辟谷的弟子們食以塵俗粗茶淡飯，只在重大的節(jié)日里，才能吃上靈米靈植做成的齋飯。

    孤山不愧是孤山，蕭滿感慨萬千。

    莫鈞天端來一盆米飯，三人各自盛了一碗，執(zhí)起竹筷，開始吃飯。

    五鼓樓內(nèi)并不安靜，多數(shù)人都在小聲交談，各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身處鬧市般。

    蕭滿吃東西的速度不慢，舉止卻相當(dāng)優(yōu)雅，細(xì)長手指執(zhí)素色竹筷，有種清淡的美感。秀色可餐大抵說的便是此。

    修行界向來不缺美人，可如他這般氣質(zhì)的少有，又因方才在朝雨樓被楊教習(xí)大家贊許，不少人往這邊看。

    蕭滿面不改色，吃到一半，忽見白華峰峰主走進來。道者氣度從容，行至最前方，站定高臺、一捋胡須，面朝眾人道：“請大家安靜，現(xiàn)在宣布昨日亂斗的結(jié)果?！?/br>
    剎那間，滿場皆靜。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向峰主——除了昨夜最后倒下的曲寒星和聽曲寒星說過大致過程的莫鈞天。至于蕭滿，他在喝湯，手上沒拿筷子。

    “歷年來，我白華峰的亂斗會，唯有戰(zhàn)至最后、站到最后的人，能夠獲得優(yōu)勝。”白華峰峰主朗聲說道。

    五鼓樓里愈發(fā)安靜，都期待著那個答案，峰主目光越過眾人，落到蕭滿面上。

    蕭滿放下湯碗，聽得峰主道：“我也不賣關(guān)子，這一次的勝者，名字叫蕭滿?！?/br>
    俄頃——

    “不是吧？”

    “蕭滿是誰？”

    “從哪里冒出來的？”

    這個結(jié)果出乎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意料，五鼓樓內(nèi)再次變得嘈雜，疑惑之聲此起彼伏。

    有的人順著峰主的視線尋到蕭滿，看了他幾眼，確認(rèn)過后，不滿道：“此人今日才來朝雨樓，之前從未見過——便是亂斗當(dāng)日也沒見過——這說明他沒有與我們同時開始比賽，不公平！”

    “白華峰上的亂斗試煉從來不分先來后到。他在我與諸位長老的見證下?lián)魯κ帧②A得比試，很公平?！卑兹A峰峰主笑了笑，抬手一揮，將兩個錦盒送到蕭滿面前，“這是優(yōu)勝者的獎勵?！?/br>
    白華峰峰主飄飄然離去，不滿的聲音頓時如炸開鍋，在五鼓樓內(nèi)沸反盈天。蕭滿早料到了這樣的局面，不動聲色垂眼，繼續(xù)喝面前的湯。

    “恭喜恭喜。”曲寒星腦袋湊過來，沖著錦盒努努下巴：“不打開看看嗎？”

    “幸好這里嚴(yán)令禁止切磋斗毆，幸好我們這些低級弟子的目光殺不死人……別看了，還是吃完趕緊走吧！”莫鈞天朝四下看了一圈，夾了一大夾菜，端起碗迅速扒飯。

    “你說得對！”曲寒星豁然醒悟。

    這個時候，昨晚被蕭滿一箭射倒的三個抱虛上境之一忽然起身，朝著蕭滿這一桌走。

    他模樣出挑，穿一件霽青道袍，腰上佩劍，劍穗隨著步履搖晃。

    曲寒星余光掃到，語氣異常緊張：“是本次最有可能奪得魁首的兩人之一，姓魏，曾越境殺敵，天賦異稟。不會是來約戰(zhàn)的吧？”

    蕭滿抿唇，低聲道：“抱歉，連累你們了，我離開就好?！?/br>
    “那哪能??？我都叫你滿哥了?！鼻欠畔峦肟?，“滿哥你吃好了嗎？——看你這模樣是吃好了，走嘞！”

    他話音一落，莫鈞天跟著起身，兩人一人架住蕭滿一條胳膊，就要催動腳底的輕身符拔腿跑，迎面來的抱虛上境停下腳步，隔著幾張桌子，對蕭滿拱手一禮：“在下洛川魏出云，對蕭公子沒有任何惡意?！?/br>
    接著又言：“蕭公子箭法了得，在下輸?shù)眯姆诜?。此番前來，是希望能和蕭公子交個朋友?！?/br>
    言語溫和有禮，目光里的坦然不似作偽。蕭滿對上他的視線，語氣淡淡：“多謝好意。”旋即問曲寒星和莫鈞天：“還走嗎？”

    曲、莫二人：“走啊，飯都吃完了。”

    蕭滿：“嗯。”

    沒人再上前阻撓，三人離開五鼓樓。蕭滿走在最前方，素白衣角被風(fēng)吹起，被細(xì)碎金屑般的陽光染得燦爛。

    曲寒星看著他的背影，長出一口氣：“滿哥不愧是滿哥，洛川魏家人的示好都拒絕得如此利落?！?/br>
    洛川魏家？聽上去有些耳熟。蕭滿不動聲色挑眉，倏然瞥見晏無書的小劍童在不遠(yuǎn)處的樹蔭底下。

    小劍童似在尋找什么，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對上蕭滿的視線，立時笑開，朝著他撒丫子跑來。

    “找你的？”曲寒星問。

    “嗯。”蕭滿點頭，“我過去一趟?！?/br>
    第5章 清眸微光

    蕭滿給容遠(yuǎn)打了個手勢，讓他站在樹下別動，走過去，問：“你來做什么？”

    容遠(yuǎn)手里提著個食盒，盒身刻有符紋，以此保持盒中食物溫度。他把盒蓋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只藥盅和一個藥瓶遞給蕭滿，道：“峰主讓我給您送藥?！?/br>
    劍童不過十來歲，個頭小小，蕭滿比他高許多，這種仰起腦袋、高舉藥盅的動作看上去有些吃力。蕭滿雖不喜晏無書了，卻對這個孩子生不出厭煩情緒，亦不想為難他，便把藥盅接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