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他晃了晃腿,去踩底下那根樹枝。 秋日的山林多是枯朽之色,日光卻金燦燦,照得林葉漸暖。 風(fēng)時急時緩,將一黑一白兩種顏色的衣衫吹得像在糾纏。晏無書瞧見了便緊盯不放,等這陣風(fēng)過去,低聲說道: “我知道你對我不感興趣,所以我們說一點你感興趣的事。” 晏無書話里用的是“我們”,可自始自終,說話的都只有他一人。失落在所難免,但他未泄氣,指間折扇轉(zhuǎn)了圈,說起事來: “先從昨夜玄門一戰(zhàn)開始說……” 他將昨夜起于另一處的戰(zhàn)斗說與蕭滿聽,從起始到結(jié)局,以及搜集到的諸多情報,然后把對林霧等人的審訊告訴他,無一遺漏,并道出自己的疑惑和猜測。 最后,說起佛珠之事。 “昨日你昏過去后,那顆佛珠的顏色加深了,紅得仿佛凝出的一滴血。”晏無書沉聲說道。 談及前兩者,蕭滿的反應(yīng)不過淡淡,聞及此言,神色赫變。他唰的一聲起身,二話不說回去自己的小院。 素白衣袂在風(fēng)中起落翻飛,虛影仍在林里,人已至長廊階前。 蕭滿記得自己將佛珠放在此地,眼下卻是空余一個木盤,佛珠不見。 “佛珠在道殿。”追來的晏無書趕緊說道。 蕭滿瞥他一眼,立刻轉(zhuǎn)身。 并非每一處都被陽光照耀,但無論何處,都有人緊張焦急。 懸天大陸西陲,一個說不清到底叫李家村還是劉家村的地方,四面起陰風(fēng),頭頂沉沉陰云,一場雨就要落下。 村外土坡上,三個身穿粗麻布衣的人靠坐在樹下,灰頭土臉,形容狼狽。這是兩女一男,從模樣上看,像爺爺和兩個孫女。 但當(dāng)其中一個“孫女”開口,便有什么東西暴露了。 “這些人,個個練的都是金剛不壞身,我又無劍,打起來不是一般的困難!”穿綠裙子的人憤恨說道,嗓音粗而低,邊說邊甩動手里的樹杈,翻了個白眼。 聽他的聲音,赫然是曲寒星。 另一個穿黃裙子的則是莫鈞天了。他沒理曲寒星的廢話,擔(dān)憂看向?qū)γ娴耐瑧?,問:“大師,你如何了??/br> 同憫捂著胸口搖了搖頭:“暫時無礙。” 數(shù)日前,曲寒星終于長好了一身骨頭,三人當(dāng)即換裝啟程,離開那片不知何名的河岸。 他們往東行,打算回孤山,卻發(fā)現(xiàn)幾個必經(jīng)之處都被邪僧侵占。那群人根本枉為佛門之人,途徑之處皆血流成河,若針對修行者也罷,連手無寸鐵的凡人——甚至剛出生的嬰孩——都狠下殺手。 這一路上,便盡可能救人,可越往東走,遇上的邪僧越厲害。 方才一戰(zhàn),可謂九死一生,為了將最后的敵人殺死,同憫受傷嚴(yán)重,幾乎無力行動。 夫渚從林間竄出,將尋到的藥草丟到幾人腳邊,然后走去同憫身旁,抬起前蹄,隔著寸許覆到他傷口上,為他療傷。 同憫趕緊向它道謝。 莫鈞天取出一只藥壺,點燃收集到的干柴,開始煮藥。 細(xì)白煙霧飄起時,村子里生出動靜。 曲寒星遠(yuǎn)遠(yuǎn)瞧見,是一個年輕人從村口跑進(jìn)來,沖著左鄰右舍大聲呼喊道: “發(fā)藥了,光明圣教的人來我們這發(fā)藥了,能治‘鬼索命’的,不要錢,保管能治好,去東邊村口那顆柳樹下排隊就能領(lǐng)到!” 在這樣的偏遠(yuǎn)村莊中,大日極上訣造成的傷根本無藥可醫(yī),尋常人受之,不出三日必死,故而有了個外號叫“鬼索命”。 這人的話和說話時的神情一清二楚傳入曲寒星耳中眼中,氣得他罵了句粗口:“光明圣教?呵,害人的是他們,救人的也是他們,一手算盤打得真好!” “虎子,你說的是真的?” 村子里,有人推窗詢問。 “當(dāng)然是真的!我阿爹就是他們拿藥救好的,簡直是神跡??!”虎子激動說道,手舞足蹈,“只要你告訴他們,從此信光明圣教,便能一下子就被治好?!?/br> “是嗎?”“那還不趕緊走!”“若能治好我婆娘,老子、老子日夜給他們燒香!” 響應(yīng)聲此起彼伏,一扇又一扇門被推開,路上很快擠滿人,浪潮般往東面涌。 曲寒星注視著村莊小路上的人,憤怒不絕,胸膛劇烈起伏。他看著看著,心思忽然一動,甩掉手里的樹枝,噌的起身:“老子也去!” “喂!”莫鈞天叫住他。 “我不是真要去信這個教,就口頭上說說,去領(lǐng)點藥?!鼻菙[擺手解釋,“再說,我們?nèi)肆α刻^微薄,根本救不了太多人,這是個機(jī)會,若能趁此打入敵人內(nèi)部,不正好可以……” 莫鈞天分外不贊同這樣的做法:“打入內(nèi)部之后,他們要你去殺人,你要如何辦?” “我……”曲寒星一愣,“那我就……” 他竟想不出什么對策。 第113章 各行其道 雨嘩啦一聲落下, 澆濕林間泥地, 莫鈞天忙落下一道結(jié)界, 將柴火和藥壺罩住。 曲寒星坐回地上, 反正一身狼狽, 也不在乎再淋點雨、沾點泥。他神情略顯萎頓,盯了一個水凼許久, 低聲道:“可就憑我們?nèi)?,能走回孤山嗎?這些藥,真的能治身上的傷嗎?” 藥壺上升出更濃的煙。夫渚聽曲寒星這般說, 不太高興地過來, 頂了他肩膀一下, 不過這個動作做完, 面上亦流露出失落難過的神情。 三人皆受了傷, 唯莫鈞天一人未被大日極上訣影響。無論內(nèi)傷外傷, 輔以稍好一些的丹藥,莫鈞天便能痊愈, 這或許與他打小五毒不侵的體質(zhì)有關(guān), 但曲寒星和同憫則沒有這般幸運(yùn)。 連日來, 都是靠夫渚替他們找藥,可這藥并不能將體內(nèi)邪氣全然清除,其效果, 唯抑制和暫緩而已。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們以這種方式招收信徒,于我們而言是一個機(jī)會?!鼻堑溃拔覀冏霾坏綇耐獠咳ブ浦惯@些人的惡行, 那就該從內(nèi)部去試。你說的那種情況,正是我要去避免的,我不僅要做到不讓他們命令我去殺人,還要讓他們也不再殺人?!?/br> “這何其困難!你能憑一張嘴說動他們?”莫鈞天連連搖頭,仍覺得他這是自尋死路,“再者,打入敵人內(nèi)部,與身處虎窩狼xue何疑?若不慎暴露,你毫無脫身機(jī)會!” 曲寒星提高音量,語氣帶了點兒惱:“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不去試試,怎么知道?” 接著又道:“如若真出現(xiàn)那般情況,那就不脫身了,直接和他們干!” “你連劍都沒有!”莫鈞天皺起眉,“用尋常的劍同他們打,人沒砍死,劍就先斷了!” 莫鈞天生氣于曲寒星不顧自身安危,曲寒星生氣于莫鈞天對自己的不認(rèn)同,兩人瞪著眼對視,誰也無法說服誰,氣氛變得僵持。 雨啪嗒啪嗒砸落,藥壺里水汩汩沸騰,眾人皆一身濕和泥。同憫誦了聲佛號,問曲寒星:“你想如何打入他們內(nèi)部?” “我暫時有個模糊的想法……”曲寒星垂眼說道,繼而笑起來,搓了搓手,問:“大師,可否將地圖借我一用?” 這樣的要求同憫怎會拒絕,當(dāng)即取出地圖遞與他。曲寒星展開一陣細(xì)觀,約過一刻鐘,眼神一亮。 “我知道了!”他大聲說道。 不多時,一個穿粗布綠裙的女子出現(xiàn)在村口排隊末尾處。 雨勢越來越大,沒幾個村民撐了傘,都被淋成落湯雞,但他們神情一個賽一個激動,對雨渾然不覺。前頭的人領(lǐng)到了藥,一番跪拜、感恩戴德,后面的見到,更是翹首以盼。 曲寒星目光逐一掃過他們,停在隊伍最前方,對村民發(fā)藥的人身上。有兩個人,境界在守一中境,都不是光頭,看樣子并非和尚。 他又看了眼天,作出判斷: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差事,這兩個人,只是小嘍啰而已。 隊伍緩慢朝前。曲寒星總有不好的預(yù)感,唯恐有變,暗中計算著領(lǐng)到藥的人的數(shù)目。就在第一百人拿著藥丸離開,聽見派發(fā)傷藥的其中之一高聲道:“今天的藥就發(fā)到這里,明日還是此時,就趕早!” “什么?”“大人您不能這樣啊,我娘的情況,熬不過今日了啊!”“求求您,開開恩吧!” 方才振奮期待的村民們神情大變,炸開了鍋,哭喊聲哀求聲登時遍野。隊伍秩序也亂了,許多村民涌上去,又是拱手又是下跪。 這兩人一甩袖,把他們揮開,不耐煩道:“煉藥不要時間啊?今天的發(fā)完了,想要領(lǐng)藥,明天再來!” 說完便走。 曲寒星粗略一數(shù),排在他之前的,還有四五十人,而他之后……數(shù)不清,鄰村的人聽到消息,也來了。 他心道一句這些邪教走狗果然沒這般好心,提步追上去。 曲寒星穿裙裝已有數(shù)日,饒是裙擺絆腳,亦能健步如飛,且他境界在歸元,追兩個守一境的人何其容易? 剎那過后,曲寒星攔在兩人身前,捏起嗓子,轉(zhuǎn)成女音,道:“我有一計,想獻(xiàn)與你們首領(lǐng),保證比你們用這般方法招收信徒,來得容易?!?/br> “你是個修行者!”兩人生出警惕,不為曲寒星的話所動。 “是,歸元境。”曲寒星承認(rèn)得坦蕩。 對面兩人對視一眼,問他:“什么計策?” 曲寒星:“我只說給你們首領(lǐng)聽?!?/br> “這不行,誰知道你是不是故意來探我們的?”其中一人拒絕道。 曲寒星扯了下唇,心說你們還挺聰明,正尋思該說點什么把這兩人糊弄過去,赫見一面銅鏡從天落下、懸到面前。 一個低沉的男音從鏡中傳出:“如你這般的人,都對我們深惡痛絕?!?/br> “你是誰?”曲寒星退后一步,眼微微瞇起。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鏡子里的聲音說道。 話音落地,曲寒星對面那兩個光明圣教小嘍啰朝鏡子恭敬一禮,鏡子讓他們退下,便飛快消失了。 見此,曲寒星“哦”了聲,順著這人的話道:“沒錯,我這般的人,是對你們深惡痛絕?!?/br> 鏡子里的聲音也是一“哦”,不過語調(diào)是上揚(yáng)的,透出nongnong的趣味,“那你還來尋我?” “局勢如此,我來,是為了活下去?!鼻堑?。 “你的話有點意思?!辩R子上下略微浮動,似在點頭贊同,爾后問:“你是哪個門派的?” 曲寒星反問:“我來到你面前,為你獻(xiàn)策,便等于投靠了你,出身何門何派,還重要嗎?” “對,的確不重要了?!辩R子里的聲音道,“你要獻(xiàn)什么策?” “我想先談?wù)剹l件?!鼻翘忠涣妙^發(fā),眼眸一垂,再抬起,正色道,“我為你們獻(xiàn)策,為你們效力,相應(yīng)的,我和我家人的安危要得到保證?!?/br> 孤山停云峰。 佛珠被在道殿博古架上,想必是晏無書離去后,別北樓放上去的。蕭滿抬手取下,攤在掌心間,仔細(xì)查看。的確如晏無書所說,這顆佛珠,就似一遞凝固的血珠。 “這到底代表著什么?”晏無書斜倚在墻上,折扇支著下頜,神情若有所思。 隔了好久,蕭滿才回答他:“說不清楚?!?/br> “我之所以能知道那些事,就是因為這顆佛珠。”晏無書垂下眼,輕聲說道。 蕭滿“嗯”了一聲,是驚訝的、疑惑的一個“嗯”。